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雪: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今年南昌的冬并没有什么雨,不阴,也不晴。不知南宁现在如何?你过得还好吗?
而我,除了明明入冬,却没能看到谁穿毛衣这点,令我莫名有点生气外,其余一切都好。
对了,记着你是在江南区读书,江南江南,可否真有一丝江南的风采?
写到这,又忆起高三那年,你看我写臆想的江南水乡小说时,嘴角的那抹笑了。
关于南宁,我并未如何停留过,从南昌回百色也好,从百色去南昌也罢,都只是短暂驻足,没能留下来好好住几晚。
......说来,田东也一样呢,我从来都只是途经,没能下来看过几眼你的家乡,有些遗憾,再过段时间就放寒假了,如果我想去田东玩几天,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些值得一去的地方?
。
不知如何引出我真正想说的话,那便直接些罢了。
陆楠雪,生日快乐。
时欲深冬,望自珍重。
萧陆
2024年11月21日。”
萧陆停笔,已是傍晚。
冬日渐深,夕阳加快西沉,长夜已然取代冗昼,窗外树影沉静,无风,无雨。
她将信件收好,起身,看着空无一人的宿舍。
吃饭又没叫我。
不免有点沮丧的想。
可很快又释然。
谁让我既不是本地人又是女同呢,哪来那么多共同语言。
罢了,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念此,萧陆很快调整好情绪,拔掉手机充电器,习惯性准备边水群边出门觅食。
手机却显示有未读讯息。
“忙完了吗?我们去超市买东西,等会要在三食堂吃火锅,你来吗?”
是隔壁床的朋友。
好吧,看来不是不叫,而是怕打扰我。
萧陆仰躺在椅子上,看着消息发来的时间,微微歪头,思索了一下语句。
“我现在过去晚了吗?”
“不晚,我们刚刚到三食堂。”
“好,我马上过去。”
话虽如此,她却仍坐在座位上,指尖摩挲信件。
等会去寄?
明天?
明晚有课,顺便了吧?
不,果然还是等会吧,去三食堂路过信箱。
念头在脑海里反复拉扯,像两个小人儿在拔河。
一边是楠雪在校园春光下看过来的、带着促狭笑意的清澈眼眸。
一边是宿舍窗外那株在暮色里沉默伫立、枝桠嶙峋的老树影子。
课余时间走廊的暖风、暖风吹过发梢的甜香、甜香覆在手背的温度……这些曾以为早已淡去的记忆碎片,此刻竟成了某种沉重的负担,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
寄出去,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又一次笨拙得近乎可笑的试探?
还是将那份在校园阳光下无所遁形的、连自己都羞于深究的心思,赤裸裸地投递出去,再次等待一个悬而未决的判决?
楠雪会怎么想?
会像高三时看那本“臆想”小说一样,嘴角噙着那抹了然又无奈的笑,觉得她傻气依旧?还是会……感到困扰,甚至厌烦,觉得这封信唐突地闯入了她阳光坦荡的生活?
她不知道。
但去寄。
就现在。
与其让它在抽屉里发酵,变成另一个不敢触碰的未寄,在岁月里积满灰尘和悔意,不如让它去完成它被写下的使命。
是好是坏,是石沉大海还是激起涟漪,交给那沉默的邮筒,交给那莫测的命运。
楼道声控灯应着她的脚步声亮起,又在她身后迅速熄灭,留下一段段短暂的明亮和更长的幽暗。
推开宿舍楼沉重的单元门,冬夜特有的、刺入骨髓的寒气扑面而来,瞬间穿透了外衣,让她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将脸埋入围巾。
三食堂的方向灯火通明,人声隐隐传来,夹杂着模糊的笑语,汇成一片属于日常的暖色声浪。
而她,正逆着这股声浪,走向宿舍区边缘那个孤零零的信箱。
信箱立在两盏路灯之间,光线最晦暗的交界处,像一个被遗忘的、沉默的哨兵。
铁皮冰冷,上面斑驳着经年的锈迹和雨水的污痕。
她走近,指尖触到那金属的寒凉。
路灯昏黄的光斜斜打下来,在她脚边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信就在手里。
薄薄的一个纸袋,此刻却重逾千斤。
信封上,“陆楠雪 亲启”几个字,是她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的,墨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百色的酷暑、蝉鸣、她递来的那杯琥珀色的金银花露;紧闭的窗户、风声、教室里她侧脸那柔和专注的轮廓……无数细碎的、带着温度的画面在眼前飞速闪回、碰撞,最终定格在远足活动中,她覆在自己手背上那瞬间滚烫的触感,和随之而来的、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呼吸再次变得困难。
寄出去,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那些小心翼翼藏在字里行间、藏在毛衣抱怨和久远回忆下,连自己都羞于承认、更不敢确认的期待和悸动,兴许就会被对方笃定。
楠雪会懂吗?
