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廷圣坛的烛火，在我出生那晚从未熄灭过。母亲诞下我后，便永远离开了我。教皇说我是蒙受神明馈赠的孩子，可我从不觉得这是什么馈赠——若真是馈赠，为何偏偏要夺走我的母亲？

我两岁便能下床行走，三岁已能跑能跳。五岁那年，骑士团长发现了我的天赋，开始教我剑术——骑士团的所有剑术，我仅用一年便尽数学会、融会贯通，整个骑士团竟无一人能成为我的对手。

七岁时，我加入骑士团，以教廷特派圣女的身份参战。虽只有七岁，除了魔物，再无人敢质疑我的实力。第一次战役，我便以斩魔过百的战绩声名远扬，他们说：那战场上飘扬的白发，是死神收割灵魂的痕迹。

九岁那年，国王召见了我，赐予我一把镶满宝石、由黄金打造的圣剑。我接过圣剑，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我清楚，自己的存在，本就是为战斗与征服而生。

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二岁。那时我国与邻国爆发边境冲突，我随骑士团被派去压阵。我身披银甲在战场中穿梭，残忍地收割了数千人的性命。他们死去时的哀嚎始终萦绕在耳畔，我却连一丝愧疚都没有——因为这就是我的使命。

十五岁时，我再次镇压了魔物潮。这一役异常惨烈，随我出征的三千骑士几乎死伤殆尽，唯有我，浑身沾满血污，仍屹立在战场中央，宛如一尊杀神，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十六岁，国王再次召见我。这一次，他赐予我“王国圣女”的名号，数不尽的财富与地位将我簇拥，可我早已厌倦了这一切。他们表面对我恭敬，实则不过是畏惧我——因为他们看我的眼神，不是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看一头怪物。

十七岁，我再度迎战敌国入侵。仅一天时间，我便以一己之力屠杀近万人，敌国的入侵也被我一人暴力镇压。人类的哀嚎比魔物更惨烈，喷溅在身上的血液比野兽的更滚烫。我不明白杀戮的意义，却只懂得杀戮。

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我躺在宽大的浴池里，开始思考这一切的意义——人与魔的厮杀，人与人的纷争，生命的逝去早已无法刺激我的神经。我从出生起便与死亡为伴，可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我逃跑了，从这个王国彻底消失。我在黑夜里跑了很久很久，即便奔跑到太阳升起，又再度落下，也从未停下脚步。我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向命运再也无法禁锢我的地方。

我一路向南，朝着大海的方向跑去。跑了几日，抵达一个南方小国，我将那柄圣剑卖了，只换得几万金币。可这几万金币握在手中的重量，却比那柄圣剑轻了太多……我继续南下，途中经过无数地方，却都觉得不适合自己，直到路过一片开满野花的空地——那里没有血液的腥臭，只有空气中泥土与野花的芬芳，远处还坐落着一座朴素的小镇……

初入小镇，我发现这里的人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无论是路边商铺的老板，还是往来的路人。我径直走到小镇中心，找到镇长。得知我想在此住下，他直接为我划分了一处环境与地段都无可挑剔的房子。虽然花光了大部分金币，但比起那柄沉重的圣剑，我更偏爱这朴素的木屋——整洁的房间与简单的家具，透着与教廷截然不同的温馨。

我放下行囊，将身上的骑士制服挂进衣柜，换上一套简单的素衣，走出了房间。门口路过的新邻居向我打招呼，路上的行人也纷纷欢迎我到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心的温暖。

我寻找着适合自己的职业，最后选择成为一名冒险家。在冒险家协会完成注册与考核后，我成了六级冒险家。随后，我带着之前换下的制服，来到早上路过的铁匠铺。

“打新的要两天，成品在那边自己看。”

铁匠父子正热火朝天地忙活，即便来了客人，也没有特意接待，可我却觉得这种氛围无比舒适——没人在意我的身份，没人畏惧我，只把我当作一位普通的冒险家。

最后，我选了一把一米多长、四指宽的朴素长剑。这规格与骑士团的制式武器相近，我抬手做了个起手式，相比之下，这把剑的手感更趁手。

带着这把剑，我去协会接下了人生中第一个委托——驱逐狼群。在负责人赛琳小姐的叮嘱声中，我离开小镇，抵达委托地点。得知最近附近森林里的狼多了起来，委托人担心家人受伤，便发布了这则委托。

