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月下衔悲
八神宅邸的浴室。
热水氤氲,蒸汽弥漫,模糊了镜面。
菲特解开衣扣,布料窸窣滑落,堆叠在微凉的地面。她抬腿,将自己沉入满溢的浴缸。温水顷刻间漫涌而上,贴合着冰凉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而战栗的暖意。
她合上眼,想起刚才进门时,维塔那双几乎要灼穿她的赤瞳。
小小的守护骑士站在玄关的阴影里,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像是守候多时。当看到她跟着疾风踏入玄关时,维塔的拳头瞬间攥紧,骨节发出清晰的脆响。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失望,还有一种……近乎被背叛的痛心。
菲特甚至觉得,若非希格诺及时出手按住了她肩膀,维塔真的会冲上来,用她那巨大的铁锤狠狠给自己一下。
而希格诺本人,一言未发。只是对疾风极轻微地颔首,然后强硬地将那团燃烧的怒火半拖半拽地带离了走廊。
她掬起一捧热水泼在脸上,水珠滚落,渗入颊边细小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明了一瞬。
隔着氤氲弥漫的水汽,那句带着哽咽的控诉,无比清晰地撞入耳膜——
“你只会欺负我……”
在她的认知里,疾风总是那个强大的、冷静的、运筹帷幄的存在。甚至回溯到更久远的童年,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眼神也从未黯淡。
她从未想过,从未将疾风放在“被欺负”的,弱势的位置上看待过。
或许,“从未想过”本身,就是一种疏忽,一种…残忍。
她忘记了在成为“钢铁司令”之前,在她生命里更长久的存在,是那个会为她担心、会对她微笑、会无奈地唤她“菲特酱”的……疾风酱。
她睁开眼,望向被蒸汽模糊的镜面,只看见自己氤氲的轮廓和一片朦胧的白。思绪却不受控地下沉,将她拖入更久远、被时光揉焦过的画面。
那时她们都还小。奈…奈叶还在,疾风还不是司令。
一次高强度的联合模拟训练,她因为连日疲惫,魔力一时阻塞,护盾碎裂。虽然被自动防御系统挡下大部分冲击,但震荡依旧让她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纯白的天花板,还有守在床边、眼睛红肿的奈叶,以及紧紧握着她的手、脸色苍白的疾风。
“菲特酱!你终于醒了!”奈叶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扑上来抱住她,声音哽咽。“你吓死我们了!医生说你是过度疲劳,魔力暂时性枯竭,防护盾才……”
疾风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那只握着她的手收得更紧,指尖冰凉,甚至在微微发抖。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只是昏睡了半个小时。但在那半个小时里,据闻疾风的表现比任何人都要镇定,她冷静地向医生询问情况,安抚奈叶,联系总部报告情况……表现得无懈可击。堪称未来司令的雏形。
直到她醒来,疾风那紧绷的弦才仿佛松了下来。
傍晚时分,奈叶因为例行巡逻任务离开,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夜深人静,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她因为药效有些迷迷糊糊,感觉到疾风并没有睡在旁边的陪护床上,而是依旧坐在她的床边。
她费力地掀开一点眼皮。
看到疾风正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月光勾勒出她稚嫩却写满担忧的侧脸,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蓝眼睛里,盛着一种她当时无法完全理解的、深重的恐惧。
然后,她看到疾风极其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手背上的输液针孔周围,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她一样。
一声极轻极轻的、带着哽咽的叹息,融化在寂静里。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源自内心最深处的后怕与珍视。
“……别再吓我了,菲特酱。”
那句话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落在她半梦半醒的心上。
“……嗯。”她在迷糊中承诺,“……不会了。”
……但她没做到。她总是让疾风担心。从前是,现在……更是。
水已凉透。
菲特从回忆中惊醒,猛地从浴缸中站起身,带起一片哗啦的水声。水珠从她光洁的皮肤上不断滚落,砸在水面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她用毛巾擦干身体,换上那件领口绣着歪扭金色闪电的旧睡衣。布料柔软,带着阳光和干净剂的味道。
浴室的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菲特推开门,带着一身未散尽的水汽走了出来。
走廊里空无一人,壁灯调到了最暗档,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晕。骑士们似乎都刻意避开了,没有来打扰。
她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无声地走向分配给自己的那间客房。
经过疾风卧室紧闭的房门时,她停顿了一下。门缝下没有光亮。或许睡了。
她继续向前,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室内一片昏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银白色的光带。
她走到窗边,下意识地想要将窗帘拉拢,隔绝外界的一切。
动作却在指尖触及布料时,蓦然顿住。
她的目光,被庭院中的景象攫住了。
月光洗过庭院,褪尽了色彩,只余下黑、白、灰的静谧轮廓。
八神疾风正蹲在庭院的石阶上。
单薄的外套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更显纤细的轮廓。白日里“钢铁司令”的威仪被月光洗刷殆尽,此刻她只是月光下一道伶仃的影子。
她面前,是那只漂亮的金毛寻回犬,小菲。
疾风的手,正一遍又一遍地、近乎固执地抚摸过狗狗温暖的背脊。小菲似乎很享受,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温顺地蹭着主人的手心。
然后,菲特看到疾风那重复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微微向前倾身,将额头,连同大半张脸,深深地、深深地埋进了小菲颈侧那厚实温暖的金色毛发里。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几秒钟后,菲特清晰地捕捉到,疾风那瘦削的、包裹在单薄衣料下的肩膀,极其轻微地、难以抑制地抖动了一下。
那抖动轻微得几乎会被误认为是夜风的吹拂,但菲特知道不是。
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的、连哭声都被死死扼在喉咙深处的无声啜泣。是唯有在月光都沉默的角落,才肯泄露分毫的独白。
菲特感到胸腔一阵窒闷,呼吸停滞了片刻。
几乎未经任何思考,身体已先一步行动——她猛地推开窗户,寒夜的风瞬间涌入,卷起她半干的金发。她一只手撑住窗框,竟是要直接从这二楼跃下,去到那在月光下独自颤抖的人身边——
然而——
“砰!”
