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审查之镜
晨光熹微，落在八神宅邸的餐桌上，照亮了残余的面包屑和空杯沿留下的水痕。
菲特·泰斯特罗莎这辈子似乎从未起的这么早过，更别提穿戴整齐。当她们准备动身前往地面总部时，她在门口顿住了——那道无形的墙，依然存在。
疾风立刻察觉了这细微的停滞。她没有询问，没有解释，只是伸出手，握住了菲特的手腕。
那触碰既突然又自然，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接触。她引领着菲特一步跨过那道看不见的界线，随即松开了手。
手指撤离得很快，残留的触感却留在腕间，一圈微热的印记，带着未尽的意味。整个过程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仿佛刚才的接触仅仅出于必要，别无他意。
车子驶向地面总部，停在专属区域。菲特推门下车。
她身上是那套久未上身的正式执行官制服，黑色为底，金色镶边，剪裁精准得近乎苛刻，妥帖地覆在她修长挺拔的躯体上。
这身装扮让她看起来不同了，那些被酒精和颓唐磨钝了的线条重新变得清晰，显出一种被遗忘已久的、带着冷冽锋芒的美。只是她脸颊上那块方形的无菌敷贴，在稀薄的晨光里，白得有些刺眼。
八神疾风走在她身侧半步之前，深蓝司令制服笔挺如刀裁，步伐稳定，目不斜视。
魔导师审查局设在总部一处偏僻的侧翼，自成一体。气氛与中央指挥塔的繁忙不同，这里的空气更滞重，走廊宽敞却人迹寥寥，异常安静。天花板高悬，投下均匀却缺乏温度的光线，照得一切无所遁形。
她们刚踏入大厅没几步，一个男人便迎面走来，像是恰好正要外出。他身着剪裁合体的文官制服，肩章彰显着审查局局长的身份。见到疾风，他脸上立刻堆起一种过于熟稔的笑容。
“八神司令？真是难得在这里见到您。”他话音未落，目光已瞥见侧后方的菲特，适时地显出一分恰到好处的讶异，“是为了‘幽灵回廊’任务的审查会？”
他转向疾风，话音里带着种精心调配的感慨：“虽说这任务当初是您签字批准的，但像后续审查这样的小事，也劳您亲自陪同？您也未免太过……事必躬亲了？”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恭维，但仔细品味，那语调深处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与掂量。
魔导师审查局，这个部门看似不直接掌兵，无权干预前线决策，却手握对所有魔导师任务表现的生杀予夺之权。它的评估报告，直接关系到晋升、处分甚至资格吊销。
而这位格尔森局长，与加兰德·斯特林往来甚密。说白了，就是斯特林派系的人。
“既然启动了审查程序。”疾风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确保其公正性，就是对任务和每一位参与的执行官最基本的负责。”
格尔森哈哈笑了两声，那笑声干巴巴的。“那是，那是。您总是这么严谨。”
他顺势将目光彻底转向菲特，脸上那过度热情的笑容不变，语调却变得轻飘起来：
“泰斯特罗莎执行官，”他的视线在菲特脸颊的无菌敷贴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扬起一个更显“关切”的弧度，“哎呀，这脸上是……？听说昨天有些不长眼的人，惹我们管理局的英雄不高兴了？”
话音里藏着若有似无的刺。菲特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她向来不擅长应付这种绵里藏针的官僚辞令，正待勉强回应——
这时，疾风向前踏出半步，不着痕迹地隔断了格尔森局长那带着掂量与试探的视线，将菲特护在了自己身后的位置。
“一点意外，”她的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就此终结话题的意味，“不影响正事。”
格尔森局长碰了个软钉子，笑容僵了一霎，又迅速回暖，换回那副掌控全局的优越神情。
“当然当然，”他从善如流地接话，语气轻快地划清界限，“那种街头治安事件，本就不归我们审查局管辖。我们只关注任务本身，纯粹的……业务问题。”
随即，他转过头，朝身后稍远处候立的一名年轻文员招了招手。那年轻人立刻小跑着上前，微微躬身，态度恭敬。
“带八神司令和泰斯特罗莎执行官去第二审查室。”他吩咐道，语气变得公事公办。
“是，局长。两位这边请。”年轻文员恭敬地侧身示意。
格尔森最后转向疾风，再次露出那个笑容：“那我就不打扰了，那边还有个会。希望这次回顾能顺利……澄清所有的小疑问。”
他点了点头权作告别，从她们身边走过，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渐远。