还是会觉得突兀?甚至,厌烦?
毕竟,横亘在她们之间的,何止是地图上那几千公里的虚线?
还有百色那片沉默的、令人仰止的、深埋一切远至台风的高山,和萧陆这胆怯如迷雾般的人生。
还有田东那片舒展的、无边无际的、带着泥土腥甜气息的稻田,和楠雪那坦荡如阳光般的人生。
寒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发出簌簌的哀鸣,也吹乱了她的额发,冰冷的发丝贴在脸颊上。
她捏着信封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指尖的冰凉几乎要渗透到信封里面去。
邮筒的投递口像一只沉默的兽。
“寄啊,萧陆,你在怕什么?”一个声音在心底尖锐地响起,“信不是你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吗?不是你想让她知道你想去田东那片稻田吗?现在信写好了,路也走来了,又在这里当什么鸵鸟?”
“可是……”另一个声音怯懦地反驳,“万一,万一她根本不想我去呢?万一她觉得我莫名其妙呢?万一,这封信,反而把我们之间,自毕业后那点好不容易维系的距离也打破了呢?”
她低垂眉眼,路灯光晕投下浓密的阴影,掩盖了眼底翻涌的挣扎。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方寸的冰冷中。
远处三食堂的喧闹声,此刻听起来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雾,模糊而遥远。
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她,和眼前这个冰冷沉默的邮筒,以及手里这封承载了太多心思,太多勇气,却又怯懦、滚烫、沉重的信。
就在她心底的拉锯战几乎倒向一边时,一阵响亮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几个女生嬉闹着走近的声音。
她们裹着大衣,手里拎着奶茶和零食袋,正热烈地讨论着刚看的电影剧情,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无所顾忌令人羡慕的鲜活。
她们,真好啊。
女孩子之间纯粹的友情,真好啊。
萧陆下意识地往阴影里又缩了缩,捏着信的手飞快地藏到了身后,仿佛那是什么不可示人的赃物,是见不得光的秘密。
那几个女生说笑着从邮筒旁经过,其中一个似乎朝这边瞥了一眼,但目光并未停留,很快就融入了通往宿舍楼的光亮里。
她们的热闹像一面镜子,瞬间映照出她的孤单和胆怯。
一种强烈的、混合着自我厌弃,不甘和冲动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
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像个影子一样躲在暗处,连寄出一封表达思念的信都要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如同进行一场不可告人的交易?
凭什么楠雪可以活得那么坦荡明亮,而她却连袒露一点卑微的向往都如此艰难?
“懦夫!”
心底那个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毫不留情的嘲讽。
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
她不再犹豫,近乎粗暴地一把将信从身后抽出,看也没看,凭着感觉,对准邮筒那黑黢黢的投递口,用力地塞了进去!