眼前的景象微微扭曲了一下。她再一次,毫无防备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层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屏障上!
几乎同时。
原本安静伏着的小菲突然警觉地竖起耳朵,猛地转过头,一双在夜色中格外澄澈的红色眼瞳,精准地锁定了二楼窗口菲特的身影,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带着疑惑和警告的呜咽:“呜……”
正将脸埋藏在狗狗温暖毛发里的疾风,身体骤然一僵。
所有脆弱的气息在百分之一秒内消失殆尽。她猛地抬起头,循着小菲的视线望向菲特的窗口——
隔着冰冷的结界,隔着清冷的月光,两人的目光短暂地、猝不及防地撞上了。
菲特还维持着一手捂额、一手撑窗、金发凌乱、眼中水光未散的姿态,带着几分狼狈,几分急切,有点滑稽又有点可怜。
疾风那双蓝眼睛里的情绪急剧变幻——最初是一闪而过的、几乎本能的心疼;随即是被窥见最深层脆弱的惊惶与无措;最终,所有波澜被强行镇压,凝固成一片近乎淡漠的、她最擅长的冷硬平静。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迅速地站起身,一把将小菲揽入怀中,动作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仓促。继而决绝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屋内,将那抹月光下的剪影和所有未竟的情绪,一并关在门外。
视野里那抹毫不留恋离去的身影,耳边那句带着哽咽的“你只会欺负我……”,月光下那记细微却惊心的颤抖——所有画面凝成一根针,猝然刺穿了菲特所有的迟疑与麻木。
她猛地转身,冲出房间,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几乎没有任何声息。走廊的壁灯在她身后拉出摇晃的影子。
她冲到二楼的楼梯口,正要往下——
疾风正抱着小菲走上最后几级台阶。两人在楼梯转角猝不及防地迎面撞上,距离近得能感知到对方呼吸的微颤。
菲特猛地刹住脚步,金发凌乱地晃动。她微微喘着气,看着疾风,那双红瞳里翻涌着太多未加掩饰的情绪,急切,懊悔,还有一种近乎莽撞的、不管不顾的冲动。
疾风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直接追出来,下意识后退一步,略微抬头。她脸上那些短暂泄露的情绪已被尽数收敛。只是抱着小菲的手臂,似乎收得有些过紧。
小菲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瞬间的紧绷,立刻扭过头,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对着楼梯上方的菲特呲出了尖尖的小牙,一副护主心切的凶悍模样。
疾风低头,瞪了怀里的小家伙一眼,眼神严厉。
小菲瞬间蔫了下去,耳朵耷拉下来,委屈地呜咽了一声,把脑袋缩回疾风臂弯里,不敢再造次。
疾风弯下腰,将小菲放到地上,拍了拍它的后背,指向狗窝的方向。小菲垂着头,慢吞吞地踱回角落的软垫,趴下,一双红眼睛仍警惕地瞟向菲特。
处理完这些,疾风才直起身。她没有立刻看向菲特,而是偏过头,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领。然后目光转回来。
她的视线扫过菲特湿着的发梢,单薄的睡衣,额头上那块新鲜的撞痕,最后定格在她脸颊边那道边缘微微发白、显然沾过水的划伤上。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极薄的线。那抹红色刺眼。
菲特喉头微动,正想开口——
“脸上的伤,”疾风先开了口,声音平直,“沾水了?”