而菲特和疾风，跟随着那名沉默的年轻文员，走向走廊深处。
这条走廊异常漫长，两侧一扇扇紧闭的门扉后，似乎都隐藏着无数静默的审判。年轻文员的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有她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走在前方半步的疾风，极其轻微地将步伐放缓了半拍。
她的嘴唇几乎不见翕动，一句低语，却清晰地送入菲特耳中。那声音轻如鸿毛却带着千钧重量。
“别被他们带偏节奏。”她说，语调是纯粹的、淬炼过的冷静，“只陈述事实。你当时的判断，就是最正确的判断。”
话语简短，利落，这不是柔情的宽慰，而是对她专业能力与战场直觉的绝对信任。
菲特没有转头，也没有回应。但她微微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抬起眼，带着一丝属于执行官的锐利，平静地迎向前方那扇厚重的深色木门。
年轻文员在门前停下，无声地将其推开一道缝隙。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的空气。更凝滞，更严肃，饱含着等待的沉默和审视的视线。
菲特迈步，踏入其中。
——“幽灵回廊”任务，是她五个月前的最后一次任务，期间出了点小状况——
第二审查室的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如同闸门落下，彻底隔绝了来路。
房间宽敞，却因低矮的天花板和密集的陈设而显得逼仄。一张宽大的长条桌后，端坐着三位审查官。他们的制服挺括得不含一丝褶皱。面前是大大小小的魔导屏，流动着任务影像、数据和战术的图表。
他们的面孔像是用同样的模具刻出来的——谨慎、淡漠，带着制度赋予的审慎权威。
正中的主审官年纪稍长，目光锐利。他看到八神疾风时，眼神里确实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但他立刻垂眸，避开了不必要的关注。
在这里，程序高于一切，即便司令亲临，也无法改变这个房间固有的运行规则。
“八神司令。”他只是微微点头致意，视线随后落到菲特身上，语气更添了几分公事公办的硬度。“泰斯特罗莎执行官。请坐。”
菲特依言在房间中央那把孤零零的椅子上坐下。椅子是硬质的，设计上似乎就没考虑过舒适。
疾风在她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下，既在场，又保持着一段审慎的距离。她微微低头，目光落在自己面前悄然展开的一份纸质文件上，仿佛那才是她此刻全部的专注所在。
主审官清了清嗓子，操作了一下面前的屏幕。主画面切换，显示出“幽灵回廊”任务的标志和一串编号。
“现在开始对‘幽灵回廊’任务，编号7S-01C进行审查。”他开口，声音平稳，像念诵既定的条文，“泰斯特罗莎执行官，请复述任务执行最后阶段的关键决策过程及其依据。”
菲特吸了一口气，开始陈述。声音起初略带沙哑，但很快稳定下来，带着执行任务报告时特有的、剔除情绪的精确。
她开始叙述小队如何潜入那条被标记为“幽灵回廊”的次元褶皱。那里的空间如同破碎的镜面，参数如何跳跃、失真。接着，伏击毫无征兆地爆发——预设的能量陷阱被瞬间触发，致命的脉冲像无形的刀刃般绞杀过来。她提到通讯如何被强力干扰，队伍被切割，瞬间陷入各自为战的混乱。
踩中陷阱的伦纳德二等空尉动弹不得，位置完全暴露在交叉火力的中心。
“……敌方三名高阶魔导师的魔炮攻击已锁定伦纳德，”她的声音平稳，但带着回忆的重量，“聚合攻击将在零点八秒内完成。当时，所有队员都在承受脉冲刀刃的持续攻击，勉力维持着防御，自顾不暇。”
她停顿了一秒，仿佛在重新审视那个瞬间。
“我解除了巴鲁迪修的部分安全限制，进行了定向广域魔力冲击。”
“后果是？”左边的审查官问道。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倾向。
“冲击波成功偏转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致命攻击，伦纳德避免了直接命中。”菲特的声音低沉下去，但依旧清晰，每个字都落在实处。
“但爆发的余波……范围超出了最精确的操控极限。”
她没有回避，接着说了下去。
“距离我最近的两位队员——艾莉森·李和詹金斯，他们的魔导器因能量过载瞬间宕机，本人受到剧烈魔力震荡，不同程度受伤。”
她最后补充道，语气沉重。
“而伦纳德本人由于直接踩中陷阱，伤势较重。”
她把话说完。选择带来了结果，无人死亡，但有人受伤。她将这一切，平静地、完整地摊开在三位审查官面前，不加粉饰。
质询接踵而至。问题尖锐而直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围绕着几个关键的决策点反复叩问。
