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楠雪的思绪,时而也会因回记起某个女孩的笑颜,而被轻轻扰动。
她初见时眉目的拘谨,认识后冷淡的安静。
相熟、相知,到一见到自己就眉眼盈盈。
眉挑,目睁,眼笑,唇才有几分清浅弧度,这份笑像初秋开放的向日葵,珍贵,蕴满午后的阳光,令人舒适,令人欢喜。
然而,与这笑颜一同猝不及防浮现的,是那女孩异于常人的心思,以及,那份令她措手不及的性向。
是。
她偶然会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说的没错。
陆楠雪闭上眼,眼前仿佛还能浮现出那日的情形。
那日是如何呢?
萧陆发来的讯息,电话里的争吵,自己的沉默,雨声,风声,眼泪落下的声音,这些竟都已无处回记起,仅有,也唯有某个女孩带着些许哭腔的话语萦绕耳边。
“楠雪,我没有在开玩笑。”
兴许这句话,连同那哭腔里的绝望与孤勇,会如同烙印般,陪着自己走完这一生。
而沉默的自己,不再主动回消息的自己,默默点赞直至被她质问的自己......
也许。
不。
她莫名想起萧陆总说向日葵怕冷。
可南宁从不下雪。
“楠雪: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我时常在想,会得到怎样的回信。
是从你笔下描绘的,关于你的日常——阶梯教室窗外偶然飞过的不知名鸟儿,食堂新开窗口那碗滋味尚可的螺蛳粉,黄昏时从图书馆巨大落地窗漫进来的、将书架影子拉得斜长的夕照。
这些碎片,被你用平静的语调拾掇起来,竟也在我眼前拼凑出一幅带着距离感的、属于你的南宁图景。
这一切,比我那封只知抱怨无人穿毛衣的信,要具体、温热得多。
如此这般美好。
可惜,我尚未收到你的回信。
从你口中得知田东的暖阳,仿佛已是上个季节的事了。
曾经的那张合照夹在日记本里,夹在我练习仿古诗韵脚的那页。
而透过你朋友圈的图片,竟能令我联想出一副你在大学图书馆下的画面——浅色薄衫,头发似乎剪短了些,利落地别在耳后,对着镜头笑得轻松。背景是几株开得正盛的洋紫荆,花瓣落了一地浅粉。
许多记忆的碎片,被念想猝不及防地勾起。
罢了。
我在图书馆的工作依旧。
整理归还书籍时,偶尔也会在书页间发现些遗留物——一枚褪色的电影票根,半页写满演算公式的草稿纸,甚至是一小片压得平整的银杏叶。
每每此时,便会想起你朋友圈中提到的、江南区图书馆那巨大的落地窗。
不知你是否也曾坐在那样的窗下,指尖划过书页,思绪偶尔被窗外飞过的鸟,飘落的花瓣,或走过的人群牵走片刻,存下这样那般的遗留物?
而它们,是否也会像我这般,被人收进一只小小的硬纸盒里,如同收拢起许多陌生人,那生命中无足轻重却又无法复刻的瞬间。
是。
每每午后,我看着这些琐碎的、带着他人气息的物件,在寂静的午后被阳光晒着,竟也生出几分时光凝固般的温柔。
就像此刻,提笔欲言,千头万绪涌至笔端,却又在触及纸面的刹那,化作了窗外这片无风无雨的沉默。
纸短情长,伏惟珍摄。
萧陆
2025年6月14日”
萧陆百般难忘的,是那沉寂在教室里的细枝末节。
早读时,楠雪双手抵在椅子上,脚尖撬动着椅脚;自习时,竖起书本掩耳盗铃,不多时书本便倒下,盖住发沉沉睡去;喝水时,刘海滑落在杯沿,明明只需仰头便能解决这个苦恼,可她仍是犟住似的,吹起发,唇角准备靠上杯沿,发丝下落,只得又吹起发,如此循环反复几多回,终于能喝完那几口水。
好怀念。
那拧着眉头、陷入严肃思考的模样:书本被她竖立起来,中间稳稳卡着她的水杯,权当临时的镇纸。
书后则码放着文具盒,思索着究竟要做怎样的受力分析,才能让这书本稳稳竖立不倒。
那听故事时比平时微睁的眼睛,那看小说时,眉眼敛起来安静的神情。
那上课传小纸条聊天,冷不防被老师点到回答问题,起身时飞速收敛脸上点点笑意,换好一副极其正经表情。
那浮躁的最后一节自习,她戴着另一半的蓝牙耳机,指尖偷偷打着节拍,翻着的那页书能看很久,很久。
嗯。
这些都很可爱,也很陆楠雪。
萧陆换了只手托腮,望着图书馆尽头,陷入更深沉的回忆。
美食节时,为防人潮拥挤,握住的双手。
楠雪总不喜欢回本班的小摊,既然如此,我也不喜欢。
陪她走过形形色色的小摊,虽说是形形色色,但高中生美食节还能有什么呢?无非是最容易的烧烤,奶茶,甚至还有用速溶咖啡做出的咖啡,板上甚至敢打包票写着现磨现泡。
嗯,你问我怎么知道那是速溶咖啡做出的?