“嗤啦——”
信封边缘似乎刮到了投递口铁皮边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信,进去了。
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像骤然抽空了所有力气。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冲撞着,撞得肋骨生疼。
手还僵在半空中,指尖残留着信封被强行推入时,那投递口冰凉的触感。
她盯着那个吞噬了她心事的投递口,仿佛要看清那封信坠落黑暗的轨迹。
投进去了。
真的投进去了。
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楠雪……会看到。
一股混杂着恐慌和某种隐秘解脱感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收回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让她从那种失重的眩晕感中稍微找回一点现实感。
寒风似乎更凛冽了。
她打了个寒噤,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屏住了呼吸。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喉咙,让她剧烈咳嗽起来,弯下了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咳声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凄凉。
咳声渐渐平息后,她直起身,胡乱抹掉眼角泪水,再看向那个邮筒,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它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像一个完成了使命的见证者。
对。
那封信,此刻就躺在它冰冷的腹腔里,等待着被分拣,被运输,最终抵达那个阳光充沛的故乡南方首府,抵达那个她此刻不敢深想的人手中。
一种迟来的巨大空虚感镇住了她。
仿佛灵魂里某个至关重要的部分,已经随着那封信,被永远地抽离、放逐,只留下一具徒有其表的空壳。
刚才那股冲动支撑的勇气早已消散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后怕。
她做了什么?
她真的做了?
那个校运会的午后,陆楠雪在她身旁,望着无垠天空时悠远宁静的侧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这封信,会打破那份宁静吗?
她不敢再想下去。
几乎是逃离犯罪现场似的,她转身,快步朝着三食堂那片灯火通明的喧闹声浪走去。
寒风裹挟着她,将她推向那片属于日常的热闹。
然而,心却像被遗落在了那个冰冷的邮筒旁,遗落在了那封已经踏上未知旅程的信笺里。
那封信,现在在邮筒里,是已经被取走了吗?
还是仍在冰冷的铁皮箱里,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等待着被送往未知的远方?
楠雪收到信时,会是什么表情?会是在教室里,还是在宿舍?是阳光明媚的午后,还是像现在这样的寒冷夜晚?
她会立刻拆开看吗?还是会随手放在一边?
思绪像不受控制的野马,在火锅蒸腾的热气和室友们的谈笑声中横冲直撞。
她夹起一块冻豆腐,放入口中。
豆腐吸饱了滚烫的红汤,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烫得舌尖发麻,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胃被滚烫的食物填满了,心却依旧空落落的。
散场时,室友们挽着手臂,嘻嘻哈哈地讨论着下次出门看什么电影。她沉默地跟在后面,夜风一吹,刚才被火锅熏出的那点暖意瞬间消散,刺骨的寒意再次包裹了她。
回到宿舍,灯光明亮。
其他室友很快投入到自己的事情中,看剧,打电话,洗漱。
宿舍里恢复了属于夜晚的、带着电子设备微光和细碎声响的日常。
她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空荡荡的抽屉——那封承载了她太多情绪的信,已经不在里面了。
可承载着更多情绪的东西,还在里面等待她的续写。
她拉开抽屉,里面剩下几支笔和一本笔记本。
放弃了拿出笔记本的想法,点亮手机屏幕,是陆楠雪的头像。
没有新消息,只是静静躺在列表里。
她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指尖微微颤抖。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想立刻发条消息过去,问“你在干嘛”,或者干脆“我给你写了信,记得去拿。”
哪怕只是得到一个简单的回复也好。
可是,指尖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
不能问。
问,就太刻意。
就像把已经投入邮筒的信,又硬生生拽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会显得更加狼狈和不堪。
她关掉屏幕,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巨大的疲惫感像潮水般席卷而来,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上的。
下午写信时的踌躇满志,傍晚走向邮筒时的孤勇,以及此刻尘埃落定后的巨大空虚和茫然……种种情绪交织缠绕,几乎要将她淹没。
信,已经寄出去了。
像一个被抛入深海的漂流瓶。
它最终会漂向何方,会得到怎样的回应?
