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王庭遭受了鸡蛇的袭击。
奇美拉的亚种。雄鸡受胎后,由蜥蜴孵化脱壳而出的鸡首蛇尾的魔物。
能够从软喙中喷出黑烟般的吐息,轻易将大地腐蚀,致使灌木枯萎、草地焦灼、岩石碎裂。是害虫。
一对金黄的竖瞳具备放射出致命目光的能力。传言与其对视会从心口处开始石化。
在马菲的指引下,我来到王庭一条断裂的走廊前。
架设在颅骨眼窝外复杂的骨结构上,这条走廊担任着王庭内往还系统枢纽的职责。
我蹲身伸手,触碰裂痕的边缘。
“勇者大人!还请您做好防护——”
马菲退避在卫兵身后,滑稽地冲我吆喝。
我无视他,随意地抹了一指灰烬嗅探。
被粉碎、被玷污的石料的气味……哎呀,混合了沉闷的、酸馊的土腥气,以及湿木头朽坏的霉味。真恶心。
我将指肚上的灰烬吹去,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些古怪。
虽然符合鸡蛇吐息的表征,但其微末处与印象中存在差异。
它有违掠夺的本能。不如说,它更像是被掠夺后发生了扭曲,这才附加了腐蚀的特性。
一种被动的、难以维系的能力。
覆盖我的手指却并未伤害它,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不过,这不重要。
莉莉安娜留下花叶作为线索。我在裂痕的起伏中探找,很快便摸到了一张隐藏的照相。
相片有些模糊。但完整地捕捉了鸡蛇如何腾飞、如何逃遁的画面。
从方向看来,是王国的南方吗……
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依附于绵延的龙骨,城市的布局也遵循着遗骸的走势,南北分布。
比如现所处的圣首颅城,便位于王国的最北端,与地精的花园之一,“奏笛汉塞尔”相接壤。
如果是完整详密的计划,我不认为鸡蛇这一战力会被弃置。
驱使其肆虐城市,甚至入侵异国的国土,再散布流言,能够轻易将舆论引导为身为勇者的我就事不周。
或将其当众宰杀,行勇者之不行,塑造计划中某一重要人物的形象,变相打击勇者的声名。
行事之余,还能铲除异己,削弱卫兵的勇力,甚至挑拨王庭与国民的关系。真方便呢。
就像一块方形的积木。
我收好相片,起身拍去灰尘。
鸡蛇不足以构成威胁。说到底,能被安多恩逼退,无论真假虚实也就仅此而已了。
承受引发大规模塌方的风险,不惜将王庭关键的结构破坏。
放任魔物屠戮宴会厅中一众所谓的大公,难道权力不会失衡吗?
而且,如果是寻常的勇者,哪怕借助米安的锐利也一定会在魔物的群攻中负伤。
谋害勇者可是足以被驱逐出五国同盟的重罪。
王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看向马菲,他正用手帕擦拭着额头浮出的汗水。
“勇者大人……您、您有头绪了吗?”
“嗯?我为什么会有头绪?”
“啊!您……毕竟您重要的同伴遭受了鸡蛇吐息的伤害,以勇者大人的品行,一定会为她复仇,所以……”
“哎呀,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啊。”
我用左手扶住剑鞘,微微仰起脑袋,右掌背抵着下巴,做出傲慢轻浮的姿态。
(还要眯起眼睛。笑容,浅薄的笑容很重要。)
遵循莉莉安娜心声的指导,我调整着面部的表情肌。
因为有违我正直的品格,心里总觉得别扭。
“话说回来啊——鸡蛇这种不具备潜伏能力的魔物,能够绕过监控魔法,本身就是你们的失职。”
“这、这……确实如此……”
“我的同伴因此受到伤害,不想着给我补偿也就罢了,还反过来要求我协助解决这条鸡蛇……白痴、不自量力、蠢死了,你们还有正在服侍勇者的自觉吗?还是说,你们是在利用我?”
“怎敢!勇者大人,您是敝国的上上宾,只有这点绝对不会改变……”
“哈?‘只有这点’?我说你啊——看到了吗?这把圣剑!就算我现在将你杀了,你觉得会有人追究我的责任吗?只有这点……啊啊,烦死了!你以为勇者是做什么的?把你们的诚意拿出来啊?”
屈服于我的强硬,马菲颤巍巍地在我身前跪倒。
烙在肩膀灯笼袖处的坎肩,因为宴会厅的热力已经半脱落了。
虽然通过暗道躲避了魔物的肆乱,但为了让计划更能够信服,马菲被人为地留下了伤口。
我缓慢地将米安收回剑鞘。
它 那无边际的肠壁,交叠重合,在剑鞘的缝隙中滑动,发出清亮的刮擦声。
我举在鞘口处,用鞘尾托起马菲的脑袋。
我小心不让鞘尾处包角的尖顶刺破他的咽喉。
“哈哈……这才像话。你们的勇者大人——也就是我啊!现在!完全!没兴趣!计较鸡蛇的事情……你们能处理好的吧?难道处理不好吗?啊?”
“我等……我等——定不会辜负勇者大人的期许……”
“啊?期许?那是什么……谁在乎啊?哎呀哎呀,就算是勇者大人也一定有不擅长的地方吧、会拜托别人吧……蠢死了!给我认清自己的定位啊?啊?”
