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章 救赎
杏子她离开了,带着一身比北境风雪更刺骨的绝望,消失在悬崖下的阴影里。
良维、玲和洪明带着苏醒的心鸣宝石和身心俱疲的小艾拉,在悬崖附近找到了一处相对背风的岩洞,作为临时的营地。篝火升起,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几人心头的复杂情绪。小艾拉在玲的安抚下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洪明抱着重剑,靠在洞口守夜,眼神时不时扫过洞外漆黑的雪原,不知在警惕可能的危险,还是在思索那段被颠覆的魔族历史。
良维躺在铺着毛皮的地铺上,心鸣宝石被她贴身收藏,那平稳的搏动似乎能带来一丝安宁,但右臂灰线被大幅削弱后的空洞感,以及白日里激烈战斗、情感冲击带来的疲惫,还是让她很快入了梦。
梦里没有具体的场景,只有一片冰冷的灰雾。杏子站在雾中,背对着她,那身熟悉的深色风衣上凝结着冰霜。她手中握着的不是短剑,而是一根镶嵌着幽蓝冰晶的魔杖。没有怒吼,没有哭泣,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然后,杏子缓缓地、决绝地,将魔杖调转,杖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魔杖顶端的冰晶开始发出刺目的光芒,极度压缩的冰元素发出不安的嗡鸣……
“!”
良维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额头上布满冷汗。洞内一片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平稳的呼吸声。洪明在洞口睡着了(站着睡的…哈哈),玲和小艾拉睡得很沉。
是梦……但那股冰冷的绝望感太过真实,仿佛就发生在不远处。
一种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她悄悄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幽灵般溜出了岩洞。洞外,月光照亮雪地,一行清晰的、带着踉跄痕迹的脚印,蜿蜒着通向悬崖下方的方向。
良维没有丝毫犹豫,沿着脚印狂奔起来。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刺痛,却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那个梦是警告,是预感,看来她必须再快一点!
脚印在一处废弃的、半埋于积雪中的猎人小屋前消失了。木屋的门紧闭着,从门缝中隐隐透出幽蓝色的、不稳定的魔力光辉。
良维心中警铃大作,她冲到门前,发现门从里面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侦探小姐!”她大喊一声,后退半步,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脚踹在门板上!
砰!
老旧的木门连同后面抵着的木桩应声而裂开!
门内的景象正如同梦境中的一般——杏子背对着她,魔杖的尖端已经凝聚成一个极度不稳定的冰蓝色能量球,正对准她自己的心脏!她的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具早已失去灵魂的空壳。
“侦探小姐!”良维嘶吼着扑了上去,双手死死抓住了魔杖的中段!
杏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动,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本能的挣扎和暴戾!“放开!”她尖叫着,拼命想要夺回魔杖的控制权,将那个未完成的法术推向自己。
两个身心俱疲的女人为了争夺一件决定生死的凶器,在狭窄的木屋中角力。魔杖在她们手中剧烈地颤抖,顶端的能量球发出刺耳的尖啸,光芒忽明忽暗。
“停下来!这不值得!”良维咬着牙,试图唤醒对方。
“你不要管我!!”杏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疯狂。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
咔嚓!
那根承受了太多压力的魔杖,竟从中间猛地断裂了!
断裂的瞬间,凝聚在顶端的失控冰元素失去了束缚,轰然爆发!但爆炸的方向并非指向杏子,也非完全指向良维,而是大部分能量顺着良维用力拉扯的方向,猛地轰击在了她的腹部右侧!
噗——!
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击中,良维甚至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只觉得一股极致的冰冷和冲击力贯穿了身体。良维抓着半截断杖,踉跄着后退两步,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腹部迅速蔓延开的冰霜和殷红。剧痛这时才海啸般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随即眼前一黑,向前扑倒,失去了意识。
“!!!”杏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她看着自己手中剩下的半截魔杖,又看着倒地不起、身下血迹迅速扩大的良维,脸上的疯狂和死寂瞬间被极致的恐惧和茫然取代。她……她杀了人?杀了这个……来救她的人?
“良维小姐!!”玲的惊呼声从门口传来。她显然是被良维的脚步吵醒,循着动静赶来的。她冲进木屋,一眼就看到倒地的良维和呆立原地的杏子。
……
时间失去了意义。
良维在一片温暖中,找回了模糊的意识。她感觉自己仿佛在云上漂浮了许久,身体轻飘飘的,腹部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层次的疲惫和无力。
她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木质天花板。她躺在一张铺着干净亚麻布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毛毯。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腹部右侧——那里平整,只有衣物和绷带的触感,甚至连一丝痛楚都没有。
痊愈了?
