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十一章 暮云

作者:哐成黄金蜜柑
更新时间:2025-10-03 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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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道是欲备些东西,向滕雨讨来银钱,便辞二人而去。滕雨送李延玉到得水边,上艘南下客船,互致番好意,自去不表。客船顺运河南下,倏忽间便出了广陵城,台阁不见,歌管失声,间有屋舍传水调,或见飞禽衔翠枝。已近午时,河上船只往来不绝,却是来者多、去者少。来者多是商船,或载蜀锦,或满越沉,大抵皆是由长江上运河欲北去者。出城渐远,已有数里,两岸仍一派忙碌,只见小店里热气升腾,草棚下南来北往之人皆是笑谈,路上牛、马、驴、羊或行或止,河里岸上高声问答。生意一刻不曾息,河上一瞬不见空。


顺流而下,河道渐宽,扬州山水已在身后,便见眼前青山绿水、潮平水阔,正是上了长江。而沿江不过半里,沙洲上人畜往来不绝、水边大小舟船层层排布的,即是瓜洲渡。从前渡江往金陵,大多自西侧采石渡来,由广陵南下过京口者,不足十一。直至南朝时,因水道生变,瓜洲渡日渐繁荣,又因南朝四代皆定都金陵,京口遂成京城北大门。而南北一统后,因大运河经广陵、京口一线,扬州府遂得今日盛景。客船于瓜洲渡靠岸,颇等了些时候,李延玉方换艘沙船。人上了船,却不见发动,但觉风势甚烈,船身振荡不止。江风白浪起,愁杀渡头人。尚未见白浪,光是这江风,已使李延玉吃些苦头。她不由想,从前随黄欢于这长江南北来回摆渡时,也不知是交了好运,还是全不关心,竟从未察见风浪之苦。又过些时辰,许是江上风平,船家终扬帆渡江。


待船身渐稳当下来,李延玉小心挪至舱外,凭舷而望,只见左右江水东去之势甚是湍急,而前后唯见山形起伏、不见江岸。舟行江心,李延玉不由想起那句“孤帆一片日边来”。此处虽无天门山那般威严之景,然孤舟独行于这股奔流之水中,硬要横它之迹而过,何尝不是逆行?四下既无屋舍,亦无城楼,所见唯有山水,置身其间,只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地之悠悠,忽地便闯入心底,并生起丝寒意与怯意。难怪兵家有云“半渡而击”,若于如此境地沉船,人入江水,与落木何异?皆得个随波逐流结局而已。昔王介甫泊船瓜洲时,有诗云“京口瓜洲一水间”,读来甚是轻易。直至自于长江行舟,方知何为大江,何为天险,自然全不同于街口巷陌之小河沟。想昔有苏东坡泛舟赤壁,纵一苇之所如,亦是于这长江之上,然李延玉同在长江,却全无那般飘然之心。


暖日当空,江上烈风却较这高日近些,尽夺沙船周遭暖意。李延玉渐觉寒冷,便默默缩回舱中。回头早已望不见来时沙洲,仅凭着来往船只,方知渡口所向;而白鹭自展翅而翔,或凌长空,或拂江面,待得累了,便停下歇息,全不顾脚下是江中汀洲,还是大小船舶。向南望去,山冈轮廓渐清,江心两山分立,一山顶上建座宝塔,一山腰间点片寺院;中间一山,独立南岸,山峰起伏,草木苍翠铺满上下,其间偶见飞檐一角。李白登金陵凤凰山时,曾作诗道“三山半落青天外”,只是他望见那三山,实属一山,不过三峰而已;如今李延玉于江上分明望见这三座小山,两山分立左右如卫,岸上更有一山坐镇,似真是为扼守身后瓮城。也不知这镇江府之名,可与这三山镇江之景有所联系?