她不知道。
她只能等待。
在这南昌无雨无晴、寒意刺骨的深冬里,像一个被判了缓刑的囚徒,等待着来自南方那座阳光小城的、不知是救赎还是更沉重判决的回音。
“楠雪:
接奉还云,慰如心颂。
写信时,窗外正是南昌三月惯常的天气。
无雨,亦无晴光慷慨。
宿舍楼下的老樟树,枝桠沉默地刺向天际,新叶未发,旧叶在去冬的风霜里褪成一种疲惫的深褐,纹丝不动。
这沉默的春昼,倒与去岁冬末你读我那封絮叨信件时的光景,有几分相似了。
南昌的春,依旧在灰白的天色里踟蹰。
毛衣是彻底穿不住了,却又寻不到薄衫上身的那份爽利,空气中总浮动着一种欲雨未雨的沉闷。
有时路过校园里新栽的樱花树,看那些粉白的花苞在料峭的风里怯生生地攒聚,便无端想起百色的春,那完全分不清冬是如何进春,春是如何进夏的春。
两个世界,两种春天。
是,不知你是否想得起,那日我与你共赏的那词俳句。
我去,你留,两个春。
假期在江南区住了几日,与我臆想中梅雨不断的模样,自然是不同的。
那里楼宇新立,街道宽阔,行道树是刚移栽不久,枝叶尚且疏朗的小叶榕。
这景象,倒让我想起回南昌时,在高铁站外瞥见的那些簇新却略显单薄的景观树苗。
成长总需时日,无论是树,还是我们对一个新地方的念想。
楠雪,你知道的。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萧陆
2025年3月27日”
萧陆拇指抵着脑门,思绪围绕着昨夜写完的信件纷飞。
又过一年。
可即便再过一年,自己仍然有早八,仍然等不到她的回信......吗?
念此,她垂眸,开始细细挑选回忆。
第一次见到楠雪穿裙子是什么时候呢?
校运会?美食节?课余比赛?社团活动?
总感觉记忆中的人全都穿着校服。
呵,还是支书太有管理了。
太有实力了黄红支书,不穿校服会被罚站,穿校服不拉拉链会被罚站,穿校服不扣完扣子也会被罚站,您真是校规守护兽啊。
萧陆无助地打了个哈欠,点了点下巴,就此睡去。
不出意料的,梦到和楠雪的往事。
彼时五一假期刚刚开始,在那不调休的年代,短暂的假期,楠雪都是不回家的,而我,难得的陪她留在学校,相约去玩。
兜兜转转,到了澄碧湖。
五月初的南国,暑气已悄然探头,却被湖面吹来的风滤去了大半燥意,只余下温软的、带着水汽的清凉。岸边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盛,紫的、白的、鹅黄的,星星点点缀在茸茸绿草间。
水光潋滟,澄碧如名。
楠雪双手负后,步履轻快地跳在前头,裙摆被风撩起,拂过小腿,留下转瞬即逝的弧度。
此情此景令我忍不住摩挲肩上跨带,看向腰间借来的尼康相机。
“萧陆,看那。”她忽地停步,指着不远处的小店,店外是琳琅满目的花束,店内是各种各样的商品,墙上却挂着令人熟悉的壮族衣裳,“好像是租衣服拍照的?”
