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棘之城旁,难言林海。
覆盖着深邃的林荫,厚实潮湿的土壤延伸出密布的足迹。
花簇招展,婉转的鸟鸣声中,隐秘的浓绿的低语正在回响。
徘徊交错的路径并不能迷乱我,遵循着气味的指引,我拨开青色的藤蔓,走向天上天教会的地方据点。
随从的女仆长与希格妮显然还未适应林海的环境,忍受着枝条花茎的抽打,勉强跟在身后。
负责监视我的哈蒙德与赫尔基则潜伏在树冠中,灵活地挪移身位。
其余几名第三棘之城的地方官员,指挥着士兵用开山刀劈开灌木,同时在纸上进行记录。
它们交付勇者的委托,希望勇者能够跴缉林海深处的异教徒,并在第三棘之城广场用圣剑将其处决。
比起勇者,它们好像更中意圣剑这一象征。
总觉得被小看了呢。我并不在意。
我将手指挂在圣剑剑鞘上,轻松地行走林海。
既然怀抱期待,就要做好被辜负的准备。
那所谓的异教徒,自然是安多恩意图向我引见的那位主教安排的。
我将乘坐飞艇巡游王国,他布置诱饵的时间很是充裕。
无论如何,这些地方官员顺利地被诱引了,来到这密谋之地。
它们不紧不缓地拓展着地图,是在规划未来的避暑胜地吗?还是预备埋藏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可能是预感自己死期将至,选择从容体面的失踪吧。
马菲那家伙不在有些可惜呢……
圣首颅城事变频发,甚至影响到了王国根本的秩序。
女仆接连失踪,王庭各处发生足以捣毁建筑结构的轰隆爆炸。
据说那间曾发生魔物暴动的宴会厅完全陷落,造成了数以千计的伤亡。
不过,这绝非马菲匆忙赶往圣首颅城的原因。
马菲背后那善上来的朱鸟死了。死在飞屋。
根据安多恩传来的消息和现场的图示推断,我想是同样来自善上、一时被我困缚的那位竹惊仙所为。
飞屋一层的厅堂中散落着碎裂的绳索。
朱色的羽毛披盖在焦烧的痕迹上,被热力扭曲的血液呈喷溅状,相互重叠。
安多恩搜找了整座飞屋,只发现一截脊骨。朱鸟的脊骨。
还真是残酷呢。希望飞屋的自清洁魔法能快点生效。
我敢肯定朱鸟并未真正被杀灭。
区区摧毁肉身的伤势,不能触及他的本质。
而且他与竹惊仙两败俱伤,后者必不能妥帖。
她失去踪迹,选择躲藏。她隐匿规避的能力就算是我也不能轻易勘破。
好吧。那就没办法了。随便她吧。
虽然希吉尔那家伙宣布全国戒严,封锁各关口誓要揪出真凶,但我并不能感受到紧迫的氛围。
我不认为他具备信用,只是想延后善上介入的时点而已。
人类仍然繁殖。勃发的欲望让我联想到一荚荚豌豆。
丰产肥厚、毛茸茸的季节。夏季。情热泛滥的季节。
蚊虫在我身旁嗡鸣。我很容易招惹它们。
我不希望用灵感的数值或是气势进行驱赶。
荒原可没有那么温柔。
我从希格妮腹部围裙的口袋中取出精油,滴在身上。
清爽的凉意随着薄荷香迅速扩张,我抬手划断蚊虫翻飞的轨迹。它们肉眼可见地绕开了。
我满意地向希格妮晃了晃瓶子,示意她为自己抹一些。
她有些出神地望向天外,微张着唇,上门齿轻压下唇。
希格妮早已从敲砸打杀什么人的状态中恢复。从希格妮本质的那份冷漠中恢复。但显然又被另一种不成熟的冲动侵占覆盖。
她的动作是机械的。是牵引的。显示出预谋将别人从山崖上推落时那微妙的生疏。
不。不是的。
希格妮啊,应该会将对方按在悬崖上掐毙,或是用藤蔓将对方缢死在崖壁上。
无关美感,我心目中片面的希格妮一定作出类似的选择。仅此而已。
我从收纳包中取出希格妮的那支手机。
所有无必要使用手机的场合,我都代替希格妮进行看管。
生冷、光滑的外壳在稀疏的林光下熠熠。然后黯淡。再次熠熠。循环往复。
我转动手机。在特定的角度,光线会被反射在希格妮的左眼。