菲特愣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想去碰脸颊的伤口。
“别碰。”疾风突然喝止。
菲特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吓得肩膀一缩,伸到一半的手骤然停住,讪讪地缩了回去。
疾风看着她这副无措又顺从的模样,沉默了几秒。然后,迈步踏上最后几级台阶,侧身从菲特旁边错身而过,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
“跟我来。”
她说完,径直走向主卧室。菲特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疾风的卧室和她的人一样,整洁、利落、透着一种冷硬的秩序感。空气中混合着书卷的沉静气息和一点点…或许是安神香薰的淡雅尾调。窗台上,摆放着一盆长势良好的澄心草盆栽,清冷而克制。
菲特的目光没有过多流连,只是看着疾风走到床头柜旁,打开了一个嵌入式的小柜门,从里面拎出一个小型家用医药箱。
疾风提着箱子走到床边,拍了拍床沿。“坐下。”
菲特依言坐下,双手有些无措地放在膝盖上。指尖下意识地蜷起。
疾风在她面前单膝蹲下,打开医药箱。里面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镊子、消毒棉片、无菌敷贴……她先捻出一片独立包装的消毒棉片,利落地撕开。
她目光微微抬起,专注地落在菲特脸颊那道细长的伤口上,刻意避开了与她对视。沾满了消毒液的棉片触碰伤口边缘,带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刺痛。
“嘶……”菲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向后仰了仰头。
疾风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即继续,力道似乎放轻了微末,但声音却冷硬地砸过来:
“现在知道疼了?”她问,语气近乎苛刻,“打架的时候,想什么去了?”
棉片按在伤口上,带来持续而清晰的痛感,混合着药膏微微的辛辣。菲特抿紧嘴唇,没有回答,只是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承受着这带着责难的疗愈。
疾风不再说话,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她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擦过菲特的脸颊皮肤,带着微凉的质感,和一种…刻意维持的、专业的距离感。
菲特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神太过炙热,里面翻涌着太多未加掩饰的、亟待奔涌而出的情感,歉疚,懊悔,痛楚。她想道歉,为今晚的荒唐,为自己的不堪,也为长久以来对疾风感受的疏忽。
“疾风,我……”
“明天,”疾风几乎同时开口,语速快了几分,似乎被菲特过于直白的目光烫到,下意识地想要切断某种情绪的蔓延。眼神快速地瞥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放下用完的棉片,转而撕开一片小小的无菌敷贴。
她的动作精准,将敷贴边缘仔细按压贴合在那道细长的伤痕上,指腹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材质,短暂地停留在菲特的皮肤上。
“‘幽灵回廊’任务的最终审查会,需要你出席。”她旋即开口,用一种刻意打磨过的语调陈述,“你是现场指挥官,你的陈述和判断……很重要。”
菲特的话语被堵了回去,怔怔地看着她。
疾风站起身,将废弃物品丢进垃圾桶,动作略显仓促。她背对着菲特,语气里注入一种刻意的、公事公办的平稳,却暗含一丝……预留退路的宽容:
“当然,”她停顿了一下,像在斟酌用词,“如果你……不想出席这类场合,觉得不舒服,也可以不去。我会处理。”
她说完便转回身,低头整理医药箱,仿佛刚才那句意味着“我可以为你挡下所有麻烦”的话,只是随口一提的寻常选项。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沉重地撞了一下,酸涩而温热。
菲特几乎是立即开口,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
“我去。”
疾风正在整理医药箱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然后,她抬起眼。真正地看向菲特。
这一次,菲特清晰地看到,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了一丝微光。那光芒很微弱,却瞬间驱散了方才公事公办的冰冷,让那双眼睛骤然变得生动了一些。
“……好。”疾风应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但她转开视线,将医药箱盖合上的动作,似乎比刚才轻快了一丝。“那你回去早点休息。”她补充道,目光落在菲特赤着的、踩在冰凉地板上的双脚,眉头蹙了一下,“地板凉。”
话题就此终结。所有的情绪再次被妥帖地收敛起来。
菲特站起身,点了点头。她看了一眼疾风,对方已经转身走向书桌,似乎准备继续工作。那挺直的背影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谈话结束了。
她转身,走向门口。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话最终缓缓沉回心底,手握住门把时,她停顿了一下,极轻地说了声:“……晚安,疾风。”
没有回应。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将门带上。
窗外,月光依旧清冷。
疾风站在书桌前,并没有立刻坐下。片刻后,她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落在刚才菲特坐过的床沿,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温度。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与柔弱,随即像是被什么刺痛般,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微颤,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压抑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自我厌弃。
那盆窗台上的澄心草,在月光下静默地舒展着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