大橡树布兰斯托克。
意象的大橡树布兰斯托克。
游动翻舞的铭文中央,那光华汇集,象征物不断重组,时而变化、偶有对立的神秘的端点处。
希吉尔正在颂歌。正在赋舞。
他竖起食指,自下而上描摹腹部。
被驯服的公牛在紫杉树旁产子。
他的双足正朝向东方,哪怕回旋、哪怕转身,就算踏步也不能偏离分毫。
车马围绕火炬奔腾,光影永恒。
他抬起肘拐,手掌盖住面目,倏忽交叠两臂,波动的情态顿挫地在身上游淌。
麋鹿与烈马在桦树下引颈长鸣。
音情协和,肺腑在他的唱词中趋于一种被生祭、被活剥的圣洁的空无感。
当太阳的火热烈燃烧,当赤霞拨开繁多的云层。
他的歌、他的舞,忽然成为意象与实质的夹缝中最鲜活的外相。
在任何意义上,希吉尔的颜容都是凡庸猥琐的。
高洁正直的假面也不能掩盖他的痴肥。
在有病斑的外皮下,臃肿的赘肉相互重叠、相互堆挤,形成可怕的肉褶。
同时,他四肢粗短,覆盖着刚硬的绒毛,血管虬结,好像一张粗笨的树皮。
体肤上撒着的金银粉末,随着舞姿飘落,在布兰斯托克上抖动闪烁着。
橡树中回荡着笃笃的踩踏声,被铭文吸引的光点更加通亮、不再朦胧。
实质的大橡树无限狭小,甚至于,希吉尔可以用足尖将它碾碎。
如今他皈依、探究的意象的大橡树,则寿数长久而且不能撼动。
它的根绵延至形成界的黄泉乡,浸泡岩浆海。
它的冠茂密成荫,与同为意象的日与月争辉。
它是不朽的。虽不及精灵的宝树世界树,但也见证了神代的消亡。
在大橡树宽厚的树干上,有一道细小的凹痕。
那便是格拉姆曾长存于世的实证。
那愤怒与贪婪权柄的化身,举世无双的魔剑格拉姆。
一定要加以形容的话,祂具备了想要翻开所有地上石子的野心。
白龙是祂的化身。祂曾短暂以邪龙的姿态示人。
祂象征荣耀,也象征死亡。
在遥远的神代,祂是掌中的天灾。
如今,祂已然残落。祂是缺少的。是碎片的。但也是不可轻视的。
铭文源自神代的魔法,由希吉尔亲手镌刻。
在歌舞中,他的神魂褪去浮华肮脏的外壳。
那炽热的伟大意志感召着他,命他出离这具血肉不睦的肉体凡胎。
狼之血带来的桀骜早已乖顺。
希吉尔沉默着。舞。他向上。舞。用抬起的手臂。舞。而那梦寐以求的神力托升着他。舞。终于抵达。舞。还未抵达。舞。所以。舞。
比意象更为深远之地。希吉尔的魂灵得以面见大神格拉姆。
狼之肉排斥大神的气息。
好像一对残杀的兄弟。
利箭从胁肋处射入。
就算剥离了一部分狼之血也不能彻底压制吗……
“我呼唤、半身的希吉尔。”
“您呼唤我,大神格拉姆。”
“有声音、在大橡树上、向我哀告。”
大神格拉姆不可直面。大神格拉姆不可塑形。
大神格拉姆无数的面相在希吉尔眼中映现。
布兰斯托克下一眼缓流的泉。
也是大神格拉姆托合的掌中的泉。
清澈的眼。目望希吉尔的半身。
掌纹被落下的橡叶覆盖。
“您的子民,正被邪佞陷害。”
“何以如此、我痛心、也无比愤怒。半身的希吉尔。”
“愿您惩戒歹毒卑劣的小人,愿您让大神格拉姆的光耀遍照。”
“我已了悟、那幼兽的敌、不可轻看。”
“既如此,请赐我格杀幼兽的箭矢。我必张弓,射穿她有神的目。”
“你的愿、光正宏伟、如此我可心安。”
泉水从掌缝中流。时针越过分针。
希吉尔回首看察。大橡树外的绿。绿中的绿。
回首看察的希吉尔。生长的枝。莹碧的芽。
赤色的球果。它常绿。热夏的大敌。
一株生机的槲寄生。
“半身的希吉尔,你可折下、这染血的槲寄生。它是赫利俄斯的顶冠、也可编织成箭矢。”
“慈悲的大神。请允许我将你折下。”
