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为春风馆众人簇拥而行,不知情者许真会以为他们乃何方贵客。然若有好事者近前欲窥一二,立会为春风馆弟子眼里厉色惊退,于醉生梦死里醒来,惊觉这世间本就没什么桃源乡。李延玉默然随行,进了扇同先前不同的门,便有弟子上前来系上蒙眼布。桃花本欲发作,见李延玉、滕雨二人皆是副逆来顺受模样,便生生忍了。
一路行进,途中几无弯绕,李延玉只觉踏上不少台阶、走过不少路,待重获光明时,却是身处间狭窄暗室。此屋颇显逼仄,其中唯一案、一榻、一架而已。三人尚未回过味,身后却传来阵锁钥之声,回过头,方见房间正中一道铁槛,已将三人同旁人分隔开来。
“秦主事,这是何意?”李延玉不悦道。自她同黄欢离家行走以来,还是头回如此明白地为人所囚。秦兰幽却不答话,只同身边弟子耳语几句,便迈步于侧面静候。不多时,又来一人,她身后并无随从,着装亦极尽朴素,然光凭她腰间绛色系带,李延玉便知她来历。
见徐凝吩咐秦兰幽开了锁,自走进来,李延玉也不待她开口,便先发难道:“徐馆主,前番湖畔萍水相逢,我道你同赵前辈一般,皆是热心、讲理之人。如今这般作为,不知是何用意?”
“你倒还敢提她。”徐凝伸手接过身后秦兰幽递来文卷,直掷与李延玉。李延玉却未伸手去接,便见这卷纸于地面上胡乱铺开,其上满满当当尽是名字。
“先是打着华阴故人名号来我春风馆,见事不成,立改口隶属绿林司;不说几句便走,又去湖边寻赵师叔,待上大半天;如今又回来,怎么,是欲再问候一声么?”徐凝仰头轻点地上文卷,“我看了华阴名册,哪有什么李延玉?你这牌子,是窃林雨桐之物而来罢?”
李延玉一愣,强作镇定道:“徐馆主应是误会了,这牌子确是我的,千真万确。”她说着又将玉牌取出,“若是不信,你自可查验。”
徐凝全不搭理她,只冷冷续道:“你说欲代华阴致意,然华阴早在年前便重并入华山,你欲代个现已不存者,向我春风馆致何意?汝等,道是绿林司的,然既是自洛城来,那田春雨都已被押解入京了,你们几条漏网之鱼又待如何?”
李延玉还欲开口,徐凝却毫不与她机会,仍咄咄逼人道:“汝等亦不必多言,任你如何狡辩,我必不可能信你们。便委屈几位于此处待上几日,待我查清了你们来头,若是冤枉了几位,我必奉上应得补偿,以表歉意。”
滕雨上前道:“徐馆主,按例,你无权私自收押绿林司属员,你应当知晓。”
徐凝转身头也不回道:“田春雨已伏法,如今她麾下哪有一个清白的?我关的不是绿林司属员,是当朝重犯。”说罢,她便叫人锁门。
桃花见状,高声喝道:“小姐,没必要同他们废口舌,咱们打出去。”此言既出,纵是滕雨亦惊得目瞪口呆。然桃花自是身随心动,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将出去,一脚越过门缝,将正欲锁门的春风馆弟子踹翻在地。
徐凝见状,厉声道:“你们还敢动手?”
事已至此,李延玉亦是骑虎难下,只得安慰自己,如今之事,不过是先礼后兵,无奈之举,遂喊道:“这不白之冤,恕我等不敢妄受。”滕雨听李延玉如此表态,自是心领神会,亦三两步跨上前,立于桃花身侧。二人便将这屋门尽挡严实。李延玉挪上去,轻声问:“你二人可有把握?”
桃花眼里似有熊熊烈火,咬牙切齿道:“哪能容她们为所欲为!”