终下得船,李延玉立为这渡口繁忙所掩,一时间难觅车马。她费劲打听一番,方知西边不远有处草场。镇江名气虽不及洛城,这草场却全不输洛城大小。李延玉瞥见门口一块狴犴木牌,心立了然,遂摸出华阴玉牌,欲寻人讨个方便。场内伙计煞是热情,见了玉牌,也不知他明或不明,立左右顾盼,为李延玉张罗起来。说来也巧,恰有股人马,拢共五人四车,由二人身侧而过,似要出场去。伙计立喊住领头的,请她行个方便。李延玉一看众人衣装,不就是春风馆制式?先前便曾于春风馆后门见过馆人载货而出,谁知竟得于镇江相逢。那领头女子瞧眼李延玉,立摇摇头,道是要急往渡口回扬州府去。伙计亦不纠缠,谢别众人,又寻起下家来。颇费番周折,仍无人相助,却有一人自上前来,原是位戴毡帽大汉,瞧着有些年纪,牵匹壮马,腰上挂柄宝刀,笑问李延玉有何难处。


“这位少侠若不介意,可与我同乘一骑,我便带你一程。”


李延玉自不介意:“如此,便谢过前辈。”李延玉与草场伙计些碎银谢过,便反身上马。大汉见她坐稳,亦不多话,抬手纵马即去。出了草场,二人向东颇奔驰过些距离,大汉方渐息下马,回头问李延玉欲往何处去。李延玉先讲个“明灯会”,大汉却满面茫然之色;李延玉遂细讲明灯会所在,大汉方笑道:“少侠莫怪,我亦是头天来京口城里,便一路问过去,总莫要误了你的事。”


李延玉了然:“前辈哪里话,若无前辈相助,我怕是日落亦到不得地方。”


二人一路且问且行,竟全无时机讲些闲话。李延玉听这大汉问路把式很是熟练,口音却全不似淮扬模子,倒似她家乡越地,又想他亦是初来乍到,也不知孤身一人远道而来,是为何事。然既是萍水相逢,李延玉自然晓得,莫要多问,方为上策。


黄昏时分,二人于间学堂前勒马。大汉回头问:“可是此地?”


李延玉早已跳下马去:“问问便知。”遂叩门迎出个先生模样者,方知此地正是明灯会。大汉于马上亦听得二人交谈,遂喊道:“这位先生,可同我说说,金山如何走?”


先生回他道:“西北边江心那座,瞧得见寺院的便是。这位大侠须得快些,待天黑了,怕是难寻渡船了。”


“多谢多谢。”


“前辈留步!”李延玉见大汉欲走,立出言叫住,拱手道,“晚辈桐庐李延玉,敢问前辈名姓?”


大汉笑道:“婺州陈柯。李少侠,江湖再见。”语毕即去,倏忽间已转过街口不见。


先生引李延玉至院里,只见亓官伶正独倚秋千,望天而思。李延玉轻声谢过先生,悄然近前,静立亓官伶身侧,同她并肩远眺。已是黄昏时分,落霞如绮,凝神望之,却无变化,似成永恒;然此时却万万分不得神,否则待回过味来,早已入夜。


亓官伶终回过神来,轻唤了声:“姐姐。”


李延玉伸手止住她起身动作,一步闪至她身后,扶住秋千道:“要我推你一把么?”


亓官伶摇头道:“我已这般年纪,哪里需要……”说罢,她待李延玉让开,脚只一蹬,便缓缓荡出来回。只是为同李延玉讲话,每荡回来,亓官伶皆出脚点地以止,稳当后复荡出下个来回。


“说到年纪,我虽虚长你几岁,却全不如你这般……”李延玉斟酌一番,方续道,“勇敢。”


亓官伶不答,亦不伸腿,任秋千慢悠悠渐放缓下来。暮色里,二人身影不时交错,四下无人,亦无鸟兽相扰,唯余吱呀声起伏,似同不远处江上白浪来去遥相呼应。


地上秋千影终无晃动,亓官伶方道:“非是我勇敢。只是从前师父教导,既路见不平,岂有不助之理?我于这镇江府生长十余年,无以为报;如今又想着远走,临去前,多少为它做些事,方觉无愧为镇江人氏。”


可你本不必做。李延玉犹豫再三,终未将此话讲出口。回头想来,黄欢本不必带她出逃,苏梨本不必携她北上,周益清本不必为她奔走,郑元偲本不必随她滞留,田力本不必孤身入蜀,亓官伶本不必亲力赴局。绿林司所司,大抵便是如此一群人,他们与常人不同,大多从于心,欲行之事,旦合于心下恪守之道,全无惧色;他们却又与常人相同,常人行事,或合律法、或合人情、或合利益,然终循因。孟子云:“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谓之为大勇。有此大勇者,无愧于心,自然无惧于行。绿林司所司,大抵便是这般人,或怀大勇,舍生而取义;或恃小勇,见利而忘义。不论大小,皆外于勇,而内于义。