“将我折下、它最柔嫩、生来要被编织。半身的希吉尔。”
“我必怀抱敬情,善待大神格拉姆的礼。”
“应当如此、你、半身的希吉尔、且先告退。”
“我定告退,大神格拉姆。”
橡树上的槲寄生。希吉尔抬手。抬手将它折下。
如大神格拉姆的意旨。如大神格拉姆的箴言。
抬手折下槲寄生的希吉尔。将槲寄生。这意象的槲寄生。抽解为实质。
它从掌中脱失。它已不再圣洁。
它是大神的赏赐。它能杀死希吉尔的一切敌。
狼之血正在沸腾。
他再次启口歌唱。起身动舞。
收获的水在稻谷上徜徉。
舞步零乱、唱词扭曲。
他的胳臂挂在背上。
像是添足的不倒翁。失衡的沙砾从身体中倾泻。
无秩序的世界。希吉尔贪慕的世界。现世。
一场截然相反的舞,牵引着希吉尔的魂灵。
狼之肉正在呼吸。正在鼓胀。
好像一对残杀的兄弟。
热血飞溅,从心口处泼溅手臂。
希吉尔不断脱离。不断内陷。
他回到自己的腹中。从腹中向外逃逸。
于是魂灵在眼皮下蠕动,于是曾被他断去的脐带汲取他血肉。
于是希吉尔从意象的大橡树布兰斯托克回归。
大橡树布兰斯托克。
他躺倒于铭文的中央,黯淡的光斑下,一层层覆盖希吉尔的视觉的物质让他眯起眼。
希吉尔畸形的下身引导他的重量,他撑着橡木光滑的截面,缓慢直起上身。
胸中的狼之血嚎叫着,驱散他混乱精神的阴霾。
狼之肉重新唤起外身的活力,他抓起五指。五指被他抓起。
他转动粗肥的脖颈,望向白龙颅骨的眼窝。
复杂的骨骼结构通过植物的根须相连。
为了剥削大橡树的生机,希吉尔在王庭四处布置了茂密寄生的植物。
傀儡攀援阶梯,款步从廊道后走出。
傀儡。旧世者们的努薇雅。努薇雅的傀儡之身。
她佩戴皮口罩。一身白色的实验服。胸口口袋处露出一截名片。
“我还以为,你会被大神杀灭呢。”
“祂不会。祂盲信预言,我是祂独一无二的助力。”
“呵……”
“而我已取得,这弑神之物。”
“……哦。传说中,若是射出由它编织的箭矢,就算是刀枪不入的大神也不能幸免。”
“它承载弑杀神明的因果。还真是不可思议。”
希吉尔把玩着怀中这丛绿植。
葱白色的枝条蓬乱虬曲,质地硬脆肥厚,抽生的嫩芽儿泛着青黄。
革质的叶片两相掩映,从叶腋处吐出的朱红色浆果披着冻霜。
无论如何看起,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槲寄生。
希吉尔咬破舌尖,吐血将它铭记。
“真是急不可耐呢。”
“我十千年的夙愿,绝不容许意外。”
“话是这么说,却不先将伊娥那家伙排除……”
“无妨。在我远大的征途中,伊娥不足以抵抗。那几具信仰的空壳自不必说。”
“那么,勇者呢?”
“呵……若勇者胆敢阻扰,我不介意亲手了断她的旅途。”
“是吗。算了,这北寒之地毕竟是你的地盘,我也没必要劝说你。或是改变你。”
“你足够聪慧。而且富有远见。”
“多谢夸奖。”
傀儡的努薇雅笑着取下实验服,拍了拍右手手臂。
木料的摩擦声中,柱体状的手臂结构内侧弹出一只黑漆的木匣。
她轻抚木匣的外壳,有些感怀地开口道。
“这里面便是鸡蛇的操作器。”
“是吗。”
“与那些只有自爆功能的女仆不同,它可是很灵活、很全能的。”
“我定会善用它。”
“啊啊,我可是损失了一具傀儡才从小家伙手里获得鸡蛇的操作器,若你不能善用,我只好亲自介入了。”
“若你能亲自介入自是再好不过……不过,既然经由我希吉尔之手进行操作,便不会发生意外。”
“了不起的自信。和老爷子一样呢。”
“老爷子?啊啊……那种拘泥灵魂,怀抱禁忌魔法的家伙,怎能与我比较?”
