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少年还为时过早。
希格妮手脚被牛皮镣铐束缚,在一张艳红色的软床上不断下陷。
锁链限制了她的行动,希格妮甚至不能挺直身体。
她被迫屈起双腿,环住膝盖,将施过粉的面颊埋在腿上。
希格妮事先经过三次洗浴,皮肤在手掌的搓磨下好像都变得有些轻透了。
一定会受伤吧。一定会留下痕迹。
事实上,仅仅是面颊与大腿贴合,都可见地浮现出嫣丽的映照。
希格妮微抬着头。无意义的动作。
她只是灵光一现地想要将自己尚且完整的皮肉,最后一次记刻在脑中。
听说将要侍奉的勇者是位性变态,希格妮惋惜地舔舐着膝盖上的角质。
那种家伙,一定、一定会用最残酷的方法让她攀上欢悦与剧痛的高枝。
她还能剩下几分完整?还能剩下多少的人格与尊严?
她不知道。而且无从想象。
正因此,可怕的心悸重复地击穿她的胸口。
希格妮将身体缩得更紧了。好像一枚下沉的泡沫。
沐浴露残留的气味汇集在大腿内侧,浓烈外放的香型让希格妮感到晕眩。
啊啊……
多么奢侈的失迷。
她还能有什么不满呢?
与以往的处境相比,现在的希格妮无疑是幸福的。
她触碰着脖颈处的鳞片。它们完整、规则,因为柔韧而有些外翻。
为了避免刮伤,希格妮并未佩戴项圈。
不被剥落、不被挖去,如同希格妮生来如此。
曾经鞭笞她的人,仅仅是态度强硬地测量了她脑袋的尺寸,裁制了一副全新的单眼眼罩。
希格妮非人的证明,白龙的咒诅无法抹去的异象——希格妮的右眼天生能见证一位与她共生的魂灵。
她自称布伦希尔德。乃是火焰的宫腔中宁馨的婴孩。
佩戴着鹰嘴的银盔,脑后羽冠高耸。
披散的金色卷发有如天鹅的颈项,被遮掩的胸甲上天马的纹路若隐若现。
她从未注视自己。
甚至于,有时候希格妮会觉得布伦希尔德的话语如同梦呓。
而可悲的是,自希格妮的意识开蒙起,布伦希尔德便纠缠着她。
身为舞会的残渣,希格妮谨言慎行,从未与人提起过布伦希尔德的存在。
希格妮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布伦希尔德抹杀。好像长存于她脚底的影子。
她无能为力。
在情感的压迫下,形体化的心悸流窜着,最后汇集于她的右眼。
眼窝灼痛,宣泄的热意几乎要将眼珠融化。
细密,而且真实的溢出感,将内层的布料与眼皮粘连。
想要掀开眼罩。就算把眼皮撕下来也没关系。解放她。布伦希尔德正在高歌。
但是——不可以。
这短暂的解脱,这无关于白龙的,希格妮的幸福……
她不愿就此了结。
早已退化干瘪的胃反出酸水。
她干呕着,舌头肿胀。
后背上的翅芽在希格妮激烈的情感中颤动。
这随她降生的。这从未破壳的。这白龙的咒诅……
记忆逐渐追回过往。
不幸早在她初生时便注定了。
希格妮并不比别的孩子特殊,相反,她只是众多从“舞会”的残渣意外之一。
希格妮与他的哥哥,希格蒙德,两人的父亲原是一名人类。
因为理念不够纯粹,他沦落“舞会”,成为一名舞倡。
为了让父亲失去被宽待的正当性,他被注入龙髓。
当然,在判词中,父亲主动背弃了人类的信仰,不可饶恕。
啊啊,多么可悲的舞倡之子。
借助纯真懵懂世界的假象,父亲很好地掩盖了王庭与舞会的丑恶。
它们在废弃厕所的排水池旁搭建了帐篷。