瞳中的竖隙倏忽缩小,眼白浑浊。
摆脱诱惑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对它腻烦。
我将手机抛向她,因为前后距离与脚程的差异,慌乱中希格妮踩住裙摆,后裙在拉扯中紧绷,整个摔在泥地上。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几乎沦为弃子的女仆长,匆忙上前扶持她,语气捎带着责备。
名义上,朱鸟已然消死。女仆长再用眼玉记录我的行为也失去意义。
与其拘泥于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的职位,在身为勇者的我面前展现价值,兴许能避免被肃清的命运。这便是她的打算吧。
还真是残酷呢。混迹王庭也不容易啊。
我弹了个响指,隔绝了女仆长的声音。
因为身体的阻挡,手机并未摔在地上。
希格妮牵动唇角,庆幸地傻笑着。
我踩在她屈起的膝盖上,用表情进行催促。
我向希格妮眨了眨右眼。
她看着我。
我再次重重紧闭了下左眼。
希格妮困惑地弯了眉眼。
最后,我露出“你懂的”的表情,抬起脚准备离开。
我暗示她就算想玩手机也没关系。但不能落后。
我从吃吃那里学习了这一套完整的微表情。我自认为做得很好。
希格妮的女仆装赋有自清洁的魔法,因而无需在意泥垢。
她快步与我并肩,将手机举在我的身前。
“……嗯?”
“啊、啊……那个……还给,您……”
“诶……为什么?”
“啊?啊……对不起。请、请您收下……主人。”
“所以……为什么?”
我是希格妮的主人。她视我为主人。
虽然我相当中意她的态度,就像煎蛋吸饱油脂的酥皮,但希格妮好像并未察觉我的意图。
“这个是什么?”
“呃……主人的,右眼……”
我眨了眨右眼。
“然后,这个呢?”
“主人的,左眼?唔……对不起……”
“不要对不起。你看,我闭上左眼了。”
我紧闭左眼。
“主人……您,您是不是……”
“我是不是——”
“您,那个……您感冒了吗?啊,对不起……虽、虽然是这样的季节……但也有……”
“——为什么啊?”
我感到困惑。
被我的话音惊动,希格妮依偎着我的身体向后缩了缩,但还是维持着贴合的姿态。
她的右手揪住我的衣摆,试探之后,转为轻抚后背。
“没关系……没关系……会好起来的,主人……”
“所、以、说!你没意识到吗?为什么啊?”
“啊……对、对不起……”
“我的意思是,你想玩就玩好了,没关系。但是不可以落后。”
“诶?啊……主人的意思是……是、是这样吗……”
“明明姐姐能理解的……吃吃是这么说的啊。”
身为捕食者、狩猎者的偶像,我经常拜访吃吃。
尽管难以避免会与罗兰交往,但只要接受她的戏剧也就无所谓。
吃吃骄傲地向我传授微表情的技巧,这一套有效的沟通方式,而且经过姐姐的检验,是可行的。
所以。
是希格妮的问题吧?
是她的问题。我没错。
“……不可以落后。”
“啊!请、请您信任我……主人……”
“嗯。”
我看着希格妮用别扭的手势操作,但我并不主动纠正。
再次服用开胃的食物,希格妮变得更大方。
不再频繁地喘气。仍然胆怯,但一部分懦弱已经柔和为戒备。
其一,要保证宽松缓和的环境。要么束缚,要么纵容,不能折中。
竟然不知不觉容许希格妮保持自主,还真是被她影响了啊……
啊啊。就这样吧。
我无所谓。
我用余光窥察手机屏幕上的文字。
从页面的布局看来,是CB。
如何无痛地摘取眼睛。限定右眼。限定灵长类动物。
还要限定强自我恢复能力哦,希格妮。
我在心中为她补充。
全线押送七十七名死囚……
希格妮不感兴趣,快速划过。
如何成为自己,如何不被替代。
哪来的早教节目啊?
