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朔希。”
“嗯?”
“那时的事,还记得吗?”
压在我身上、嘴贴着我的耳朵,岚用很低的声音向我询问道。
“什么事?”
我含糊不清地问。
“就是我第一次咬你的那件事。”
“啊啊。”我点点头,“当然是记得的。怎么了?”
“…………”
岚将整个身子紧紧贴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肩膀处能感受到她的吐息。隔着衣服,她的体温和心跳仍在不断传来。明明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每次她还是会紧张,这一点也让我觉得很可爱。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脖子,她的背,她的手臂……一会儿后,她慢慢放松下来。
“继续吗?”我轻声问她。
“……嗯。”
她亲吻上我的脖颈。
紧接着,将牙齿对准了我的锁骨。
——————————
我和犬饲岚在小学相遇了两次。
五年级的时候,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全家搬到了另一个城市,而我也转学到当地的学校。转学对我的生活和交际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动。从小开始我就是不喜欢引人注目的孩子,对人际关系也不是很上心。转学前的几个好友,告别之后基本上再也没了联系,在新的班里也只是些泛泛之交。
而在转学之前,岚对我来说甚至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只是稍微说过几句话的认识的人而已。
“我叫犬饲岚。”
在我转学的两个月后,岚走上我所在新班级的讲台。她把双手搭在腹部,用恰到好处的音量做自我介绍时,我一时间没能将她和以前学校的犬饲岚联系起来。毕竟哪里会有两个人在事先未约好的情况下,转学到同一所学校,甚至还恰好同班的事?
然而她的脸,她的声音和气息都与我认识的那个犬饲岚一模一样,我也只好承认了这样的小概率事件。
“犬饲同学,之前是哪个学校的?”
“是樱咲的哦。”
她微笑着回答。
“诶—— ” 下课时围着她的同学们显得很有兴致,“灰野同学原本好像也是那里来的?你们认识吗?”
“…………”视线转到我这里,我只好不自在地抬起头来。
“唔。……她和我之前同班的。”
“这样啊。”
同学们的话题很快又回到了岚身上。
我松了口气,继续一边看自己的书,一边忍受耳边不断传来的一问一答和笑声,心里暗自决定不再跟她搭上更多关系。
实际上,我并不认识犬饲岚,至少认识的不是转学之后的犬饲岚。在我的印象里,岚不爱笑、没有朋友、平时总是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子。三年级的时候,她和同学起争执——咬了对方一口。从此“野犬”的名号在班里班外传开了。在那之后,岚一直是独来独往,直到转学为止。
她这次转学,我想多半与在原学校待不下去之类的事相关,但我并不打算去问她。说实在的,她与我本来就没什么交集,何况转学之后她还变了个人,变得又开朗又温和,每次听见她和同学在一起时轻声地笑,我都觉得别扭。
岚长得很可爱,这一点我在之前的学校里就知道了。现在不仅如此,她还改掉了乖癖和暴力的性格,那么受欢迎是理所应当的。不出一个月,她和班里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处好了关系,也有了自己常驻的小团体。
当然,和她关系变好的女生里不包括我。
作为知道她过去经历的人,我对她现在的模样感到无所适从。想必在她看来,我也是她转换身份的一根钉子。转学过后半年内,她从未主动找我说过话,只是为了避免被大家察觉我们之间的疏远感,会在团体活动时一起邀请我。
“灰野你啊,是不是讨厌小岚?”
结果后来被同学这么问了。
“怎么会呢。你看,我又不擅长和自来熟的人来往。”
我只能这样回答。那时岚几乎已经成为班里人气的中心了,要是我说不喜欢她,后果可想而知。
总之,我尽量避免着与犬饲岚的任何交集,不仅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我想岚她肯定也巴不得我这样。至于我是否讨厌她的问题,随便向别人糊弄过去就好。
“灰野你啊,是不是讨厌我?”