对不起,这个摊位是我学姐弄的,我就是她手底下提前泡咖啡的员工之一。
总而言之,我享受和楠雪握着手走在一起的每一秒。
她的手掌并不算小,骨节分明,带着南方女孩特有的温润,却又比想象中更有力些。
指尖微凉,掌心却悄然沁出一点薄汗,黏腻地贴合着我的皮肤。
我曾因此害怕她讨厌我,甚至主动松开,迎上她探寻的目光时,坦白直言,她听后点头,若有所思。
可往后,她却不曾主动松开,甚至不让我松开。
事到如今我总觉得,当时双手相握,与其说是为防走丢,倒不如说更像是某种笨拙的锚定,是在这片沸腾的、不属于“本班”的喧嚣里,固执地确认着彼此的存在。
人群像浑浊的潮水,裹挟着烧烤的油烟、廉价奶茶的甜腻、还有少年人特有的、蒸腾的汗味,一波波涌来。
我们像两株试图并根生长却仍显稚嫩的树苗,被这喧嚣的人潮推搡着、挤压着,指尖相扣的力道便在无意识中收紧,又收紧。
“萧陆,”她晃了晃我们交握的手,声音被周围的嘈杂削得有些模糊,却清晰地撞进我耳膜,“你小时候吃过奶奶给你弄的红薯吗?”
呵。
怎么可能没吃过呢?
在童年,老家那个火炕前,出现最多的身影,不是我哥,不是我弟,更不是我妹,而是我——黏着奶奶去菜园挖来红薯,埋进炉灰里,蹲在一旁看奶奶白发的我。
可现在,早已见不到奶奶的白发,只有那副灰暗的相框,摆在童年最不喜欢的地方上。
“嗯,但长大后很久没吃了。”
我坦言,没说更多,没有必要,更不应该。
“看那边,要不我们去买几个?”
顺着她微扬的下颌望去,是写着摊位1913的小摊。
花花绿绿的招牌,竖起的硬纸板写着“炭火红薯”,字迹秀丽,往一旁看,竟能把火炉拿进学校,炉膛里暗红的炭火明明灭灭,烘烤着几只表皮焦黑、微微裂开的红薯。
不知是不是心理效应,此刻朴素的甜香竟固执穿透层层叠叠的工业香精,丝丝缕缕钻入鼻尖。
“想吃?”
我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眼眶却有些发热。
“嗯!”
她点头,拉着我就往那边挤。人群的缝隙狭窄,她半侧着身子,肩胛骨几乎抵着我的胸口,发梢蹭过我的下巴,带着洗发水残留的、极淡的薰衣草气息。
那一刻,周遭的鼎沸人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开去,只剩下她发丝的触感,和她身上那点微不可闻的、干净的暖意。
“虽然很败气氛,但楠雪,你觉得我们能吃完一个红薯吗?已经吃了很多东西了。”
“那就只买一个吧,我们分着吃,应该吃得完。”
红薯买来了。
被塞在两层厚旧报纸里,再套上一个塑料袋,防烫,楠雪松开我的手去接,指尖碰到滚烫的纸包,忍着顺着向上,捏住塑料袋提手,小心翼翼地拎着。
“烫死了!”她小声抱怨,却又忍不住把鼻子凑近纸包缝隙,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足地眯起眼,“好香啊……”
如此想来,小时候倒像不怕烫一般,生怕被兄弟姐妹抢了,闷头就是啃。
重新握住她手时,那份温润里多了一份被纸袋烘烤出的暖意。
我们寻了个人稍少的台阶角落坐下,她迫不及待地剥开焦脆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软糯、几乎要流淌下来的薯瓤。
热气上浮,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
“喏,第一口给你。”
她掰下冒着热气的一小块,指尖捏着,小心翼翼递到我嘴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期待。
那一刻,周遭的一切都褪色了。
借助着碎发,我垂头,挡住通红的视线。
我想到了我的奶奶。
我的童年,我的第一口红薯,就是这样吃到的。
如今时过见迁,流年暗转,烤串的滋滋声,奶茶店的劣质音响,同学间夸张的嬉笑打闹……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她沾着一点炭灰的指尖,和那缕直扑鼻尖、纯粹而温暖的甜香上。
所有的回忆,都聚焦在她与我共同度过的生活,和那久远的记忆、逝去而温暖的人生上。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又在下一秒擂鼓般重重敲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几乎是屏住呼吸,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指尖,将那块滚烫的蜜含入口中。
甜,烫,软糯得几乎化开。那热意从舌尖一路蔓延,灼烧着喉咙,最终在胸腔里某个角落轰然炸开,留下绵长的回甘。
“好……好吃吗?”