李延玉知桃花许是气血上涌,一时冲动,然平心而论,既说不通,似也只余拳脚这一条路。然她忧心这馆主徐凝正在场,真打起来,想来是毫无胜算。虽作此想法,滕雨和桃花却颇是令人意外。不过须臾,二人已联手击退上前春风馆弟子七八人,余者唯持剑严阵以待,却不贸然上前。徐凝恐亦未料到如此境况,她思索片刻,同秦兰幽轻言几句,便见后者快步离去,想是去搬救兵。李延玉见状,愈加以为似有胜算,说话自然多上几分底气。趁如今双方对峙,她又喊道:“徐馆主,你若放我等离开,此事便了了,以后我等亦再不于你春风馆露面。”
徐凝不答,趁桃花和滕雨皆腾不开手,忽地起式上前。李延玉见状,暗道不好,正欲出声,徐凝却招式已出。避无可避间,桃花强以膝头顶开身侧一人,直迎上前去。滕雨自然全力配合,立横跨一步站住门前,身前便为四人围住,一时间颇为吃力。那边桃花弯腰避过徐凝一掌,立反身出腿欲扫;徐凝似有意外,后撤一步堪堪避过桃花招式,却不再上前。
李延玉在后边看得颇为不解,不知这徐凝身为春风馆主,怎连把剑都不佩上,是全未料到她三人会动武么?
门前滕雨赤手空拳对上四柄长剑,自然落于下风,然他身法颇是灵巧,左离右避间,倒令身前几人相互掣肘、不得近前;而桃花与徐凝过招数回合,探清对面底细,自是信心大增。徐凝见状,接过地上弟子递来长剑,也不作预备,便携剑起舞。桃花静立原地,作预备势,怒目圆睁,过上半晌,见徐凝这剑舞虽是令人眼花缭乱,两人间距却全无接近。她回头见李延玉无恙,而滕雨应对尚显自如,索性小心蹲下身,就近拾把剑,瞅准空隙,挥剑便砍。徐凝招式正顺,忽见桃花劈砍而来,忙举剑相迎。双刃初接,迸出一声清鸣,恰如玉碎;双刃又接,桃花一剑劈中徐凝剑身,砍得阵闷响,如刀斫石;双刃再接,先是音动如瞬,便见徐凝握剑之手轻颤,手里长剑便脱力落下,如银瓶坠地,荡起三两回响,终归虚无。
徐凝手里剑落,出在场诸人意料。因独李延玉置身事外,看得最是分明。以她观之,徐凝同桃花先是过数回合拳脚,全未占到便宜;又是持剑而舞,虽有势而无实,三招内便为桃花击落手中兵器。以此而推,桃花应是胜了。李延玉既有此论,徐凝同桃花自然更是心知肚明。只见众人皆收了招式,十来束目光独汇于徐凝身上。她只低头不语,待秦兰幽带人赶来时,徐凝只挥挥手,便自离去。李延玉见她身形却无甚迟疑、颓丧之意,不知如此结局,她是否早有预料。
见徐凝退场,李延玉挺胸走出,向秦兰幽喝道:“秦主事,不知我三人,可否离开?”
秦兰幽眼见地上春风馆弟子横七竖八,自然早明白现下境况,口虽不答,自让出条道路来。李延玉大步而去,却为桃花掣住:“怎么,这回,不用蒙眼睛了?”
秦兰幽叹道:“我带几位出去。”
离去之路倒无甚特别。秦兰幽带三人过条长廊,行至尽头,开扇厚重大门,便回头道:“几位,自这里下去,便是后门,出去便是。”
李延玉点头道:“劳秦主事后边向徐馆主转达一声,今日之事,非我等所愿。我三人的确是为好意来访,望馆主勿要仍疑心于此。”
秦兰幽苦笑应下,方要离开,却为桃花叫住:“慢着。你随我们一同下去,谁知道你们这帮人可还会耍花样。”
秦兰幽闻言,对李延玉道:“诸位既不信我,如何让我等信你好意?”
李延玉笑道:“秦主事多虑了,一码归一码。桃花所言确实有理,贵馆不由分说便欲囚禁我等之事,实在令人心有余悸,故烦请秦主事送我等出去。至于我等好意,自然做不得假,你馆人若仍不信,我便去寻赵前辈。”李延玉一顿,“说到底,当年与华阴交好者,本就不是你们新馆之人。我若早知如今春风馆已是这般模样,这广陵城,我必不会停留哪怕一刻的。”
秦兰幽不语,率先走下楼去。行至半途,她忽漫不经心道:“不知几位,可是自天都府来?”