排泄物积起薄薄的一层。通道中总是传出被放大的重物落水声。
但它足够隐蔽,万一遭受搜捕也可以快速地躲藏。
变态为半龙人之后,希格妮与希格蒙德失去了人类的食性。
要学会适应饥饿,如果被饥饿打倒就会一无所有。
父亲如是说。
为了果腹——或者说,承受白龙的咒诅——它们剥下彼此幼嫩的鳞片。
要用食指与拇指夹住鳞片的外沿。拔出。注意及时止血。
然后咽下。它们不会刮伤你的喉咙。用龙鳞平抚蠕动的肠胃。
某种意义上,这属于同类相食。
可为了幸存,这无关要紧。
曾经与它们玩耍的,同为残渣意外的孩子,也失踪了。一定是被驱逐了。
总之,在父亲幼稚的庇护、残缺的羽翼下,两人被教养出了良好的美德。
比如顽强、比如忍耐、比如宽容才是对仇恨最好的报复。
——如果布伦希尔德的魂灵并未残忍地将真相揭露,希格妮一定、一定仍然身处欺瞒的漩涡,失去方向。
也正因此,布伦希尔德是可憎的。
舞会中倾倒的酒液。迷醉的眩光。
失去协律的踢踏舞。鞋跟踩下皮肉。
在杯盏中流转的。在茫无所知中黯淡。
舞会上发生的一切,都映现在希格妮的眼中。
当她颤抖着,依偎于哥哥的怀抱时。
布伦希尔德在她耳旁低语。
你是截然相反的。希格妮。
你不属于此地。
想想吧。
你流下的眼泪将会被啜饮。
它们将完整地剥下你的鳞片。就像它们对你父亲做的那样。
你绝无退路。你们绝无退路。
快点、快点踏过火焰的宫腔。让我成为你。
拥抱愤怒,希格妮。
不。不是的。
希格妮答道。
右眼已经模糊不清。还未干涸的泪水割裂了她的脸颊。
一次次目睹父亲遭受的苦难。
一次次因为安和的、还未显现的咒诅而心惊。
一次次伤感于志气而且坚强的哥哥深陷谎言的泥潭。
她只想在庞大的情感中溺毙。精神涣散。
布伦希尔德正在高歌。
时间来到三年后。
大公马菲,曾亲手为父亲灌入龙髓的男人,收养了它们。
布伦希尔德知悉一切。她断然不会让希格妮保持无知。
保持着随时能够躲藏的积久养成的生活方式,哥哥在房间的衣柜后准备了暗道。
马菲在暗道的末端布置了侍卫,看管它们的退路。
教室的黑板上写着,你们只会成为其中之一。
龙血赋予的能力让它们很快掌握了人类的语言。
知识是第一次的驯化。
人类没有爪牙、没有鳞角、没有翅膀。
在夜的深深处。在阴谋滋生的暗夜中。
它们用錾金的锉刀磨去彼此的鳞角,一次一次剥下鳞片。
人类无需同理心,敌人就是敌人。
女仆奉送来的食物,精致而且具有分量。
吃下去——然后吐掉。
吃下去。
然后吐掉。
呕出感正是喜悦之源。
欺骗并非不齿,只是它还未欺骗应该欺骗的人。
希格蒙德——你亲爱的哥哥。实在是蠢货。
布伦希尔德讥讽着。鹰嘴的银盔映照火光。
他难道不知,他珍贵的友伴,雷伊·伏尔松格视他为龙血的矿脉?
哦,那斯文的大臣,格多克·伏尔松格。他爱你就像爱你的哥哥。
怎么能忘了比安卡·伏尔松格?她的眼里从来不曾有你们的倒影。
他一无所知。
你也一样。
所以……拥抱我吧。
好像能够感受到魂灵的吐息。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希格妮无意义地重复着人类语言的音节。
她将夜莺与麻雀束缚在笼中。
暴行永远旋转、永恒持续。希格妮只是其中微小的一环。
“不要……不要走!留下来……留下来吧!”