她问,声音有点轻,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自己的指尖,又迅速落回红薯上,耳根似乎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绯色,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别的什么。
“嗯,”我含糊地应着,舌尖还残留着那奇异的灼烫和甜腻,强忍着泪水,声音有些发紧,“很甜。”
她似乎松了口气,低头专心对付起剩下的红薯。
我们并肩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分享着同一个廉价的烤红薯。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偶尔被烫得吐吐舌尖,像只偷食的猫。
我握着她的手,掌心相贴的地方,汗意似乎更黏腻了,却谁也没有松开。
那点微末的、带着烟火气的甜,仿佛顺着交握的指尖,无声地流淌进彼此的脉搏里。
暮色四合,喧嚣渐歇。
我们牵着手,慢慢踱回自己班级那早已冷清的摊位。
空气里还残留着烧烤寡淡的焦糊味和烤肠油腻的气息。
楠雪皱了皱鼻子,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果然还是不喜欢这里”。
“看吧,”她晃了晃我们依旧紧握的手,语气带着点小得意,像在证明什么,“还是外面好玩。”
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将我们并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掌心里的汗意被晚风吹得微凉。
心中的万千思绪却被晚风吹得愈发集中。
我想,就是那个时候,我让这份友情变质得无可救药了。
“楠雪:
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南宁的秋,可还有溽暑的余威?
图书馆西窗的爬山虎已染秋色。
午后伏案小憩,恍惚见你坐在临窗旧位,刘海垂落遮了半张脸,指尖夹着的水笔将坠未坠。
风掀动你桌上摊开的那本小说,呵,是歌女的《八荒》,书页停在水仙花那章。
忽然想起你曾说,水仙的茎若在暗处久藏,纵使移居向阳窗台,花期亦会迟延。
九月骤雨初歇的黄昏,我总绕远路去三食堂。
途径那株老樟树,见邮筒静立如碑,便想起去年冬夜的信。
日子一天一天过。
而我对你的思念,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前些日子心血来潮,买了淘宝上的红薯干。
到货后先分给室友,最后自己掰开一个,低头咬上,太甜,甜得太像太像工业产品。
可即便这般,我抬头,恍惚又能见美食节台阶上,你捏着滚烫薯块递来时耳根的红云。
是。
如今我已学会备好湿巾再剥薯皮,却再无人笑我闷头啃得满颊炭灰。
我一直很想很想,回到过去。
澄碧湖的合照一直压在家里房间枕下。
毕业时买的向日葵早已风干成脆弱的标本,花瓣边缘蜷曲如叹息。
在家偶有夜半难眠,便捻起一朵对着月光端详——焦糖色的花瓣经络里,仍凝着那年五月的熔金日光。
只是不知毕业那日,赠你瓶中那束水仙,是否也枯成了书签?
