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习习。
即使是在本州岛,秋末的晚风依然带着些许寒意。
“先行一步。”
“恩,今天也辛苦了,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确认时间,换好衣服,头也不回地小步跑向楼梯。楼梯旁的窗户传来树梢的“沙沙”声。
窗外是如墨的黑夜,几盏昏黄的路灯星星点点地点缀着夜景。
此刻,岛村会在做些什么呢?
推开大门,小步踏入无边的夜色中。
小时候我总是很怕黑。
或许并不只是害怕黑夜吧,还有孤独,雷声,以及那些看起来不好相处的人。
只是事到如今都习惯了。
徐徐放慢步伐,朝不远处灯下的长椅走去。
阴云流转着给月儿让出路,月明星稀。
眼前的道路也越来越清晰。
不远处的地板上有个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的身影。
踏入路灯的光晕中,
深秋的晚风吹乱岛村的发。
岛村动动洁白如玉的手指,平淡地翻过下一页。
我凝视着她的侧脸,默不作声地坐到她身旁最近的位置上。
岛村的指尖在翻页前有片刻的迟疑,书页边缘被轻轻揉捏。
是真的没注意到我呢?还是想先把这书的最后几页看完呢?我不得而知,岛村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因此我用右手撑住太阳穴,放肆侧望着她的脸。
不知何时,完全挣脱阴云束缚的皓月高悬,诱惑人心的皎洁月光铺满大地。
那拨弄岛村发梢的习习秋风,岛村那平淡专注的白净脸庞,那盖住岛村全身的清冷月光,岛村嘴角那微扬的温暖笑意。
恍然间,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
先是肩膀微微倾斜,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她翻书的动作没有停,这给了我一丝去僭越的勇气。
我屏住呼吸,将全身的重量一点点、再一点点地交付过去,直到额头轻轻抵住她的肩线,仿佛完成了一个盛大而隐秘的仪式。
彻底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悄悄靠在岛村的肩上,贪婪的吮吸着她的气味。
书本被合上的声音轻轻在这片小天地回荡。
愿她能寻到自己的幸福。
“看完了,回家吧。”
岛村用用刚才翻书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膝盖。
也愿,此刻永恒。
-
-
我喜欢岛村。
这是我早就发觉的事情。
为此我笨拙的、一步一步的靠近着她,享受着她给予自己的温暖。
可这份温暖能持续到永远吗?
倒不如说,明天的岛村,还会允许我这样做吗?
以后的岛村,还会约好晚上送我回家,在我打工的地方附近寻处地方等着我吗?
我不知道。
我不安着,恐惧着,害怕着,和岛村并肩,沉默着走在回家的路上。
就在我以为这份沉默会持续到地老天荒时,头顶传来了岛村的声音,比平常更柔和一些。
“安达。”
“......嗯?”
我应了一声,声音闷在自己的衣领里。
岛村用合上的书脊,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下唇,仿佛在做一个不知是否正确的决定。
“明天,我们去看银杏吧,”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手指扯了扯围巾,“体育馆后面那棵银杏树,叶子应该黄得差不多了。”
我愣住了,一时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心脏却像是自己听懂了,猛地加速跳动起来。
她继续用那种平淡的,仿佛在讨论天气般的语调说着:“要是不用打工的话,一起去看看吧?我记得......你上次说过想看的。”
她说的是......一两个星期前,我随口一提的事情。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我......”
我抬起头,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她的眼睛。
月光落在那片熟悉的棕褐色里,显得格外清亮,里面没有敷衍,没有一时兴起,只有一种安静等待着的确认。
她记得。
她不仅记得,还在此刻,在我最不安的时候,用它作为了对未来的约定。
“嗯。”我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生怕回应得慢了,这个约定就会像梦一样醒过来,“不用打工,我想去。”
“那就说好了,”岛村合上的书被她轻轻拿在手里,向我伸出另一只手。“所以,先回家吧,安达。”
夜风似乎不再那么冷了。
我看着她朝我伸出的手,迟疑了片刻。
“手,不牵吗?”