“执行官，记录显示冲击发动前，你未按规程进行小队预警。”
“执行官，解除安全限制时，是否预判到必然导致友方魔导器过载？”
“执行官，是否评估过广域冲击可能引发更严重的次元连锁反应？”
审查会的气氛凝滞如铁。菲特逐一回应质询，逻辑清晰，言辞客观，将每个决策置于当时的战术环境下分析。她能感觉到问题背后尖锐的指向性，它们不是为了厘清真相，而是为了引导出对她不利的结论。
这时，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切入，来自右侧那位面容尚存稚气的年轻审查官。
“泰斯特罗莎执行官，”他说，目光从屏幕上的某份文件抬起，直接看向她，“高町教导官牺牲后，外界普遍认为你的作战风格转向了更为……激进，甚至可称之为不计后果。”
他刻意停顿，让那个名字带来的重量沉沉压下。
“你在战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存在明显的情绪波动与判断力起伏。《心理创伤对精英魔导师的长期影响及管理风险评估》报告中，也特别引用了你的数个案例。”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审视的冰冷。
“这是否意味着，挚友的牺牲，已经实质性地削弱了你作为前线指挥官的稳定性与可靠性？”
这个问题太过直白，甚至可以说是残忍。会议室内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所有的目光都紧紧锁定了菲特，等待着她的反应。
菲特感到胸腔里某种东西骤然抽紧。那个名字……奈叶的名字。被用作质疑她的论据抛掷而出，精准地刺向她最脆弱的防线。
她张了张嘴，试图维持声音的平稳，却发现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她无法谈论奈叶。无法将那个名字置于这种冰冷的、充满审视的语境下进行剖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小的、玻璃碴般的刺痛。
眼前景象短暂地模糊、晃动了一下。红瞳中的锐利光泽黯淡下去，那挺直了一上午的背脊，也难以察觉地松垮了一线。
她沉默着，像一座突然被抽掉关键基石的石像，缓慢地开始从内部瓦解——
嗒。
一声轻微的敲击声。
是疾风。她合上了面前的文件，发出的声音不大，却精准地切断了紧绷的弦，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吸引了过去。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掠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年轻审查官脸上。面容无波，蓝眸却冷冽如极地坚冰。
“审查官先生。”她开口，声调不高，却带着由职位和意志共同铸就的权威。
“审查会的职责，是依据任务记录、数据链回放和既定规程，评估任务执行过程中的技术性与战术性决策。而非进行……业余的心理剖析。”
她稍作停顿，让话语的重量沉淀。
“你引用的那份报告，”语气渗入一丝极淡、却足以让人脊背发凉的讥诮，“是管理局外部一家商业咨询公司的出版物。它不构成任何官方评估依据，更不应出现在这里的审查议程上。”
她的目光扫过另外两位审查官，最后回到提问者身上。
“这种行为，不仅严重偏离了审查会的核心职能，更涉嫌对一线执行官的职业素养与心理韧性，进行不负责任的揣测。”
年轻审查官的脸色变了变，试图辩解：“八神司令，我只是提出一种基于现有观察的合理可能性……”
“可能性？”疾风微微挑眉，打断了他，“审查局何时开始依据‘可能性’而非‘证据链’进行判断？是否需要我提醒你，泰斯特罗莎执行官至今的任务成功率，依旧位列管理局榜首？”
她稍作停顿，让数据本身说话。
“即便在诸位所提及的‘不稳定时期’，她完成的S级高危任务数量，也远超同侪。”
审查室落针可闻。年轻审查官面色青白交错，彻底哑然。
僵持的气氛中，居中的年长主审官清了清喉咙，将话题引回正轨。
“我们最后再确认一个问题。”他转向菲特，语气回归到中立的官方腔调，“泰斯特罗莎执行官，当时如果你不采取那种行动，后果会如何？”
菲特抬起眼，红瞳中碎裂的光芒重新凝聚，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判决：
“除了我之外，全部会死。”
审查室里静默了片刻。主审官与左右交换眼神，表情难以捉摸。
“我们需要进行闭门评议。”他宣布，“请两位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