夜晚，我提着剑进入森林。我的眼睛总能很快适应黑暗，因此很快看清，森林里的十几匹狼正在收缩包围圈。我选择了“擒贼先擒王、再逐个击破”的战术——从小征战的战斗本能，对付这些低阶魔狼太过轻松，远不及我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战事。可当我看到委托人虽满脸惊讶，却长长松了口气，握着我的手向我道谢时，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量终于用在了正确的地方。

我回到家，拍手点亮了魔法灯。这个小镇虽偏远，简易魔法装置的普及度却不错。我把剑立在床边，脱了衣服走进浴室——这里远不及教廷的大浴宫，只有一个装满热水的朴素木桶，也没有侍从随侍入浴，只有我独自泡在热水里。从木桶里出来后，没人帮我擦干身体、递上衣裳，我只能笨拙地第一次自己打理自己。可我一点也不讨厌这样，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觉到：我是作为一个“人”在活着。

或许是十几日逃亡积累的疲惫，又或许是这张床太过舒适，我躺下后莫名感到安心，困意很快将我笼罩。梦里没有魔物死去时的哀嚎，没有人类濒死时的求饶，只有我躺在来时的野花丛中，感受着微风与花香……

或许是为了赎罪，又或许是为了报答居民们的善意，无论什么样的委托，我都会接下，并尽全力去完成。短短三年，我便积攒了极高的声望，成为十级冒险家——十级冒险家代表着这个职业的最强实力与最高声望。可我没有因这个身份与大家疏远，镇上的人也没有因我的身份而畏惧我。无论是去教会照顾孩子，还是去看望老人，我都会保持温和的模样；和他们相处时，总能让人感到安心与踏实。而当我出战魔物时，即便魔物等阶不高、数量不多，我依旧会全力以赴。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着，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手中的剑有了方向与目标，即便不挥剑，我也希望这份力量能为他人所用。今天，我又去帮镇外的村民收南瓜。收完后，他们递来一个很大的南瓜，虽带着有些不便，我还是谢了他们的好意。把南瓜带回家后，时间还早，我准备去协会再接一个委托。刚到协会，大家就热络地和我打招呼，可我的目光却被一位陌生的精灵吸引了——她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眼睛像绿宝石般深邃，脸庞格外可爱。她正呆呆地看着我，让我莫名心跳加速。我强行让自己镇定：小镇来新的冒险家不算稀奇，可精灵却是头一遭遇到。据我所知，精灵基本很少离开世代居住的森林。

我把委托书交给赛琳之后，来到了委托板面前。

“蕾？”

她突然找我搭话，让我已经平静的心又开始躁动。

“嗯？哦，你好！是新来的冒险家吗？没在镇上见过你呢。”

我转头看向她，她却突然呆愣下来，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石一样，让我觉得有点诧异。她似乎被我诧异的目光惊醒过来。

“你好你好，我是希卡莉，是一位魔法师。”

“魔法师啊，真是罕见。不过希卡莉小姐，我们还是晚点再聊吧，我现在正愁晚饭该吃什么呢，哈哈。”

小镇上的人都很喜欢我，这点我很清楚。可她看我的眼神，和其他人完全不同，让我心里隐隐悸动。只是我不太敢和她走得太近——因为我更怕自己控制不住刚才那种心跳加速的心情。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能在协会看到她。她总一个人躲在角落，似乎在偷偷看我。小镇的人都悄悄告诉我，她在打听我的事——这让我原本不敢在意她的心思，渐渐有了变化。我也开始悄悄向赛琳打听她的情况，可赛琳对她也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前段时间刚到镇上的精灵魔法师，实力非常强大，而且除了打听我的事，基本不怎么和其他人接触。

“蕾，她今天又来了，还是在那儿偷偷看你呢。”

“我知道啊，但她为什么对我这么感兴趣呢？”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啊，说不定她是暗恋你呢。”

“不要打趣我了，赛琳。”

“没有打趣啊，蕾你长得这么漂亮，哪怕我也是女人，我也很喜欢你呢，我都想把自己嫁给你了。”

“去去去，别贫嘴。她总是这样偷偷了解我，却又不靠近，这样让我很在意啊，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语气难得认真了些，向赛琳询问意见。

“要不要你去邀请她组队呗，反正你也没有队友。”

“哎，话是这样说，但我感觉有点难为情嘛，而且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突然找了其他队友会不会有点奇怪？”