桃花自然没好气道:“与你何干!”秦兰幽唯苦笑不语。
自后门出,当门又是条大街,只是同正门外那熙熙攘攘、张灯结彩模样相比,这边是派别样形状:一眼望去,街上尽是牛车、马车来回,皆满载货物。这街上似开满各大店铺后门,不少门外正有伙计或载或卸,忙得不可开交。春风馆后门外有片颇开阔场院,其中有槽、仓、架等,边上亦不乏劳作者。秦兰幽转身而去时,恰逢这院里驶出三驾马车,皆拉双层黑木箱,往出城方向而去。三人皆默然目送马车远去,滕雨方问:“小姐,回去休息么?”
李延玉摇头道:“回去取些秦岭银针,再寻回赵前辈罢。”
桃花立问道:“这是为何?方于这新馆闹了一回,这便去见她春风馆老人?”
李延玉苦笑道:“正因方闹了这一回,才要去走这一遭。把来龙去脉讲清楚,请她原谅。不然,若是待这徐凝添油加醋一番,以后莫说我们,便是华阴同春风馆间,都恐生裂隙。”
桃花正待说话,却不知想到何事,双颊立红个通透,便默不作声了。
滕雨附和道:“还是小姐想得周全。”
李延玉叹道:“就事论事罢。不论新馆、旧馆,终是春风馆,我既怀好意而来,招惹我的亦是新馆,便单了此事。何况先前赵前辈待我等亦算热情,因此疏远,实在不值。我读圣贤书虽不多,姑且知道孔子曾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新馆以怨相待,我等并无过错,自然顶回去;旧馆以礼相待,我等自然不可失了当有礼数。”李延玉说罢又补道:“只是,不曾想你二人拳脚功夫这般厉害,两人竟得打退近十人,桃花还可胜过她馆主。”
滕雨连连摆手道:“非是我二人厉害,实是春风馆人不擅打斗而已。”
桃花立来了精神,连声附和道:“正是正是。那些小喽啰便不提,便说那馆主,我上来便和她对了一掌,遂知她功力不算太深。说句实话,但凡于绿林司里勤学苦练一年,也不至只得这等水平。”
“这般差?”李延玉却惊奇不已,立看向滕雨。后者笑道:“桃花这回确未讲大话。别的不说,于武功深浅上,如我二人一般绿林司众皆得评判。她既这般说,应假不了。”
三人并肩而立半晌,李延玉方踌躇道:“方才那徐凝道,田大人……”
“嗯。”滕雨应了一声,垂下头去,以脚尖拨开地上木屑,“入绿林司时,我等皆受教道,旦有犯事者,循例而办,不得因他事而生异同。若是田大人当真违例,愿得公正评断。”
见滕雨想得开明,李延玉并不意外,又问桃花:“桃花,你可有所想?”
桃花却笑道:“小姐哪里话,真以为我平素大大咧咧,便失了分寸?大是大非,我分得清,滕哥哥所言,亦是我所想。”
李延玉疑道:“你二人,嘴上说得倒是堂皇,心里可莫要解不开。”
滕雨亦笑道:“小姐多虑了。我等三人,不过是随田大人同往洛城行公事,从前居武章时,皆分属各自司部。如今随小姐行走日久,当为小姐尽心才是。”
李延玉叹道:“延玉一路受三位关照,实在感激不尽。只愿莫要我单受三位照拂,却不得反过来关心你三人。从今往后,旦有心事,大可同我讲。”
“晓得啦,小姐,你莫要胡思乱想。”
“既如此……”李延玉抬头望天,其色早向昏黑,“走罢,咱们绕上一圈,还是进这新馆里吃些东西。”
“小姐,还要进去?”
“既说了一码归一码,便是兹事已了。若她春风馆还要寻我们麻烦,便是她们全不对,何况有你二人,大不了再打一回。”
桃花佯嗔道:“小姐说得轻巧,挨打的又不是你。”
“我这不是全仰仗二位吗?我当真听说春风馆内餐食于这广陵城亦排得上号,待会儿你欲尝什么,便任意令她上,我来买单。”
这回却是滕雨笑道:“小姐,咱们路费,皆在我手里呢。”
“那便劳滕兄借我一用,也容我体会一番‘一掷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