没想到有一天,我被她本人追问了这个问题。
那已经是初中的事了。
转学后的私立小学直属于一所中学,所以除了个别例外,所有学生都会在毕业考试后直升到初中部,再之后是高中部。我和岚也是如此。
再次和岚分到一个班是在中学二年级,一切都和五年级时的展开没什么两样。由于岚一直是班级中心,我无时无刻不会关注到她,但中学之后我们的关系只有越来越疏远的份。
那天从中午开始,雨就下个不停。上课时雨水冲击窗子的声音框框响,隔着玻璃都能听到充斥了教学楼的风声。
“呜哇——这样,回不去了吧。”
“窗户都在抖啊?”
下课的时候,大家全都待在教室里望着阴沉的满是水幕的窗户。有几个好奇想去走廊感受雨势的,在门口被老师拦住了。老师从门外进来,也是半身的水。
“今天提前放学。”班主任说,“等雨稍微小一点,就去体育馆集中。在班里等着广播吧。”
大多数人都开始欢呼,无视上课铃声各自聊得热火朝天。不过我依旧待在位置上不动,也没把手机开机。
我的父母平时基本都是加班到晚上,就算告诉他们提前放学,也不会为了我特地赶过来的。我一般都是自己回家,很多时候直到我熄灯睡觉都见不到他们一面。
这样已经习惯了,不过遇到这种突发状况我也只能认罪。
“好了,现在排队去体育馆。别吵吵嚷嚷的。”
通知集中的广播响起后,班主任叫大家排好队沿走廊内侧移动到体育馆。
“你不走吗?”
班里人走了一半时,同桌问坐着不动的我。
“嗯。反正我父母来不了,我等会儿自己想办法好了。”
“这样吗?那我先走了。”
“明天见。”
“拜拜。”
同桌没有多问,直接离开了。
班里人越来越少,我把头抵在桌角,借着窗外一点阴沉的光线读我的小说。慢慢地,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杂音和踏着水的脚步声越来越稀疏,雨水冲刷玻璃窗产生的白噪音占据了主场。
其实在家和在班里也没什么区别。不管是和同学还是和父母,我只是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良好关系而已。回到家里,外面的雨还是照样下。大不了今天在学校过夜,拼几张椅子睡一觉。
我翻着书页,感觉今天格外疲惫。眼睛扫过竖排的文字,一边数着自己呼吸的次数,一边无可避免地浸泡在左耳传来的沉重雨声里。我只好不停地揉眼睛,把胳膊压在书页上,防止自己睡着的时候书掉到地上。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教室门忽然被拉开了。
我猛地抬头。犬饲岚站在门口,看到我后愣了一下。她的身上也湿了几块,估计是路上被风带来的雨水。
打开了的门外还在不断传来呜呜的风声,雨也仿佛一下子大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班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灯也没开。我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况。
岚在刚刚全班移动去体育馆时头几个跟着去,然而过了一个小时她又回来了。当我意识到现在和她二人独处时,全身的困倦瞬间不知去向,胳膊也开始发麻。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暗自希望她只是来拿忘掉了的东西。然而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很快移开目光走向自己的座位,然后就坐在了那里。
这下糟了,我想。难不成要让我和她两个人待几个小时以上?如果只是几分钟的话还好,即便周围没有其他人看着,几个小时一句话不说也太奇怪了。毕竟我们没有吵架也没有过节,她现在的定位就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中心人物,而我就算平时社交参与度低,也没有到被说孤僻的程度。我不知道她对此有什么想法,但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和她说话。
过了一会儿,岚果然开口搭话了:
“灰野你……”
“啊,我家不来接。我打算等会儿自己回去。”
由于神经过于紧绷,我在她问完之前就回答了。
她没有其他表示,只是点点头。
然而在我以为对话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她又继续问道:
“预报说之后雨会更大,还是联系一下别人比较好吧?”
“…………”
“灰野?”