“……也是。”
“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似乎心有余悸、似乎仍然胆惧,不自觉浮现在傀儡生动面孔上的怯弱,让希吉尔不免有些好奇。
努薇雅制作傀儡的本领,希吉尔认为这万年来无人能够匹敌。
希吉尔曾短暂地研习傀儡术,知晓流传在傀儡师间的一道秘闻。
传说登峰造极的傀儡师能够制造所谓“心械”,让傀儡自发获得情感。
而努薇雅的这些傀儡完美符合心械的特征,这也是希吉尔对努薇雅敬意的由来。
感受到希吉尔查探的目光,傀儡耸了耸肩。
“不要这么看着我。”
“听说你曾在老爷子的地盘失利。那种荒僻的地方,怎么有人能妨碍你?”
“……我不会详谈这些无聊的事情。”
“是吗……”
“不过。作为提醒,作为忠告——希望你没有被唾手可得的冀望冲昏头脑,如果,你遇上一个陌生的人偶,记得离她远一些。”
“人偶?活人偶,还是其余进阶的种族?”
“只是人偶而已。”
“只是人偶而已?”
作为典型的变态魔物,人偶一族以多样的进阶方向而闻名。
可努薇雅将对象限定在“人偶”的种族中,这意味着,那个让努薇雅恐惧的存在,还未达到进阶的等级……
无法理解。希吉尔印象中,几个有名的人偶家族这些年来也未曾诞生值得注意的人物。
他苦思冥想,终于醒悟。
人偶一事其实与他无关。显然人偶与旧世者们存在更优先的利益冲突。
难道,那名人偶巧合地有一个妹妹或是别的什么亲人,现在正好身处王国吗?
“……算了。待我实现夙愿,我会为你们留意所谓人偶的。”
“啊啊……感谢您的配合。”
“你准备离开了?”
“毕竟还要处理善上的事情。”
“哦……那么,我便不再久留你了。”
“……不,最后再确认一次计划吧。”
从后背伸出翅膀的努薇雅,将木匣放在地上。
她垂眸扫视布兰斯托克上的铭文,轻踩蔓延的根须,忽然开口道。
希吉尔恢复过来,轻松地起身。
失衡的狼之血与狼之肉被他重新掌控。
他摘下外皮的饰物,分流出一部分魔力维持铭文的活性。
“也好。我也该确认计划的完整性。”
“首先,大神的复苏需要龙髓与龙魂。”
“希格蒙德与希格妮。十千年唯二的奇迹。而且它们分别继承了龙髓与龙魂。”
“啊啊……之后只要引导希奥尔迪丝与两人交合,完成受肉。”
“汇集龙髓与龙魂的神胎,定能承载大神的意志。”
“你会主持复苏的仪式。”
“在大神的意志因融合而朦胧的瞬间——”
“你会执槲寄生的箭矢射穿大神的心脏。”
“以神血——让我长存。然后,我将革除伏尔松格之名。”
希吉尔·伏尔松格。真是恶心。
恶心、恶心、恶心。
他才是那戴冠的——
傀儡将木匣踢到希吉尔身前。
“至于鸡蛇……”
“博格希尔德潜伏反抗军取得了格多克信任。我会用借此铲除辛菲奥特利和他的反抗军……哦,还有马菲那家伙,一直忠心耿耿,但也是大公。终于觉得有些碍眼了。”
“原来如此。如果善上问责,你准备——”
“无所谓。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的皇帝将会推翻旧有的秩序……对了,在你撺掇魔王袭击善上的同时,分出一部分兵力进犯王国吧。”
“……想要逼迫教会应战吗?”
“伊娥倒是没关系。如果牵扯到大主教,就有些麻烦了。”
“啊啊,确实如此呢。好吧,计划无误,那么。”
“那么,合作愉快,旧世者们。”
希吉尔目送努薇雅飞离布兰斯托克。
他捡起木匣,以退无可退、凛然的气魄回到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