锦书初寄,相思日长。
萧陆
2025年9月11日”
萧陆垂眸看着指甲深深嵌入指尖。
她松开,血珠立刻渗了出来,在“楠”字上洇开成一朵畸形的花。
这大概是自己最接近她姓氏的一次——以毁灭的方式。
她荒谬地想。
陆楠雪时而也会因这封信而恍惚。
恍惚这段关系是如何变淡。
恍惚自己是如何冷暴力她。
恍惚自己究竟该如何见她。
恍惚,迟迟未至的下一封信,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
呵。
昨天的烦恼,今天也没能想开。
陆楠雪坐在南宁站里,望着车站大屏想。
大屏上滚动的车次信息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河,载着无数目的地明确的旅人,奔向各自的远方。
或归处。
而她的目的地,是那个被萧陆反复书写,被陆楠雪反复提起,被陆楠雪记忆不断美化的——田东。
是,她打算回家过生日。
D3961,始广州南 -> 过南宁 -> 终百色,发车时间:12:13。
检票口前已排起稀疏的队伍。
她攥紧身份证。
“冷暴力”这个词,像一根无形的刺,在她意识到的那一刻就深深扎进了心底。
萧陆石沉大海的信件,那些字里行间小心翼翼又孤注一掷的试探,那些在朋友圈点赞背后自己刻意维持的距离……
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带着迟来的、尖锐的愧疚感。
“抱歉。”
她听到有人低声说。
一时她愣神,难道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没关系。”
一个略带沙哑的年轻女声回应道,带着点匆忙和不以为意。
陆楠雪猛地回神。
原来那是别人的对话。
她仓促地循声望去——一个穿着黑色连帽卫衣、背着帆布包的短发女孩,正弯腰扶起不小心撞歪的行李箱。
萧陆。
好像高中时的萧陆。
散发披肩,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小半张侧脸,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的唇。
是她吗?
怎么可能是她?
那低头专注扶箱的姿态,那微微弓起的单薄脊背,甚至帆布包带磨出的毛边……
她不是在南昌?
或者百色?
甚至田林?
无数混乱的念头在脑中炸开,搅成一团浆糊。
“萧陆”两个字,几乎就要冲破她的嘴唇。
就在那女孩扶稳箱子,直起身,似乎要转头查看方向的瞬间——
她飞快地低下头,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缩进地板的缝隙里,避开所有可能的视线。
是。
怎么可能说出口。
以什么身份?
以何种姿态?
她怕。
她怕那真的是萧陆。
怕,太怕了。
广播里传来清晰的女声,提醒着D3961次列车开始检票。
人群开始向前涌动。
陆楠雪的身体下意识地跟着站起,她垂着脸,用余光确认那个女孩已经融入人群,才起身,随着人流,一步一步挪向检票闸机。
闸机冰冷的扫描口闪烁着红光。
一步之遥。
她只需递上身份证,“嘀”的一声,闸门打开,她便能汇入这条通往“过去”与“答案”的河流。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车票的瞬间,她停住了。
目光越过闸机,落向站台深处。
冬阳的光晖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斜射进来,将铁轨染成一条条金色的线,延伸向目力不及的远方。
那远方,是田东,是故乡,也是她无法面对的,疑是萧陆的女孩。
身后传来轻微的催促声。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旅人气息、消毒水味和尘埃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抱歉。”
她低声说,不知是对身后的人,还是对那个可能就在眼前、或在南昌某个角落的萧陆。
她几乎是机械地抬起手,将她攥得手指发痛的身份证贴在感应区。
“嘀——”
绿灯亮起,闸门弹开。
那一声清脆的“嘀”,像是一把小锤子,在她紧绷的神经上重重敲了一下。
她快步走进站台。
站台的风扑面而来。
远处,白色的动车安静地卧在轨道上,目标明确的人们提着行李,步履匆匆地走向各自的车厢门。
她站在原地,有一瞬间的茫然。
站台空旷而巨大,人声被放大了,又似乎被稀释在风里。
刚才那个穿黑色卫衣的短发女孩,正快步走过,帆布包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有些褪色的向日葵挂件,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你会回头吗?
陆楠雪紧张看着女孩越走越远。
回头?
不回头?
等等。
自己竟然在期待?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期待那个陌生的女孩是萧陆?
期待一个奇迹般的、戏剧性的重逢?
呵。
别开玩笑了。
如果自己真的如此期待,为什么会不敢张口说出她的名字呢?
陆楠雪自嘲着,仍由自己肆无忌惮望着女该的背影。
女孩很明显地抬起头看了眼站台牌,停在原地。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令陆楠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她,走错站台了,还是说,她走反列车方向了?
那么,她会...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那个身影动了。
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她是谁?
她到底是不是萧陆?