如果希格妮被污染了,我就找那家伙杀了。
全新口味的咀嚼糖果,线上特价热卖中。
诶?希格妮还关注了牙野家的账号啊。
品味很好哇。我想吃咀嚼糖果了。
分析GOD内测中四大倾向基础技能优劣。
希格妮竟然认真地回复了?
啊。基础技能都是垃圾,用技能书替换掉啊——哇,好过分的语气……
真可爱。
禁忌魔法……
希格妮更不感兴趣。更快速地划过。
天上天教会惊人内幕!神甫竟然——
希格妮不感兴趣。快速划过。
我转移目光。
我们终于行至难言林海深处的教堂。
主教雷金在教堂外等候已久,迈开轻快的脚步,在我身前急停,然后欠身相迎。
一位侏儒。面容粗粝,眼眶很宽阔。因为佝偻着身子,更显得矮小。
“雷金?”
确认对方的姓名只是惯例。
“愿上神庇佑您!哦,是我,雷金。最最尊贵的次使,有失远迎,实在愧疚。”
“啊啊、没关系。林海的环境还不错吧。”
雷金恭敬行礼,我随意地点评着,并不在意他。
与几位地方官员随行的士兵,挺剑上前,快速整齐地将教堂环绕。
我环视教堂,教堂玻璃上依稀可以见到攒动的影像。从气味判断有二十七人。
“它们不出来吗?”
“您希望它们出来吗?”
“不在乎。所以随便你们。”
“原来如此……原谅我擅作决定,我想次使一定不愿为这等杂碎忧劳。那么,反抗吧,亨定的遗孤们。”
雷金轻拍手掌,教堂简陋单调的大门缓慢地向内打开。
那更深层的阴影中,逐渐清晰的身形目露凶恶的眼光。
它们手执锐利冷硬的器物,背靠着背,与结成包围网的士兵对峙。
“亨定?”
“被伏尔松格剿灭的亨定一族的遗孤。领头那个名为莱格尼。”
“是吗。”
“我同情它们的境遇,便收留了它们。还有一些借助安多恩骑士的庇护,潜伏在各主城内。”
“我说啊。”
“您所言所语,自然是第一等重要的。”
“剿灭亨定一族的,是赫尔基吗?”
“您……您知道啊。”
“不知道啊。我猜的。赫尔基,应该快不能忍耐了吧。”
“咦……难道说——”
“是啊。赫尔基,还有他那个哥哥,叫什么来着?也跟过来了哦?”
像是为了印证一般。
那残暴可怕的锐物,回旋着扫过我的耳廓。
被我点醒、在悚然中急忙躲闪的雷金,被气流扫荡,撞在教堂的墙垣上。
碰撞的冲击力让他咳血。肉身仿佛被捶打,发出结实的“咚”的异响。
雷金的身体被迫弯曲成弓形,衣袍上遍布缭乱的刮痕,半散落在地。
我踩住回旋的势头未歇、正欲旋回的锐物。原来是一柄剑斧。
诶……
我拔出米安。
并不紧迫的预感中,眼前突然烟尘四起,而被我踩住的剑斧,猛然膨大。
那逼人的气势将我顶撞,我拉着希格妮退步,退到烟尘外。
残留着我的轮廓,一时飘逸的灰色气雾,被一道银光切断。
裂空声中,无论烟尘、无论银光,都被男人的身形取代。
他挥动剑斧,碎步前倾,意欲自下而上割划我的手臂,但却忽然停滞,银光游移,转而挥劈向我的下身。
哈哈……
我想起来了。
他是叫哈蒙德吧?