是啊，我一直习惯独自行动，不是因为怕生，只是我从未想过“队友”这件事——一旦建立起一段牢固的关系，将来分别时，只会更加在意。

“别担心，她也是个强大的魔法师，实力测试的时候我就没见过如此庞大的魔力，而且还是个全能的法师，而且你们都是漂亮的女孩子，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也行吧，但如果邀请她不答应怎么办？”

“放心，她一定会答应的，我和你赌明天的早餐。”

“行，如果她答应了，明天我给你带早餐过来。”

“等你好消息哦。”

我下定决心，向她走去。她一直看着我，直到我走得很近，才低下头。虽然心跳有些加速，我还是先开了口。

“希卡莉小姐？”

她似乎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我：“蕾小姐，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很在意我，一直在向别人打听我的事。”

“有……有吗？”

她的脸突然红得厉害，慌忙别过头，不敢看我的眼睛。真是……好可爱，感觉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了。

“当然有啦，赛琳小姐都告诉我了——你一直在跟居民和其他冒险家打听我。”

“是……是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只能用尽可能开朗的声音问道：“既然这么在意我，为什么不和我组队呢？”

我朝她伸出手，她愣了很久，只是看着我的手，像是在思考，随后轻轻牵住了它。

“好啊，一起组队吧，蕾小姐。”

她真的答应了组队请求。我们约好明天见面的地方后，我便回了家，长舒一口气，躁动的心终于平复了些。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我之前拒绝和其他冒险家组队，是因为讨厌那种“两人好不容易走近，却因各种事分开”的感觉，所以一直极力避免这样的情况。可不知为何，对她，我完全没有抵抗力。即便知道她是精灵，哪怕将来我们一起冒险一辈子，我也会比她先走一步，会让她伤心，可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对她沉沦了——她可爱的脸庞，还有那如林间草木般鲜活的气质，总让我心动不已……

第二天，我在昨天约好的路口见到了她。因为花了点时间给赛琳小姐准备早餐，我耽搁了一会儿，她似乎已经等了我一阵子。我向她伸出手，她愣了一下，随后稳稳地握住我的手——看起来，她完全不反感和我牵手。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走进了协会。

“两位感情真好啊，第一次一起冒险就牵着手来协会吗？”

我们被赛琳打趣了。真是的，她明明是个能独自把一百多号人的协会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女强人，在这种事上却有点坏心眼。希卡莉听到她的打趣，慌忙松开了手。我用幽怨的眼神看了赛琳一眼，把昨天打赌的早餐递给她，随后开口问道：

“有没有适合第一次配合实战的委托，我今天想去先和希卡莉练习一下？”

“有啊，去西边镇外那片树林吧，那里最近多了好多史莱姆，虽然影响不大，但孩子们最近都不敢去那边采蘑菇了。”

“交给我们吧。”

赛琳小姐拟好委托书递给我，酬金不算多，可一千二百金币对于清理史莱姆来说，又有些过高了——赛琳总是这样照顾我。

我和希卡莉来到镇西边的森林，这里确实多了不少史莱姆。或许是最近雨水较多，整片森林都透着潮湿的气息。我拔出剑走在前面，她提着法杖跟在身后。史莱姆发现领地被入侵，很快聚集过来，我也随之行动，希卡莉则在身后用魔法援护我。我们明明是第一次实战，配合却格外默契——只要我发出指令，她就能完美执行。很快，大部分史莱姆都被清剿，零星剩下的几个，短时间内也难成气候。

“蕾小姐的剑术很厉害啊，是从哪里学的啊？”

“啊，是吗，这件事有点太久远了，我不想提。倒是希卡莉小姐会的魔法很多啊，和你配合得意外地顺心呢。”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路上我重新牵起她的手，她也轻轻回握。回到镇上，大家都和我打招呼，我能轻松回应，希卡莉却只是偶尔冲大家点点头，看起来还有些羞涩……

因为希卡莉总在路口等我，所以今天工作结束后，我提出了一起住的请求。她很干脆地答应了，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不是第一次带别人回家，可带她进门时，却格外紧张。晚餐做得不算好吃，洗澡时也总忍不住想起她的脸、她的声音——我实在有点无法正视自己的心意了。我对谁都能坦率表达想法，唯独对她……