“嗯,我看店附近有不少人穿着壮服在拍照。”
“我们过去看看。”
走近了才看清,店里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笑容和蔼的阿嬷,面前支着简易的衣架。
架上挂着的,正是壮族的传统服饰。
靛蓝的土布为底,领口、襟边、袖口和裙摆处,用彩线绣着繁复精美的图案——云纹、鸟雀、缠枝的花,针脚细密,透着岁月沉淀的朴拙与生机。
银饰不多,只在几件上衣的盘扣处缀着小小的铃铛和压襟,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很好看。
每年村里的联欢晚会,我都这么觉得,而能近距离观看的如今,我更觉它是如此这般好看。
楠雪回头冲我笑,带着不加掩饰的雀跃:“萧陆,我们试试这个好不好,拍几张照片回学校。”
不等我回答,她已经凑到阿嬷跟前,用普通话热络地询问起来。
“阿婆,我说普通话可以嘛,我家里人说我说壮话像汉族人,不好听,但我听得懂,阿婆你说壮话也可以的。”
该说不说,我也是这样的,倒不如说家里这一代好像都不太会说壮话。
但桂柳话好像还是拿得出手的。
“Goek rox dawk, ndaej goek mbouj rox haeuj Cungguek yenz。(我听得懂,但我不会讲普通话。)”
“我想租一套壮服,具体是怎么收费呢。”
阿嬷笑眯眯地点头,起身熟练地取下一套衣裙。
这套壮服以靛青打底,天蓝、鹅黄、翠绿交织,裙摆宽大,层层叠叠,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是我从来不会想去穿的配色。
虽说我本身也不会穿裙子就是了。
“Ndaej gwnzdieng bae caeuj, nyujgin ndaw ndim 30, mbouj cawj laj mbouj cawj ndei, gwnzlawj gaj nyied。(可以先试一试,租金一套30,别弄脏搞坏,要赔钱。)”
“好的,谢谢阿婆。”
楠雪接过,跟阿婆钻进店后简陋的布帘隔间。
风掠过湖心,吹皱一池翡翠。
很期待。
连常态的壮服我都觉得如此好看,楠雪穿上的话,我不敢想。
片刻后,布帘掀开一角,楠雪探出头来,脸颊微红:“萧陆,阿婆说这套裙摆太长了,要你帮忙注意些,还问你要不要也挑一件。”
“我就不用了。”
“好。”
她走出。
靛青打底的土布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宽大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平滑的布料恰到好处勾勒出少女的腰身,袖袍敞开,头顶的小挂件发出细碎清脆的叮铃声。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转了个圈,裙摆旋开。
“好看吗?”
带着点小小的期待和不确定。
“……很好看。”
偏过脸,喉头有些发紧,心跳不受控的加快。
澄澈的湖水,明媚的天光,都挺好看的。
鲜艳的衣裙,还有她脸上那抹鲜活的红晕,一切都太过明亮生动,这更好看,可那令我不敢多看。
楠雪得了肯定,笑容更盛。
“那,摄影师同志,我要在湖边,那棵树下,还有那个小码头上拍。”
接下来的时间,我便成了她忠实的记录者。
透过小小的取景框,看她或站在树下,右手轻拢被风撩乱的几缕发丝,侧影受枝叶筛下的光温柔笼罩;或坐木码头边缘,摆动小腿,赤裸的双足悬空,朝着我舒展眉眼,笑意漾开;或拎起裙摆,在浅水处小心翼翼地试探。
靛青的衣裙与碧水蓝天相映成趣,银铃的细响混着风声水声。
她对着镜头笑,眉眼弯弯,偶尔做个鬼脸,灵动得仿佛这山水间的精灵。
快门声一次次响起,凝固下她毫无保留的眉目。
拍了好一阵,她似乎终于尽兴,小跑着回来,眼珠一转,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令我不安的笑意。
“萧陆,”她声音放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你看,这衣服租一套也是租,两套也是租,来都来了,阿婆手艺这么好,衣服这么漂亮,就我一个人穿多可惜呀?”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我不行。”
“哎呀,试试嘛。”她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手腕,力气竟不小,“你看这假期,这湖水,这天光,不留下点特别的纪念多浪费?而且,我还没见过你穿裙子呢,肯定很好看!”
“楠雪……”
我试图挣扎,脸颊莫名开始发烫。
穿裙子?
在她面前?
这个念头本身就让我感到一阵无措的慌乱。
“就一下下!拍两张就行!”
她根本不给我拒绝的机会,拉着我就回到店内,替我寻了一套合她眼的壮服。
“我能拒绝吗?”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声音微弱。
“不行不行。”
我认命般走进换衣间。
“能至少换个颜色吗?我真的不太适合这个色。”
“就是因为你都是黑白灰三色,我才给你挑这个色的。”
我小声反驳。
“校服不是蓝色配黄色条纹吗?”