“不用了,没什么可以联系的人。冒雨回去也没关系,我家离得不远,回去洗个澡就行了。”
“这样啊。”她说,“不过,冒雨很容易感冒的。需要一次性雨衣吗?我有备用的一袋。”
我无端地感到一阵烦躁。按理说,像同桌那样的几句问候就已经足够了,而岚却还要进一步给予帮助。
我想起前几天的小组活动,平冈那家伙把手搭在岚的肩上,装作很熟的样子。岚除了手指无意识地敲打膝盖之外,没有任何厌恶或者接受了的表示。换句话说,她在默许周围人的一切。
我一看到她这样,就觉得火大。
完美的人都是装出来的,正因为我知道岚五年级之前的经历,我才更这么认为。我那个时候确信了,我确实讨厌她。我讨厌她这样永无止境地对所有人温柔的模样,尽管这样和她其实更搭。
啊啊,真是麻烦。
我继续一言不发,老实说从旁人视角看,我已经表现得不太礼貌了。然而岚还在继续询问我。
这很奇怪,岚都已经从体育馆回到班里了,那么至少她现在也是无人接送的状态,还要来关心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真的不明白。
“……那你呢?”
我终于忍不住反问道。
“诶?”
“犬饲同学,你为什么还不回去呢?”
“我家里人也没法来接啊。雨下得这么大……”
“那你也可以穿雨衣冒雨回去,为什么还要回班?”
“…………”
她沉默了一会儿。
尽管我觉得再说下去就有些尖锐了,但我当时只感觉大脑发热,话语控制不住地、一连串地从嘴里冒出来:
“其实你不愿意回家吧,我知道是这样。因为我也是。待在家里和学校里没什么区别,所以也不想冒着雨回去了,还不如省点事。所以你不用借给我雨衣了,如果你愿意不告发我的话,我打算就在班里过夜。”
“…………”
“不用这么温柔地对我也行的。我觉得这样挺累,连自己都顾不上,还要忍受像我这样的人的骚扰。你怎么想呢?”
岚没有说话。她的身子朝着我,但是眼睛有些游移不定,看起来好像真的有些疲倦,被雨幕蒙上了一层阴影,不断流动着。
我自觉说得太多了,但我发热的脑袋温度依旧没有平息下来,所以暂时没有后悔刚才的一时口快。不过冷静想想,她的处世方式是她的自由,与我根本毫不相干。不管哪方面来讲,我都没有立场追问。
但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想听她说真心话,也许我就是有着这样捅破别人伪装的恶趣味。不过这都无所谓了,我的心跳得很快,耳边不断地传来雨声,我注视着垂眼的岚,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在期待她接下去的话。
如果她一直这样沉默,我就不再追问,之后这件事势必也会让她对我产生看法,不再尝试与我打好表面关系吧。我心里乱七八糟地构想着,岚有些飘忽不定的声音从沉重的雨声之间传了过来。
“灰野你啊,是不是讨厌我?”
“…………”
小学的时候,岚曾经咬了其他孩子,然后落得了“野犬”的罪名。被咬的孩子,那孩子的朋友以及一部分不明事理的同班同学,大家都可以说是“讨厌”她的。
但我不是这样。因为我不仅看见她咬人,还看见她哭了。不,是先看见她哭,才知道她因为被男孩子揪了辫子而咬人的。
野犬。
而现在平冈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却无动于衷。
回过神来时,我不知道脱口而出了一句什么话。
岚猛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向我,由于背光而投下的深色阴影朝我靠近。
我慌乱起来,身体朝后仰去,却发现背后是墙壁。身边传来桌椅被呲拉地推开的声音,巨响贯彻了教室。
“做什么?”
我没能反应过来,声音有些发颤。
岚眯着眼睛看我。她一把抓住我的两边手腕,把它们撑在墙上,身体朝我逼近。我想要挣脱,却发现她的力气出奇得大,我根本动弹不得。
“为什么?”她开口说。
“啊?”
她低声问道。“为什么你非要关心多余的事?你究竟对我哪里有意见?”
“什么?”我尽量对上她的视线,“我对你有什么意见?”
“你问我,我是怎么想的。那么你又怎么想?”