陆楠雪所有的急切,所有的疑问,所有在心底排练过千万遍的道歉或解释,都在即将触及这冰冷答案的瞬间,冻结在了喉咙里。
帽檐压得很低,阴影覆盖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和线条清晰的下颌。
那嘴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
是。
是那个会对着她眉眼盈盈、笑容像初秋向日葵的女孩。
是那个在澄碧湖边穿着粉白壮服、僵硬又羞赧的女孩。
是那个在信纸上对她字字句句浸满思念与无望的女孩。
更是那个,被她用沉默和点赞亲手推开、推远,直至推入绝望深渊的女孩。
更是那个,听她讲述记忆中田东美好,眉开眼笑的女孩。
更是那个,此刻穿着黑色卫衣,帽檐下只余一片拒人千里的阴影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的女孩。
陆楠雪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走回大厅。
她不再看向那个方向。
不敢看。
不能看。
是,她又逃走了。
像最卑劣的懦夫。
在终于确认了那个愧疚难当的身影就在咫尺之遥时,她选择了最彻底的逃离。
用行动再次印证了萧陆信中的绝望——她们之间,早已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而亲手挖掘这道深渊的,正是她自己日复一日的沉默和逃避。
她们已经,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她终究,终究还是被困在了自己的冷暴力里,连走向罪证现场的勇气,都碎得干干净净。
萧陆未曾到过田东。
至少直到今天为止,是这样的。
她平生第一次的,在南宁到百色的动车上,选择在田东下车。
田东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一直在想,在想,想着想着,凭借描述勾勒出来的图片,莫名其妙就变成了楠雪的脸。
真抱歉,对田东仍然没有任何具现化的画面,而她,实实在在想了楠雪一个小时。
走出小小的站台,迎面扑来的,并非想象中带着泥土或蔗糖味的暖风,而是混合着柏油路味、柴油尾气以及路边摊油炸食物气息的浑浊热浪。
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
揽客摩的懒散停靠路边,司机们戴着遮阳帽,目光在稀稀落落出站旅客身上逡巡。
在滴滴出行盛行的今日,他们还揽得到客吗?
当然,这个念想只是一闪而逝,自然与她无关。
田东。
没有绿得发亮的蔗海,没有蜿蜒清澈的小河,没有想象中的水牛悠闲甩尾。
这是自然,这是在自然不过的事。
可她为什么如此失望,如此生气呢?
平复心情,远眺,目之所及,是与其他南方小城并无二致的街景:沿街的店铺大多拉着卷帘门,墙上贴着褪色的促销广告;行道树是常见的芒果树和小叶榕;摩托车和三轮车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穿梭。
明明街道已然不宽敞,可还是有那么多电动车随处停放,令小车万般无奈。
“田东。”
她低声念出这个在舌尖和心底盘旋过无数遍的名字,却感觉不到一丝预想中的悸动或熟悉。
这里没有楠雪。
这个认知令她只觉尘埃落定。
她只是凭着一种近乎盲目的冲动来了,自以为只需踏上这片土地,就能触摸到一丝属于那个人的气息,或者至少,印证一下那些在想象中被无数次美化的画面。
可现实,只是一片带着尘土气息的熟悉。
多熟悉,却又多陌生。
她漫无目的沿道路走着。
阳光晒得裸露的皮肤微微发烫,额角很快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街道两旁偶尔有卖水果的小车,车后里堆着些常见的香蕉、橘子,并非她想象中带着露珠的新奇瓜果。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午后的倦怠感,连时间都仿佛凝滞了,黏稠而缓慢。
路过一个路口,看到指示牌指向“田东广场”。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拐了进去。
广场不大,中央是一个干涸的喷水池,池底积着些落叶和杂物。
几个老人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打盹,或者摇着蒲扇闲聊,方言浓重,她只能听懂大概,这与百色的方言居然不大相同。
角落里,几个孩子在追逐嬉闹,笑声尖利地划破沉闷的空气。
她找了个远离人群的花坛边缘坐下,花坛里的月季蒙着一层灰。
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是楠雪很久没更新的朋友圈背景图——一张模糊的晚霞。
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说什么呢?说“我在田东”?
然后呢?
期待对方惊喜地问“你怎么来了?”,还是平淡地“哦”一声?
这突兀的造访,像一场自导自演的哑剧,连她自己都觉得尴尬和莫名其妙。
她甚至无法解释自己为何而来。
散心?
为着这片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甚至有些索然无味的土地?