“……是。我等明白了。”
“没错、没错……好了,给我带路。你应该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用鞘尾敲打马菲耳旁的地面。
镶嵌在水泥中的骨片传导着厚重的回音,既然马菲的身体整个与地面贴合,一定更直接地受到了敲打声的影响。
他耳垂肥短,心惊时不好看的耳朵会一下下跳动。
戏耍了一会兴致也就消退了。
我收回圣剑,用魔法去除脏污。
想要维持勇者的人设,想要让它们的计划顺利展开,我复述着莉莉安娜心声中的一言一语,喉咙都有些干哑。
传言中无垢——我自认为——的勇者大人……
难以置信,竟然是被娇惯的坏孩子——什么的。
轻视勇者的职责。待人苛刻、专横自满,一定、一定让人能够忍心去陷害吧。
我从收纳包中取出可乐,用碳酸消除口渴。
马菲在侍卫的搀扶下,勉强地站立着。
他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观察我的态度。
他抬起手,放在胸口处。
“现在、带路。”
我打断他掸去衣服上灰尘的动作。
我要他牢记屈辱。要他在同胞面前出丑。
虽然它们的把戏无关紧要,但我并不愿意吃亏。
马菲目光躲闪,因为一口郁气,脖颈处起伏着,像一条岸上的鱼。
“……请随我来。”
“哦。”
留下保持现场的侍卫,马菲故作恭敬地下腰伸手,为我让出主位。
因为走廊的破坏,王庭内部的通道上也遍布裂痕。
女仆与管家正用浆糊进行初步的加固,但在侍卫的驱赶下,都放下了手上的工作保证通道空间的宽裕。
在经过一位栗色短发的女仆时,她巧妙地用鞋子将一张纸条踢到我的鞋底。
因为纸条表面的黏性,我能够感受到鞋底变得不平整。
鹫羽靴某种意义上是我身体结构的一部分,因而我能敏锐地察觉到外物的附着。
我并未揭发她。
之前那位名为博格希尔德的大公塞给我的纸条还未确认,竟然又传递来了一张。
随便吧。
在经过与受害走廊相连的通道之后。
“请走这边。”
马菲低着脑袋,神色不明地推开分岔处右通道那镶嵌珍珠母贝的彩门。
门内的光线更为幽暗。通道两侧排列的桌台上安放着铜炉,其中燃烧的香薰散发出绵长的药材的苦涩。
冷清的环境和所谓“氛围疗法”有助于恢复伤势……
啊啊,真是够了。
明明是误解,明明是心理作用,采用类似的布置,王庭的格调都下降了哦?
我胡思乱想,搜刮着空气中莉莉安娜的气味,甩开马菲走入病房。
进门处有一座鹿头壁饰,毛发粗野散乱但眼珠却被替换成了打磨光亮的翡翠。
铁丝编织成的花架上悬挂着绿植,掩映着几枚有孔洞的符石。
表面是除菌、清新空气的魔法,实际是为了进行监视吗?
我来到病床边沿坐下。
“喂、怎么回事啊?”
作为莉莉安娜的分身,她语言的能力被单向地封锁了。
在鸡蛇吐息的影响下,分身的面部残破红肿,包裹在绷带中,露出细密的褐色焦痂。
她的嘴唇开合,发出无意义的呜咽声。
“呵呵,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吗?也是呢……你也就只有那么一些本事……拜托你,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好吗?”
我的手覆盖着分身无起伏的喉部,作出挤压的动作。
植物表层独特的蜡质无法完全拟真人类的触感。
从中渗出的稀寡的花蜜,流满指缝,让我产生了抓握浸水软糖的错觉。
嗯……想吃咀嚼糖果。
“算了。我呢,是很宽容的——啊啊,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我原谅你。我亲爱的、亲爱的莉莉安娜……呵……都掉眼泪了啊,真可怜呐——活该啊!”
以上。
有些过分的斥责的话语,都是莉莉安娜通过心声传递给我的。
反正对象是莉莉安娜的分身,我并未感到负担。
不如说,她留下的也绝非眼泪,而是欢欣的花蜜。
我温柔地为她拭去——然后放在唇前,舔舐啜饮。
果然只是次品的莉莉安娜。
(莉莉很擅长这种事情呢。)
(诶?啊……自然而然就……)
(天赋?)
(说是天赋,会让我觉得为难……如果我说实话,爱丽丝小姐不可以生气哦?)
(不会。绝对不会。)
(……其实,我假想着,您对我做出类似的事情,莫名其妙便有些兴奋。然后……然后……就停不下来了。)
(啊,恶心。)
(果然呢……您会觉得失望吗?)
(不会啊。就算有些恶心,也是我喜欢的恶心。)
(爱丽丝小姐!)
我几乎能够想象莉莉安娜的神情。
手掌相合放在胸口,轻轻压住领巾。
笑容、上扬的目光、富有神采的水润的双瞳——等等,全部、全部不会出现在莉莉安娜的脸面上。
因为我所知的、我所爱的莉莉安娜,她是缺乏的。她是富有的。
只有面颊上绯红的焰云会出卖她。
我盖住分身的双眼。
“我限制你三天内恢复过来……你应该知道的。你别无选择。”
我俯在分身的耳廓,用会被监听到的响度恐吓着。
然后,我吐了吐舌头——为了表现出嫌弃——回身打开病房的房门。
马菲与一众侍从正静候着。
哎呀,他竟然还未拂去衣服上的脏污啊?
“勇者大人!实在是,万分抱歉……我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补偿您珍贵的同伴遭遇的不幸……安多恩大人正在全力追捕那条鸡蛇,我们也安排了‘愤怒意旨’的成员协助……”
“是啊。所以,你们准备?”
“我等——不,仅代表敝国第一大公,我,马菲·伏尔松格,做主准备了……准备了对您来说,如同未被潮水打磨的玫瑰色岩石,如同在迷蒙狡黠的雾霭背后,待您摘取的绝美的花芽儿——”
“诶……这样啊。”
“但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
“——我等恳请您!请您赏光。敝国第一大公,希吉尔·伏尔松格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