“亓官,此番再见,我只觉你多了不少心事。”


亓官伶垂眼笑道:“我打小由堂伯带大,未经多少事,后生变故,得师父教诲。此番回镇江,乃是我生平头回独行。一路见了些人,经了些事,却无人在侧相谈,只得自己嚼烂了,来回琢磨。如今只觉着,世上尚有许多不解之事,来路亦是艰难。此番知了匪徒拐卖良家女娃之事,生气得很,却悲于无计可施。故而听朱会长提及此事,我立决心参与。”


李延玉轻拍亓官伶肩头,挤坐于她身侧:“去年我听你讲家世,便觉你我实在像得很。皆是因些变故,不得不入了江湖。只是我却同你不同,你是打头便入了华阴,我则是于这南边上蹿下跳数年,浑浑噩噩,直至遇见苏女侠,方回过神来。如今想来,你所言之世上多不解之事、来路多艰难,我那时当亦有所感,却未用心以察之,故如今心里全无痕迹留下。你既聪慧,又怀勇敢,想来不日便可度过此关。毕竟来日方长,不必受困于一时。”


“姐姐所言,我听明白了。只是,恰是此时,令人难过。”


李延玉轻笑一声,携起亓官伶手道:“那位桃花姑娘,你曾见过的,总说我爱掉书袋,然今日我恰有句话想和你说。宋代有位大文学家,世人唤他苏东坡,曾写过两句话,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亓官,你听了,觉着如何?”


亓官伶眨眨眼:“是说人生像间旅店,你我皆是住店之人么?”


李延玉点头道:“正是如此。苏东坡以为,人生恰似间旅店,身在其中之你我,及至世间众人,皆如个行路人。直至走到哪里发觉天黑了,便在哪里歇下了。前番我于华山送你,如今于镇江重逢,不日又将分离。然你我皆在路上,哪里有什么相遇别离?不过是有时你走得快了,有时我走得慢了,然只要不曾停下脚步,走在一条路上,定会再相遇的。而当下所历诸事,日后皆不过过往,来日则亦未可知。”


亓官伶眼里似映出些霞光:“姐姐所言,我似懂了。姐姐可是说,如今虽觉难过,然却不该止步,还得一直走。这段路走完了,自然便好了?”


虽觉着似有不同,李延玉仍首肯道:“我早知你机灵得很。”


亓官伶靠上李延玉肩头:“若无姐姐同我说这些,任我想破脑袋,亦想不明白的。”她闭上眼,复喃喃道:“若这一路有你同行,那便好了。”


李延玉轻点亓官伶额头道:“如今亦不晚。你前番不是说,待我来了镇江,你要带我游山。何时去?游哪座山?”


亓官伶睁开眼,羞道:“我本以为姐姐不会来寻我了。”


李延玉失笑道:“于你眼里,我便是这般不守信用之人?”


亓官伶忙摆手:“非是如此!不过是我近日心情不好,许多事想不开罢。”


“如今可想开了?”


“现下是想开了,今夜睡一觉,明早许又堵上了。”


“那你便趁现下想开了,同我说说镇江有何山可游?也不要你说多了,我来时瞧见江上三山,真如三个戍卫,你便同我说说?”


亓官伶绽出个胸有成竹笑容:“此事容易。西北边最远那个,叫金山,山上有间金山寺,于这周遭颇有些名声;东北那座,叫焦山,说是因为很久以前有个隐士在里边隐居,因他姓焦,这山便也跟他姓了,山上有座宝塔高得很,我也不晓得什么来头,还听说山上有很多前人刻的字,道是值得瞧瞧;至于正中间这座,叫北固山,听说以前有哪个皇帝钦定是‘天下第一山’,如今上边是镇江府大小官署。”


“我算听明白了。金山拜佛,焦山看字,北固山办事。可是这般意思?”


亓官伶笑道:“我瞧姐姐可是比我聪明多了。”


“你先莫夸我。我且问你:你于此地生活十余年,可去这三座山里?”


见亓官伶只“嘿嘿”笑着而不答,李延玉立懂了,遂亦笑道:“无妨。待此事了结,同去便是。”


亓官伶低头摩挲着李延玉手心道:“那便说好了。”


“自然。”二人正经拉过钩,李延玉方问:“你欲何时行事,日子可定下了?”