手腕被捏得越发用力了,那股疼痛和岚离我几寸近的脸让我有些神经兴奋起来。雨声如雷贯耳,被阴暗的气氛罩着,面对面露凶色的岚,我感觉内心深处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我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开口道:
“……老师拜托你帮忙,为什么不拒绝?明知道是麻烦事为什么甩手给别人?为什么要关心班里的每一个人?像我这样的,装作不认识就好了。你明明不喜欢肢体接触,为什么还让平冈动手动脚的?这些,难道你真的不讨厌吗?”
“就算讨厌,拒不拒绝也是我自己的事,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岚大声地反问。
“不是你让我说的吗?”我同样大声喊道,“既然你讨厌,我觉得就该原模原样反击回去。怎么了?这就是我的想法,我没强迫你这么做,是你让我说的。讨厌的人,你就咬一口啊!”
下一瞬间,我的上臂传来刺痛。
犬饲岚咬住了我的胳膊。
我本能地叫出声来。腿和肩膀都被压住了,我无法把她推开。她浑身颤抖地将牙齿嵌到我的胳膊里。不论我怎么挣扎,岚的身体只是轻微摇晃着,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等等……喂?!”
“犬饲同学?犬饲!!喂,你这家伙,松口、松口啊!!”
岚根本不听。再这样下去,绝对会咬出血的。我痛得几乎没法正常思考,岚的一只胳膊还用力撑着我的手腕,于是我也狠狠地朝她的胳膊咬去。
“唔……!”
岚终于松口了。我的手腕也被松开,我猛地向后摔去,岚的身体压在了我身上,长发一直垂到我的脖颈。她难以自制地、愤怒地瞪着我,呼吸完全凌乱了,而我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胳膊仍在传来阵痛,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出血了。
“……这下满意了?”
岚怒火中烧地,用她毫无保留的声音继续攻击着我。她的目光,她的气息和表情,全都与遥远的过去重合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这样撼动我的心情,但是一感受到胳膊上的剧痛,看到她马上要露出犬牙的神情,我全身都像被电击了一样,几乎无法思考。
我的心跳剧烈到简直要崩溃。我再也顾不上任何事情,一把把她推开,拿起书包和手机就奔向门外,蹬蹬蹬蹬下了楼,然后冲进了雨里,拼命地狂奔,一直跑一直跑,几乎晕头转向。
她咬了我。
犬饲岚,像她小学三年级咬了别人一样,在初二下暴雨的那天咬了我。
我跑在雨中,眼前看不到路,却不断浮现出三年级的岚哭泣的脸庞。
——————————
“你怎么了?”
孩子们在玩的时候,岚独自靠在树后抽泣。看见我之后,她把脸转了过去,不让我看见她在哭。我看到她流泪的时候,手指一直敲打着膝盖,我想她一定难受得不行。
在我站在一旁半个多小时后,她终于开口告诉我:
“祐生揪我的辫子……他每次都这样。”
“祐生?他就是喜欢开玩笑。我也很受不了。”
“你和他不是朋友吗?”
“因为他也不是坏孩子。我不管他这点。如果真的很烦人,我就不和他做朋友了。”
她停止哭泣,转而看向我。
“灰野……和大家都相处很好呢?”
“还好吧。我不喜欢吵架。”
“…………”
“好啦好啦,没事的。下次别跟他玩了,我帮你去教训他。”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忽然又开始流泪。
“但是……我咬了他……”
“嗯?”
“我咬他了。因为他揪我辫子。”
岚抬头看我。她的眼睛哭红了,几缕头发被沾湿在脸颊上,用一种怨恨、宣誓、诉说般的眼神注视着我。
就在刚刚,有着这样脸庞的孩子咬了同班同学的胳膊。
我在那个时候,觉得自己被这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景象深深吸引,以至于没能说出话来。
奔跑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这些事情。雨水毫不留情地把我的全身都击穿。我一边跑,一边流失着体温,同时身体内部却不断地发烫发热。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雨水灌进我的胸腔,心脏跳得很痛,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
我真是疯了。
啊啊,该死的。
她果然,非常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