“不算啦不算,你快换,早拍完我们早回去嘛。”
即便到了此刻,我仍然固执地认为,那是我这辈子穿过最不适合我的配色。
白中带粉,头饰更是几近只有粉色。
衣襟、下摆,用银线绣着连绵的山峦和抽象的流水纹样,比楠雪那套花哨许多。
布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的湖光天色,也隔绝了楠雪期待的目光。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手中沉甸甸的衣物。
穿裙子。
在她面前。
就我们两个。
还要合照。
这比独自站在讲台上还要让人无所适从。
每一步都感觉被束缚,推开布帘走出去时,我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人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楠雪正低头摆弄相机,听到声响抬起头。
她的眼睛倏然睁大,像是被定住了,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
时间仿佛凝固了。
湖风似乎也停了,只有阳光无声地流淌。
我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宽大的裙摆,几乎想立刻转身逃回去。
“萧陆……”她终于找回了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赞叹,“真的,很好看。”
她的目光清澈而专注,没有丝毫戏谑或勉强,只有纯粹的欣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那目光奇异地抚平了我心中部分的慌乱和羞赧。
“阿婆,我还想买几束花。”
楠雪不由分说,往店外走去。
阿嬷已然替我们挑好两束花。
楠雪蹲下身,细细端详着花束,而阿嬷看着我,用晦涩难懂的土话说:“彩线绣缘分,银铃响三声。”
“啊?阿婆,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解,这听起来像是老家祭祀活动的发音是什么意思,阿嬷摆摆手,含糊不清的普通话令人摸不着头脑。
“祭祀,会有,三清铃,”她遥望远处,哼着不成调的山歌,“一声近,一声远,一声不闻见终生。”
“萧陆,”楠雪抓起金灿灿、饱满如凝固阳光般的向日葵花束,跑到我面前,一把塞到我手里:“喏,这个给你,像个小太阳。”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人称作小太阳。
可能也会是最后一次。
因此,阿嬷令人不解的话被我轻易抛之脑后。
楠雪则珍重地捧起那束素雅亭亭的水仙,洁白花瓣衬着嫩黄花心。
她俏皮地低头轻嗅,清冽芬芳若有似无。
“走,我已经物色好拍照地点了。”
楠雪带我走到湖边。
我握着这束向日葵,无所适从。
而楠雪很快找到同样来拍照的同龄人,很有礼貌的问。
“你好,能请你给我们拍张照吗?”
“可以的。”
“麻烦按快门的时候多按几次,谢谢你。”
我们并肩立于湖边栅栏旁。
身后,澄碧湖铺展开无垠的碧玉,远处青黛山峦的轮廓温柔地起伏,成为我们最辽阔的布景。
风,自湖心而来,带着湿润的凉意,轻轻撩动我们身上的衣裙。
她捧着水仙,微微侧头靠向我,笑容明媚,眼波流转,
我僵硬地捧着那束几乎灼手的向日葵,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容,却感觉嘴角都在微微发颤。
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将我们笼罩在一片溶金的暖意里。
“要记得看镜头!”
楠雪的声音带着笑意。
“咔嚓!”
一声清脆利落的快门声响,如同一个温柔的休止符,骤然按下了时间的流淌。
它凝固了此刻——湖畔微凉的风,她发间隐约的馨香与肩侧传来的温热触感,靛青衣裙跃动的彩绣与粉白布面流淌的银线山河。
以及那两束在我们手中鲜明对峙,又奇妙和谐的花。
一束是向日、喷薄的金黄。
一束是临水、静默的纯白。
那个春天午后的澄澈天光,湖水的倒影,连同我此生唯一一次,在她面前穿着裙子的模样,都被这声轻响,永恒地封存于方寸之间。
风动银铃响,裙展靛蓝莲。
云水绣襟寂,花向日影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