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叶很难找到个贴切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她嘴唇翕动几下,到底没能说出任何字句。
疾风看见自己的好友点头,又以极缓的速度摇头。她缓缓收紧手,攥着椅子扶手。这个结果,她们早有预料,实际确认时,却难掩心底酸楚。她望着奈叶,教导官半靠着车厢,右手撑着那根细瘦的肘杖。
除了那双依旧锐利明亮的紫眸,疾风很难将眼前的奈叶和七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教导官联系起来。她偶尔会想,少时的自己如果见到现在的奈叶,是否会讶然于当年直率的孩子变成沉郁稳重。所有人都知道奈叶在改变,除了她自己。
“她不记得我了。”
半晌,奈叶说道。她眨眨眼睛,企图逼退眼底泪水。握着肘杖的手松开又握紧,她把头靠在车厢墙壁上,怔怔望着窗外被列车抛在身后、逐渐模糊消失不见的风景。天知道,她花了多少力气,克制住自己,让自己不要在刚见面时露馅,刺激到菲特。
可事实证明,菲特根本不认识她。望向她的眼神陌生茫然,她瞬间明白,无论过去她们有多亲密,关系几何,现在的她们仅仅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没准还要给她加上需要照顾的残疾人一类的标签。
听着通讯那头传来的清浅的吸气声,疾风在心底叹口气。她曾想过是否要把菲特的消息告诉奈叶,得到菲特消息的第一时间,她就知道好友失去全部记忆。一个魔导师身受重伤、穿越大气,独自在荒地躺三天,能活下来已经是幸运,她实在不该过多责备神明。
可瞧见奈叶的样子,她还是会埋怨神明所开的恶意玩笑。或许,她该听希格诺与琳蒂阿姨的话,向奈叶隐瞒菲特的消息。六年的时间,足以让菲特适应那个世界的生活。疾风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却听走访的管理局成员说,菲特在收养她的人家过得十分幸福,是不亚于她人生前半段的幸福。
[如果没十足把握让哈拉温执行官恢复记忆,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打扰她。强行让她脱离现在已适应的环境,是一种残忍。]
记忆里管理局医疗部的某位心理医生这么对她说。
然而,疾风却觉得这对奈叶而言,何不是种残忍呢。在这种心情的驱使下,她把菲特的消息告诉奈叶,并帮好友买下这班列车的车票。
“奈叶,你——”她放缓声音,生怕刺激到好友,她咬咬唇,到底问出那个问题,“你会告诉她过去的事吗?我知道你很想她。”
“不会。”
她们的尾音交叠在一起,疾风倏地瞪大眼睛。奈叶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感谢上天,教导官终于从伤春悲秋的情绪里挣脱出来。奈叶再看风景下去,疾风都要怀疑,自家好友决定放弃军职,去当萨福或苏格拉底。
“我不想过多打扰到她的生活。”奈叶轻声说道。
直到此时,疾风才注意到,奈叶左手的无名指空空如也。
奈叶回到车厢时,最后一缕橙红的夕阳正透过玻璃窗撒在木桌上。
听到肘杖点地的笃笃声,菲特急忙起身,拉开车厢门,伸手接过奈叶手里的便当袋。
“谢谢。”奈叶语带感激地说,她反手把门关好,指指菲特手里的便当袋,“我回来时刚好路过餐车,就擅作主张替你也打包一份晚饭。”
把便当袋里打包盒一一取出,摆在桌上。菲特冲奈叶笑道:“是我该感谢你才对。”
尽管是列车上最常见的打包盒,经过菲特的摆盘设计,它们倒变得像在某个高级餐厅里一般,在包厢顶灯的照射下,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听到奈叶那过分的赞扬,她略显羞涩地低下头,掩饰似地拢拢耳发,借此遮住她涨红的耳尖。
无论过去多少年,她仍旧难以坦然接收别人的赞许。这一低头,也使她错过奈叶眸底稍纵即逝的眷恋。等她擡起头时,奈叶已经恢复往日笑眯眯的模样。
“希望你能喜欢,如果有忌口的话,请务必告诉我。”奈叶手持餐具,坐在她面前,温声说道。
揭开盒盖,菲特才看清打包盒里的饭菜。她脸上闪过一丝欣喜,这些菜式都是她喜欢的菜式,就连搭配都是她会下意识选择的搭配。她由衷地感慨,“这是我出门这段时间以来,吃过最合口味的菜。谢谢你,奈叶。能够遇见你,是我这趟旅程最大的幸运和收获。”
切割盘内肉排的动作一顿,奈叶握住刀柄的手肌肉紧紧绷着,隐约可以看见突起的青色血管。她弯弯眉眼,低笑几声,“别这样说。”她冲菲特眨眨左眼,“我们都知道最好的永远在最后。”
吃完晚餐后,乘务员贴心地替她们收拾好餐桌,又替她们送上壶热可可。她们一人捧着杯热乎乎的可可,靠坐在车内包厢的沙发上,漫无边际地聊天。
一晚上能聊多少话题,从一号世界米德到去年堪堪纳入管理的第915号世界,从甜点和家常菜的做法再到各个世界的风土人情,在她有记忆的七年人生里,菲特从未有过类似的体验。她所说出的每句话,都能得到对方回应,引起共鸣。
仿佛她们相熟已久,熟到在奈叶开口前,她就能猜到对方话语的走向。菲特想起自己养伤时,养母送给她解闷的拼图,她们就像两块契合的拼图。但这种冒犯的想法,她只敢在自己心里想想。
她静静望着对面,奈叶正比划着手势和她讲述某次出差所见到的美景。奈叶双眸亮得惊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芒。她难以抑制自己去想,奈叶在工作时的样子,她想对方肯定会现在更为耀眼,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她们相遇的第一晚,就在聊天中度过。
躺在床上,许是旅途疲惫,哪怕仍沉浸在和奈叶夜聊的兴奋中,菲特还是很快睡去。她是被一阵低沉而急促的呢喃所惊醒。她迅速掀开被子,爬下床铺。
奈叶蜷缩在床上,藏在被子下的手似乎正死死捂在她右腿的位置。她看眼时间,此刻是凌晨。耳边是毫无意义的呢喃,透过窗帘露出的月光,她清晰地看见挂在奈叶鼻尖额上的汗珠。声音愈发急促,菲特从行李箱中拿出手帕,轻轻替奈叶擦拭脸上的汗珠。
她本不该做这种事,对于刚相识的人而言,这种举动还是太过亲昵。可她无法放任奈叶一个人躺在床上承受痛苦,她望着奈叶,擦拭的动作渐渐放缓,右手轻轻拍着奈叶的被子。
轻轻的哼唱声在车厢里响起,似乎是她的安抚起了作用。奈叶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直至天光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