准备入睡时，是她提出想一起睡，我也干脆答应了。只是她似乎怕黑，便留了灯。灯光没怎么影响我的睡眠，可枕边传来的呼吸与温度，还是让我心情乱糟糟的。但这张床好像真的有魔力，即便枕边有人，我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

之后的日子格外简单：我们一起从家出发，一起接委托，委托结束后就一起在家休息，或是四处散步。我本来想添置一张床，却被她回绝了，所以我们最后还是天天睡在一起。她从未离开过我——无论是牵手、拥抱时的温度，一起躺在床上的睡颜，还是一起在野花丛中放松时她的表情、模样与声音，都总让那股悸动一次次涌上心头。可无数次话到嘴边，还是被我咽了回去——我不想，也不敢在她漫长的生命里，占据太多分量。

在击杀巨龙的庆祝晚会上，人们围着篝火与我一起庆祝、跳舞。我第一次感谢神明馈赠的力量——是它让我有能力保护想要保护的事物。希卡莉一开始没有融入人群，可当我对她投去笑容时，她也加入了庆祝的队伍，脸上挂着和大家一样的笑容。看着她的笑，我还是忍不住心动。其实我早就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是爱意——从第一天见面起，我就在意她；知道她会打听我的事、对我感兴趣时，我的心就已经被她俘获。可我始终说不出那句“我爱你”。我不知道说出这句话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是继续像现在这样一起冒险，还是从此分道扬镳？这些我都想过，却始终没有勇气开口。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从一开始就担心的问题，也越来越近了——我开始老了。照镜子时，天生的白发依旧，可一梳，就会落下几根；眼角早已爬上皱纹，曾经白皙的皮肤，也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我还是想多和她一起冒险，可身体已经不允许了。即便曾蒙受神明馈赠，我还是在慢慢衰弱，甚至在一次战斗中累倒了。醒来时，希卡莉正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见我醒来，她终于开口：

“明明已经这份年纪了，还要逞什么能啊！你这个笨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生气，第一次被她说“笨蛋”。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只是想再多陪陪你……

我辞去了冒险家的工作，也曾劝她离开，可她还是留了下来，悉心照顾我。赛琳小姐去世那天，我们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回来的路上，我才发现，一开始认识的熟人已经没几个了；曾经照顾过的孩子们，如今都已长大，在镇上做着各自的营生。虽然我不再是冒险家，大伙却依旧很照顾我，我的晚年生活，就在希卡莉和大家的照料中度过。

从出生到现在，已经整整九十八个春夏秋冬。如今的我，虚弱得连床都下不去了。

“希卡莉。”

“我在。”

“我好像看不见你了，你能靠近点让我看看吗？”

她把脸凑到我跟前，我望着她那双深邃的碧绿眼眸，伸手抚过她的长发：“真美啊……要是能一直看着这双眼睛就好了。”

希卡莉的眼泪一滴接一滴落下，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掌心泛着柔和的绿光——我知道，她想为我续命。虽然心里很感动，可我觉得，这样对那些因我而逝去的生命，实在太不公平。我打断了她：

“不用了，希卡莉……让我走吧。等我走了，就把我埋在那片野花丛里。”

那是我一开始就为自己选好的“归处”。我还有很多在意的事，也想最后任性一次。

“希卡莉，有件事，我在意很久了。”

“什么事啊，你说。”

“你喜欢我吗？”

“我最喜欢你了，笨蛋。”

她的声音里再也藏不住悲伤，眼泪一滴滴往下掉，我也一样。

“对不起……我真是个笨蛋。可以吻我一下吗？”

她俯身轻吻我的唇，柔软的触感传来，我的心却在狠狠刺痛——我真是太自私了。其实这时候只要推开她就好，这样她就不会记得我，能继续做个无忧无虑的精灵，过好她的人生。可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我不想把自己的心意，带进坟墓里。

“对不起……我是个笨蛋，可我的生命太短暂了，所以一直没敢告诉你……我爱你。”

“嗯，我知道，我也爱着你。”

啊，真是的……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会早点跟她告白的。可现在，我只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了。

“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好，你说。”

她碧绿的眼眸已经微微泛红，眼泪止不住地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流出。我感觉心脏在狠狠抽痛，却还是要推开她——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听我的话吧……

“等把我埋好之后……你就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把我忘了……再也别回来。”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眼皮越来越重，她的啜泣声也离我越来越远，手上传来的温度渐渐变浅。最后，整个人都坠入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