我抬起米安格挡,见招拆招。
若是横挥,我便让剑身交缠,引导剑势。
若是上挑,我便用米安侧步撞开,破坏剑技。
我从容地在剑锋处游走。好像米安只是一柄圣剑。
左右上下大概拆了十几招,哈蒙德沉下身,高声尖啸。
与士兵搅作一团的所谓亨定的遗孤,艰难地抗衡着。
哈蒙德将剑斧举起,一粒粒光点闪动,如流萤赴火,被划破的空气中确实泛起焦臭。
是武技呢。
竟然!还是火焰!
什么的。
火焰勾动我的心火。
我抬手抓住赫尔基的肘拐。
他眉头紧蹙,一瞬间有些诧异。
如此隐秘的袭击竟然失手了——啊啊,笑死了。
他一定不曾料想吧。
我其实一清二楚。
烟尘是破裂的弹丸。
哈蒙德是诱饵。
赫尔基的近身战才是真正的杀招。
我用鹫羽推开他。
烈焰汇聚成剑斧的形状,橙黄色的边缘燎然舞动。
哈蒙德大踏步向前,不顾赫尔基安危地将火焰剑斧甩在我的身上。
而等候已久的我,从身后抖出狮子皮。
我向后垫步回转,借着转身时伸出的手攥住狮子皮的一角。
蔓延的心火覆盖狮子皮的表面。
我将米安正举,敲响心脏。
浩渺遥远的苍空啊——
树冠为我而枯萎。
在荒原的热、荒原的燥中,高扬的鹫鸟张开翅膀。
那羽翼的阴影照入林海。
空气正在震颤。
火舌碰撞,热浪激发,如同荒原的幽灵举起它干枯的食指。
我举起食指。
我不需要米安这等累赘。
等待天风缭绕——我猎手的本能,让我捕获天风。
满目的红在风压下消退。
想要抢走我丢下的米安,赫尔基接过哈蒙德抛投的剑斧,勾住剑格,向着自己回拉,肩膀一挡,圣剑便在手臂上弹跳,然后他探手握住剑柄。
他顺势向哈蒙德归还剑斧,转瞬垫步抢占我左侧的身位。
“米安。留他一命。”
被挤压的气流。从赫尔基肺脏中爆炸出的呵斥声。米安那无限肠壁露骨的吞噬的欲念——
我并不在意。
我打了个哈欠,引召天风将哈蒙德倾轧。
所以归回吧。
荒原中行走。热。龟裂的大地。
当扭曲时。沙丘正在游荡。
热。将自己撕裂。
荒原的意志。我的意志。
被我裹挟。
因被吞吃了一部分,从赫尔基手中脱落的米安落在我的鞋尖。我将它踢起。
我轻捻着剑柄,圈了个圆,甩去血花。
我收剑入鞘。
我将天风倒灌入哈蒙德的口腹。
它正在流汗。荒原的痕迹。
它干涸了。体液渗透泥地。
于是,我上前了结哈蒙德的性命,准备回身取夺赫尔基残余的生机时,发现他的心口已经被一位亨定的遗孤举枪贯穿。
这家伙谁啊。
我吹走缭绕食指的天风。
随便啦。
我扫视官员与其士兵,无一例外,被那火焰剑斧的余威波及,焦尸横陈。
而教堂一方的雷金,靠着一道纯白色的洁光得以保全。
主教的保命底牌,还是天上天教会的魔法?
我不知道。
总之,这场遭遇战之后,亨定的遗孤们剩余十三人。
我踢了踢专心手机的希格妮。说真的,她注意到刚才的战斗了吗?
“将这些人的死状都拍下来。”
我吩咐道。
安多恩归纳了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手机持有人的名单。
从持有人的地位推断,手机只在底层大公中推行。
换言之,它们一定曾幻想夺取上层大公的权力。它们具备投资的价值。
与反抗军联合,加以煽动,挑拨大公间的关系。
既然善上的外患已经影响到王国的秩序,就让我为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再添些内忧吧。
如果情势变得更有趣,便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