岛村微微垂下头,看着她孤零零伸出的手。
“......牵。”
我握住她伸来的手,她的体温透过掌心稳稳地传来,像是一个无声的锚,将我心中那只漂泊不定的小船,暂时系在了温暖的港湾。
月光将我们并肩而行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预示着通往明天的路。
至少此刻,我知道,明天她会在那里。
这便足够了,我从未对她奢求更多。
我低下头,掩饰着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路很快就到了尽头,我家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
明明独自一人时是这般遥远的路,可有了岛村在身旁,居然一下子就能看到目的地。
真令人啧啧称奇。
站在门口暖色的光晕下,岛村松开了手。
“那就,明天见。”
“明天见。”
她转身,走入来时的那片夜色,身影渐渐模糊。我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触感。
回到冰冷的房间,扑倒在床上,将发烫的脸颊埋进枕头里,心脏还在为刚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触碰而剧烈地鼓动着。
——她记得。
——她邀约了。
——她牵手了。
这三个认知像夜空中最亮的星,驱散了所有盘踞在心头的阴云。
明天的岛村会不会允许我靠在她肩上?
以后的岛村还会不会等我?
我不知道确切的答案。
但我知道,明天的岛村,会和我一起去看金黄的银杏。
而这就足够了。
我将这份确切的温暖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拥抱整个温柔的月夜,至少在今夜,连那份萦绕不去的、对未来的不安,也变得可以忍受了起来。
因为,我和她之间,又有了一个关于“明天”的约定。
-
-
安达是个很胆小的孩子。
每次想要和我约好去玩前都会独自发抖,说话时吞吞吐吐,眼睛永远不敢正视着我说完想说的话。
所以今天由我来约安达。
我这么想着,用合上的书脊,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下唇。
这个决定做得有些迟疑,像在判断一步棋的落点。
而最后,棋还是落了下去。
理所应当的,安达答应了。
我朝她伸出手,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她居然迟疑了片刻,才在我问完“手,不牵吗?”时,迅速伸出手,一把握住我的手。
“......牵。”
此时,声音才传入我的耳廓。
回安达家的路很快就到了尽头。
站在门口暖色的光晕下,我松开了手。
“那就,明天见。”
“明天见。”
她转身,跑进家门。我站在原地,直到再也听不见她的脚步声,才缓缓摊开自己刚才被她紧握的手。
掌心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紧张的情绪。
我抬起头,秋夜的星空清朗而高远。
嗯,明天,兴许会是个看银杏的好天气。
-
-
“今天真的不用打工吗?”
“我请假了。”
岛村闻言,轻轻“诶——”了一声,尾音拖得有些长,带着她特有仿佛对什么都有些兴趣,又对什么都不过分惊讶的语调。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棕褐色的眼睛在秋日柔和的阳光下,显得比昨夜更加通透。
我没有等她再说什么,抢先一步走在了前面。
脚下是厚厚的金黄银杏叶,踏在路上,沙沙作响,像是铺了一条通往某个秘境的绒毯。
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我的背上,但我没有回头。若是回头,她一定会看见我涨红的脸——为了和她看银杏而特意请假,这种话,光是说出口就已经用尽了勇气。
然而,脚步却不自觉地变得轻快。
风吹过,扇形的小叶子簌簌落下,掠过发梢和肩头,像是在为我的勇敢无声地欢呼。
“嘿嘿嘿......”
险些忍不住傻笑出声。
谁让我能听见身后不远处,岛村那熟悉而平稳的脚步声,正不紧不慢地跟着我的步伐呢?
