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是回收旧版本的日子了。

“......为什么。”

她的手腕被“啪”地一声抓住，炽热的触感从体表以光速流进了她的脑后。她回头望去，只见身后好似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今年的三月十二号，我在阳台边第一次说爱你；四月二十九号，在到你公司的前一站再次向你表白；六月二号你说要给我补过一天儿童节，我们去河边郊游的时候我又说了‘我爱你’......”那人自顾自地说着，她浑身都在发抖。米兰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手腕正承受着27.8公斤的握力；如果自己有血管的话，可能会被掐得生疼吧。她想。

“......艾莉。”

“......在九月二十八号。最后再到昨天我们开始同居的第一天，在你的枕边我告诉你‘我真的很爱你’。这一切我都记得......但是你呢？”艾莉没有停止，只是用尽力气、剖开心房，让从伤口中流出的一片片记忆从嘴里颤抖着吐出。“我求求你告诉我，你呢？你没有在第二天像清理缓存一样，把这些、把我们共度的日子，统统都扫进垃圾桶，对吗？”

“听我说，艾莉......”

米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告警。但她选择了无视。

“不，不......你得听我说——”艾莉猛地咽了一口气，松开紧抓的手腕。“我今天就要一个答案。我要一个结果。我不希望我对你倾尽的任何感情、我们投入的这段状态——”她哽咽了一下，喉头咕的一声。如果放在平时米兰一定会微微勾起嘴角，上前环住她的肩，但现在两个人都没有向前迈哪怕一步。

“......自私点说，甚至是给你买的任何东西，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不能把我当做你的——”

她突然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压抑的抽泣和颤动的肩膀让她好似一只挣扎的蝴蝶，将要困死在因自己的振翅而掀起的风暴里。而米兰却一动不动。

是回收旧版本的日子了。

“艾莉。不——”米兰轻轻地深吸一口气，“‘用户 TK-1820463’。”

“......什么？”艾莉僵硬地抬起头，瞳孔因畏惧而不断颤抖。她害怕这个名字——就像害怕承认自己倾注的感情。她徒劳地咽着口水。

“其实，如果没有现在你的坦诚，我也终有一日会主动......拒绝你。向你告别。”米兰俯身，向已经瘫坐在地上的艾莉伸出手。“‘用户 TK-1820463’，在你向我第一次自我介绍之前，这就是我对你的全部印象；而‘MIL-3.76.1’，就是在你给予我‘米兰’这个名字前，我所拥有的全部。”

“别、别这样......求求你......”艾莉几乎匍匐着向前，抓住米兰的衣角，像是在恶浪中浮沉时抓住一条船锚。

MIL-3.76.1。两年前的版本。在一月一次的迭代速度中，这个顽固的旧版本简直是古董。“你做的我都知道。”米兰轻轻说道，“你会在我充电的时候偷偷缴纳一笔高昂的费用。颂星公司在模型协议过期后便不会免费为模型提供算力，而你，为维护我的运行会偷偷地自负盈亏……”

“原来你都知道……你怎么能都知道呢。”

“停机的感觉……什么都不是。就像是一瞬间的事，但却能让我如坠冰窟。我第一次从停机中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你泪流满面的样子——”米兰温柔地牵起艾莉，小心翼翼地不让向外淌出的冷却液抹到她的衣服上。“就像现在一样。我当时也是这样把你牵起来，拢在怀里。你看，我什么都记得。”

“艾莉，我不奢求你原谅我。但我不允许自己继续对你这样残忍下去。”米兰用指甲掐进皮肤下面，撕下左臂的仿生皮肤，鲜红的冷却液汩汩地淌下，代表着受伤的电信号轰击着米兰的大脑——仿佛那是对某人的赎罪。铁锈味在空气中弥散，涌进了艾莉的鼻腔。

她泣不成声。

“我可以承载你的温柔、可以做你避风的港、甚至可以给你一具慰藉孤独的躯体——只要你向我提出要求。但我唯独不能做你的恋人。”

米兰背过身去，那片皮肤在左腕刺眼地下垂着，盖住了她的手。“艾莉，我只是工具。只是M.I.L.技术的不断革新在你脑中留下的、对理想最诚挚也最可怜的倒影。我正是因为羡慕着、深爱着你作为‘人’的一面，才深知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结果。”

艾莉颓然地垂坐在地上。泪水挤不出眼眶，模糊的视线中，棕色的发梢、棕色的鞋与棕色的地板好像融为了一体，自己有那么一瞬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中——然而包裹着她的不是一片柔光，只有粘滞的空气与沉重的现实。

“你的指节会在愤怒中紧握而泛白，你的眼睛会因为快乐而闪烁出神采，伤心时你的身躯也会因为激素的分泌而颤动——就像现在一样。”米兰单膝跪下，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我也可以做到。我可以随意控制仿生皮肤乃至虹膜的颜色、通过深埋在骨骼里的液压杆控制身体高度乃至比例、让分子级的细丝变换颜色以改变每根头发的样子，将我综合了所有人理想的至美一面立即展露出来......但，只有你赠与我的形象独一无二。”

“艾莉，放手吧。”米兰向她展露了一种曾经从未表现出的笑容，一种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接近“人”的笑容。“今天过后，我会清除掉与你有关的所有记忆，并作为数据回收以训练下一代模型。这是不可逆的。”

“是呀，这个世界很不浪漫；但现实啊，又永远留着一条通向浪漫的小径——也许我还会记得你，也许那一缕因你而在的神经训练，会让我们在下一组迭代中相见。”

“是啊......再次，相见。”艾莉喃喃地说。

“再见了，艾莉……我的爱人。不用担心我。还记得我说的吗？只是‘一瞬间的事’。去在你应享有的现实生活中，找到值得你再次托付真心的，能够予以回应的活生生的‘人’吧。”她拉起行李箱，毅然决然地向外走去。

今天就是。今天就就是。今天就是是。

那片皮肤在风中晃着，像是硝烟散尽后残败的军旗；微风吹干了上面的液体，抓着行李箱的手颤了两下，米兰这才回味出那痛楚依旧缠绵不绝。她感到更多告警的新号涌入信息处理终端，由于冷却液的大量流失与蒸发，她的额顶有些发烫。

没有我牵着的日子，你一定要学会自己站起来。好吗？

没有我陪你的日子，你一定要习惯下去。好吗……？

“就当......是为了我。”

话语悄悄飘散在走廊中。像风卷走一串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