亓官伶环顾四周,又见天色已暗,轻声道:“便在后日。”


李延玉惊道:“这般急,可万事俱备了?”


亓官伶却安慰起李延玉道:“姐姐尽管宽心便是。”



是夜,金山七峰亭。


陈柯自崖下闪将进去时,亭内唯一人独坐,着蓑衣斗笠,面前石桌上放碟花生,桌缘靠杆长棍。听得动静,此人全无动作,亦不言语,却是陈柯先道:“我道来迟了,原来尚在前三甲。”


这蓑衣大汉取下斗笠,往亭外撇嘴道:“来了。”


二人向外看去,果见一人一驴自林间现身。这小毛驴深一脚、浅一脚缓缓而来,随它颠簸,传出些许瓷器相碰之声。待得近了,驴背上却跳下个妙龄女子,肩上背方比她人还高之铜匣。她向亭中二人点头致意,先将毛驴引至边上,也不栓,只从驴背上包中摸出些小麦麸喂了,方上亭中来。


蓑衣大汉问:“今日赚得几个钱?”


女子道:“天气暖了,热饮子不好卖。过些日子,我卖冰醪糟去。”她边说着,边将肩上铜匣卸下地,震出阵闷响。她又揉揉肩,理两回鬓边碎发,方瞥见桌上花生:“钱叔,怎单对着碟花生干坐?皆不曾带酒?”


蓑衣大汉却笑道:“我便在此,过一盏茶吃一粒,瞧瞧是我先吃完,还是你二人先来。”


女子早端上两瓷碗进来,亦笑道:“我方才在半山,见着陈叔从外边上来,健步如飞,忍着没唤他罢。来,既不饮酒,便尝尝我这饮子,甜口的。”


蓑衣大汉看陈柯道:“老陈确是爱爬山。”


陈柯不理会二人笑话,接过饮子一饮而尽,立觉暖意融融:“你若此时去卖,保准比白日里卖得好。”


“陈叔此话不假,无奈今夜有约。”女子亦于桌边坐下。


蓑衣大汉见二人皆落座,方道:“如何?”


陈柯先道:“跟了两日,北边的往广陵运,一一清点,再分派四方。”


“可是春风馆?”蓑衣大汉问。


“正是春风馆。”


女子哼一声道:“也不知那赵令筠终日在作甚?”


二人皆不接她话。蓑衣大汉却问:“地方可定了?”


女子点头:“同先前所料一般,自此由江上东去十余里,有座焦山,正在那山上。山下有座庙子,平日里香火旺得很,却少有人往山上走的,恰掩人耳目。”


“单放东西?”


“东西堆着不少,却好似也常带人上去,我瞧着皆是些娃娃。”


陈柯疑道:“他们带些娃娃上去做什么?”


“不晓得。”


蓑衣大汉道:“无妨。既摸清楚了,明日我三人同去那焦山踩一回,妥当了便动手。”


女子道:“钱叔,莫光问我二人。你那边方是重头戏罢?”


钱俊道:“早安排妥了,这两日官兵陆续悄潜过去了,明日将暗哨拔干净便是。”


三人皆无异议,又合计一番细节,方欲散了,陈柯忽道:“我今日自马场出来,逢着个小娘子,直往明灯会去寻。”


钱俊道:“什么来头?你瞧着可有异状?”


“自称是桐庐李延玉,不知属哪个门派的,瞧着倒无甚可疑。”


“桐庐?”钱俊沉思片刻,问女子道:“那年禁药再起之事,我记着便是由那边传出的?”


女子应道:“四年前,由杭州府而起,数月里,四海之内皆知。”她眼向陈柯道:“要我去瞧瞧么?”


陈柯摇头:“我觉着不必,不过提一回。”


钱俊道:“老陈既觉着无妨,那便无妨。只是若这李姑娘果同当年之事有干系,待此事了结,倒是可去碰碰。”


三人又聊些闲话,陈柯先起身道:“那便别过,明日见。”说罢便欲反身下山,却为女子叫住:“陈叔,我此时果真去渡口再卖些时辰?”


陈柯反问:“你今日挣几个钱?”


“卖出去十四碗,挣十二文。”


钱俊笑道:“那还去卖作甚?早些歇息,明日再去渡口卖。”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不论行到水穷处,还是坐看云起时,于人生上,你我皆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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