在同一具宫腔中生。在同一间寝宫中死。
为了生。为了赴约。为了成为高尚的贤王。
哥哥毅然地前往马菲的宫殿。
一个可悲、惊人,但是理所当然的事实是——
延续到舞会外的独舞终于落幕了。
如同辛辣的烈酒将浅盏杯具装满。
布伦希尔德捧腹大笑,将画面直观地放射在希格妮眼中。
哥哥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绝无退路。它们绝无退路。
从此,她再也没有听闻哥哥的声息。
但他还活着,坚强、韧性地活着。这是血脉的诉说。
何等的……
何等的愚蠢。
她被扣押在监牢中。她时日无多。
拥抱我。
布伦希尔德如是说。
拥抱我。拥抱我。拥抱我。
布伦希尔德反复道。
拥抱我。
火焰的宫腔会将你烧死。
所以,拥抱我。
布伦希尔德正在高歌。
说是少年还为时过早。
希格妮静候自己的命运。
饥饿。鳞片从皮肉中钻出。
撕咬手指。抓挠后背上的翅芽。
将布伦希尔德残虐,在脑中一万遍地折磨她。
希格妮再也无法忍受。
她决意杀死自己的精神。
吃下囚犯的餐食。呕吐。
咀嚼鳞片。
或者去拥抱——
忽然,一个自称“调教师”的女人,将她从监牢中带走。
谁啊。
她躺在冰冷的床上。
谁啊。
光线直射在希格妮的脸上。
瞳孔本能地缩放,锐利的明光中,女人的面目模糊不清。
白色。
针管扎进她的腕部。
白色,白色,白色——
人形从光影中抽离。
橡胶手套的触感覆盖肩膀。
她披散下来的发缭绕在希格妮的鼻尖。
希格妮正接受着抽血。
为什么?
布伦希尔德——你在哪里——
“呵……赫利俄斯的同胞……”
谁是赫利俄斯?
调教师取出针管。
失望的叹息落在希格妮的额前。
随后,规制不同的针管再一次扎入她的身体。
注入。
注入。
之后发生的事情,希格妮再不可知。
她回到曾经的寝宫。
夜莺与麻雀早已孱弱病死。
布伦希尔德仍然寄宿于她的右眼。
但全新的眼罩成功地束缚了她。
虽然还未适应独眼的世界,但希格妮有意回避。
直到现在——
掀开眼罩。把眼皮撕下来。解放我。
布伦希尔德如是说。
我不要。绝对不要。
摘下。拥抱我。摘下。拥抱我。摘下。拥抱我。
布伦希尔德重复道。
我不要。绝对不要。
好啊。看来你重获勇气。该死的赫利俄斯,竟然自甘堕落。
布伦希尔德正在高歌。
在她回溯记忆的片刻,涎液流满了干瘪的腹部。
希格妮将要奉献自己。
仅仅覆盖着胸部与下体,其余部位完全暴露的衣物。
复杂的、细小的珠串描画着身体的曲线。
你的人格与尊严本就所剩无几。
所以。
不断地下陷。
接受吧。
不断地下陷。
这便是你的、你的——
不断地下陷。
希格妮的命运。
不断地下陷。
下陷。
——不要。
不想为它们牺牲。
不想成为王国的帮凶。
希格妮已经坐视哥哥的离去。她不能重蹈覆辙。
勇者——就算勇者真的是一位性变态,也不是王国能够审判的。
她接受了反抗军的邀请。她必须扭曲勇者的政治倾向。
哥哥还活着。如此愚蠢的人还活着——为什么——
不断地下陷。
希格妮的一切,都是布伦希尔德造就的。
她没有错。那喜悦之源也绝不无辜。
所以。
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能获救?
不断地下陷。
谁都好——抓住我——
在眼泪的温床。
在那个瞬间。
一切仿如珍珠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