她没有追问,也没有笑我,她只是跟了上来,如同一个理所当然的约定。
一个与我约好的,理所应当的约定。
于是我知道,今日的岛村能量,或许已经补充的满溢而出了。
片刻之后,走到那株最茂盛的银杏树下,我终于停下脚步,鼓起勇气转过身。
岛村就站在几步之外,微微仰头望着满树的金黄。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白皙的脸上投下斑驳灵动的光影,她伸出手,接住一片旋转落下的叶子,侧脸在光晕中柔和得不可思议。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我,嘴角扬起一个比阳光更让人感到温暖的弧度。
“真漂亮啊。”
她说。
“是啊,真漂亮啊,我喜欢。”
岛村没有立刻接话。
她听着我的话,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那片被她捏在指间的银杏叶,在阳光下微微转动了一下。
然后,她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嗯。”
我不知道她是在说银杏,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但我看着她映照着金叶与晴空的眼瞳,心中很清楚,我说的是她。
岛村抱月。
安达樱喜欢岛村抱月。
尽管我知道。
我知道明天的岛村或许依旧不会给我永恒的承诺。
我知道未来的路可能依旧会有迷茫与黑夜。
但此刻,有阳光,有银杏,有她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便足够了。
这便是我所能想象的,最接近“永恒”的瞬间。
风再次拂过,一场金黄色的雨在我们之间簌簌落下。世界被染成了她的颜色,呼吸里满是秋天的气息,而我的眼中,只盛满了她。
-
-
一片银杏叶落在我与安达之间的影子上。
我低下身子,捡起它,恍惚间想到,安达其实是个很奇怪的孩子。
奇怪的言行举止,奇怪的性格,奇怪的态度。
像一只忽然撞到玻璃窗上、晕头转向后又固执地一次次往上撞的小鸟。不,或许用“偶然闯入人类庭院、因受惊而炸着毛的流浪猫”来比喻会更恰当一些。
而我,只是出于一种说不清是好奇还是放任的心情,在庭院里放下了一碟牛奶。
看着她从最初的警惕,到小心翼翼靠近,再到如今会主动凑过来,用脑袋蹭我的掌心……这个过程,意外地并不让人讨厌。
“岛村?”
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疑惑。
我抬起头,看见安达正看着我手中的叶子,不,准确的来说,是偷偷望着我。
莫名的就有些想使坏。
“给。”
我把叶子递向她。
她的脸一下子又红了,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明显。
她几乎是抢一般地接了过去,双手捧着,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谢、谢谢……”
看着她这副模样,我忽然觉得,秋天也许并不只是一个“寂寥”的季节。
我们并肩在树下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再说话。阳光把我们的影子缩短,又拉长。安达偷偷地、一遍遍地用指尖描摹着那片叶子的轮廓。
该回去了。
我迈开脚步,她没有丝毫犹豫地跟了上来,这一次,她没有走在前面,而是紧紧地,走在我身侧。
眼角的余光能瞥见她低着的头和微微上扬的嘴角,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快乐,是如此显而易见。
风吹过,带着凉意,但我却不觉得冷。
也许,我放下的不止是一碟牛奶。
而我得到的,似乎也比想象中要多那么一点点。——这份多出来的部分,究竟是什么,我尚且无法命名。
它只是像这片银杏叶的边缘,微微卷起,搔刮着心口,带着一种陌生的痒意。
只是……这么形容的话,安达大概又会露出那种被说中的、可爱的表情吧。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也终于抑制不住地,和她一样扬了起来。
-
-
第二天清晨,安达在自己的房间醒来。
阳光洒进来,她看到昨天带回来,此刻正放在书桌上的那片银杏叶,叶子边缘已经微微卷起,但金色的光泽在晨光中依旧温暖。
没有狂喜,没有不安,甚至没有了昨晚那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激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妥帖地包裹着她。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叶子的脉络。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幻想中岛村的体温,而是植物本身微凉的、属于秋天的质感。
但这已足够。
她不再需要靠紧紧拥抱回忆来确认幸福。
因为幸福已经沉淀下来,变成了她呼吸的一部分,变成了她看待这个被阳光照亮的清晨的方式。
有阳光,有银杏叶,有昨天那个被她清晰说出口的名字,有被她清晰说出口的“喜欢”,稳稳地落在心底。
这便足够了。
她拿起那片叶子,没有将它珍藏进日记本的最深处,而是轻轻地,夹进了今天要带去学校的课本里。
仿佛那不是一个需要被供奉起来的纪念品,而是一个理所应当会与她一同走向未来的,平凡而珍贵的信物。
更是她们,最接近永恒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