震惊之下,她想撑起身子,却发现四肢软得不像话,一阵眩晕袭来,她不得不重新倒回枕头上,喘息着。体力像是被彻底抽空了。这异常的恢复和极度的虚弱让她困惑不已,但沉重的眼皮再次阖上,意识沉入黑暗之前,她只来得及想:这是哪里……
再次醒来时,是被从窗户斜射进来的、暖黄色的夕阳余晖唤醒的。她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能清晰地思考了。
她转过头,打量着这个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壁炉里跳动着小小的火苗,带来暖意。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床边的椅子上。
杏子坐在那里。
她换下那身标志性的风衣,穿着一套朴素的深色便装,头发也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局促。她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低着头,仿佛一尊等待审判的雕像。
察觉到床上的动静,杏子猛地抬起头,对上良维的目光时,她像是受惊般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那个…晚上好…杏子小姐…”良维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沉默。
杏子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滑跪到床边,双手撑地,深深地低下头,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真是非常对不起!幸好你还活着……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道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内心的煎熬。
良维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没事了……玲救了我,是吗?这里是哪里?”
杏子这才稍微直起身,但仍然不敢看良维的眼睛,低声道:“是……玲小姐救了你。她几乎耗尽了所有力量,才清除了那些暴走的冰元素,治愈了你的伤口……这里是附近一个废弃的边境巡逻站,我们暂时把你转移到了这里……你已经昏睡两天了。”
两天……良维默然。看来那爆炸的威力和她自身的消耗,远超想象。
“…良维。”杏子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因为你……我没死成啊。”
她终于抬起头,脸上是卸下所有伪装后的脆弱与空洞。
“这一路走来,我只为了亲手杀了那女孩而活……对那家伙的恨意,支撑着我活下去。为了维持自我,我只能将爸爸被转化为魔族怪物,家破人亡的怒火转向所有魔族……而这份怒火那天…突然烟消云散了…”
“所以才想要去死吗…”良维轻声接话。
杏子用力抱紧自己的双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表情痛苦不堪:“但是…死真的好可怕啊……我一直以来,都有些想死,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愤怒,为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其实我意识到了,这份怒火是虚假的,是谎言!我只是花了十年时间,来为被那家伙夺走父亲的愤怒寻找出口!但是我已经累了…剩下的只是空壳,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白活了十几年的无聊老女人罢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良维,眼中充满了绝望的自嘲和恳求:
“良维…我搞砸了自己的人生,没有一件事遂我所愿…还请你,不要变成我这个样子…拜托了。”
看着她彻底崩溃、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的模样,良维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笨拙的认真的语气说道:
“杏子小姐。我觉得女人到四十岁为止都还算姐姐的。”
“——!?”
杏子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表情彻底僵住,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话语。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被猝不及防地触动了心弦的愕然。
良维看着她这副样子,继续缓缓说道,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而且,你说自己是空壳……我不这么认为。”
她尝试着,慢慢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腹部的肌肉传来轻微的拉扯感,但并无大碍。
“一个空壳,不会因为误伤了别人而如此懊悔。一个空壳,也不会感到害怕和疲惫。感到害怕,正说明你还‘活着’,清晰地活着。”
她的金色瞳孔直视着杏子那双充满血丝、写满痛苦的眼睛。
“你说你搞砸了自己的人生,没有一件事如愿……那么,从现在开始,试试去做一些‘能如愿’的事,怎么样?”
良维向她伸出手,手掌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邀请。
“跟我们一起去寻找圣物吧。你的知识和力量,会帮上大忙。而且……”
她顿了顿,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微笑的弧度。
“这条路很长,足够你去找寻真正的自己,而不是那个只为了仇恨而活的‘猎魔侦探’。”
“当然,”她补充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调侃,“前提是……别再把我的肚子炸个洞了。玲的治疗术很辛苦的。”
这番话,像一道光,劈开了杏子内心厚重的阴霾。没有怜悯,没有说教,只有对现状的承认,对未来的提议,以及一点点……让她几乎忘记该如何回应的、生涩的幽默。
“新的……可能性吗?”杏子看着良维伸出的手,又看向她虽然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目光最后落在她腹部那曾经被自己炸开一个血洞、如今却已愈合如初的位置。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微弱却真实的新生感,在她胸腔中翻涌。
良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抬起自己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慢慢地,握住了良维的手。
这代表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段充满未知的新旅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