脑海里再次浮现楠雪曾经信里或随口提及的田东:盛夏傍晚在田埂上追着萤火虫,甘蔗林沙沙作响如同低语,清晨集市上刚摘下的芒果香气……那些生动的、带着温度的画面,此刻在眼前这片灰扑扑的现实映照下,显得如此遥远而失真,仿佛只是楠雪编织给她听的一个温柔的童话。
而童话里的场景,并没有为她这个不速之客敞开大门。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花坛边沿粗糙的触感残留指尖。
田东没有想象中那般美好。
不,甚至谈不上“美好”与否,它只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有些倦怠的南方小城,像无数被时光磨平了棱角的小城一样。与自己的家乡无异,与自己的故乡别无二致,而与楠雪口中那个承载着童年和乡愁的“家乡”,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名为“私人记忆”的厚厚滤镜。
而她,终究是个局外人。
一念至此,萧陆心头涌起一股近乎冰冷的了然。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这沉甸甸的失落感纳入肺腑,再缓缓吐出。就在她努力平复心绪的瞬间,一阵清脆的银铃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幽幽传来。
她猝然回头——
是一家门面窄小的古玩店。门口悬挂着一串银制风铃,正被不知趣的晚风拨弄。
铃身在渐沉的暮色里泛着幽微的冷光,微微摇曳着,像一颗凝固的泪。
而楠雪的脸浮现在临边窗里,一如回忆里最美好的她——散发及腰,未被揽起,眉眼安静,只手托腮,幽暗的眸倒映着萧陆的脸,唇微启,萧陆耳畔几乎能收束到她的下一句话。
“萧陆,不管大学去了哪,你都要天天开心。”
耳畔只收束到风声和喧闹声。
这句话是从脑海中浮现。
那是自然,楠雪早已剪了短发,窗里的这个楠雪,只不过是妄想罢了。
一念至此,楠雪的脸淡了,模糊了,远去了,窗里映着的,只有萧陆滑落泪珠的脸。
她恍然。
随后下意识抬手掩住了脸,一股难言的绝望猛然冲上喉间。
是。
事到如今她悲哀的发现,自己穷极一生都走不进这片土地的体温。
傍晚的风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白日里最后一点恍惚。
她走向车站,买了最近一班回百色的车票。
动车驶离站台时,窗外暮色四起,田东县城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亮起,很快被速度拉成模糊的光带。
她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闭上眼。
脑海中楠雪的脸,连同那片被想象镀上金边的土地,终于慢慢褪色,沉入窗外这片真实无边的、沉默的黑暗里。
没有楠雪。
田东那么大,又那么小,小到盛不下一个名字的回响。
“楠雪:
光凝刹那,语寄长默。
今晨霜重,图书馆的老樟树终于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
路上仍是无人身着毛衣,与去年你拆信那日一般无二。
如果你真的收到信,且不打算回信的话。
我昨日又翻看着毕业合照。
你怀中的水仙花想必早已枯成标本,我捧的向日葵也碎于不知何时的夜。
打扫时拾起一片残瓣,对着窗光细看。
细看什么呢?
什么都看不出来。
只有被阳光刺痛的眼。
刺痛我眼的这阳光,终究也是要黯去的,像你朋友圈久未更新的云南花市背景,空余我徒劳无功,在脑中描摹你穿行花雨的虚影。
田东的尘土终究离我如此遥远。
对,我去了田东,可很快又回百色了。
归途的动车上,我看着窗外芒果树向后飞逝,忽然懂得你信里未竟之言:有些故乡只活在讲述者的心上。
是,你带走了我很多。
而我带走的,唯有那日毕业合照里,你侧颜对着我的半抹笑。
现在,我将她一同交还与你,让她与去年冬夜,我塞进邮筒的信封作伴吧。
或许再无信可寄。
愿君前路,灯火长明。
暂书至此,不复一一
萧陆
2025年11月28日”
楠雪,我疑心我一直错了。
2025/11/21,你生日当天,我来到了田东,你童年所在的城市。
我是那么迫切想见到你,以至我坐在站台前长椅上,每一个从我身旁走过的人,我都疑心是你,我都希望是你,她们的笑颜很像你。
楠雪,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没回我的信,但我这里还有好多好多信扣留在柜子里,等着你和我一起看。
楠雪。
是,我从来不会道歉,从来不会觉得自己错了。
如果我现在道歉了,你能重新和我当朋友吗?
清秋说我优柔寡断,说我顾前顾后,说我做事太小心翼翼,活着没什么意思。
是,所以我的确错了。
我错在不去问你的生日,而是通过别的手段得知,让你吓了一大跳。
我错在优柔寡断,顾前顾后,太小心翼翼又如何?我还是失去了你,就在我唯一一次鼓起勇气,不去管从前将来往后现在,向你表达心意的那天。
我不知道,楠雪,我从来就不知道,我做出的选择,有哪些是正确的。
楠雪。
算了。
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