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过，有相当数量的小鸟在轮船靠岸时，会因一些饵食而降落在甲板上。明明它们不曾明白船员们感叹终于靠岸的言语、不曾知晓他们与码头工人关于下次航行时长的交流，却只为了聊以饱腹的欲望亲近那些它们不该亲近的人。
个中智者也许总结出这些踩上去会发出铿锵声响的巨物到来与离去的规律，在汽笛鸣响之前就索取好食物，回到岸边，继续生活；但总有一些不信也不幸的小鸟在举目生疏的环境下迷失道路，随着货船离开海岸。
它们会回来吗？听说有时清扫它们的尸体会让甲板的排污口堵塞。
他们为什么不回来？对于愚笨的人——哦不，愚笨的鸟而言，眼前的一顿餐食就是今时的一切；而今时的欢愉将蒙蔽终生，再无回头的可能。
那么我呢？——在你眼中，也会是一只愚笨的鸟吗？
“好大的船啊。”
一声感叹从身边传来。
“你真的很喜欢这些船呢。明明每天都能看到。”
对于擅自闯进我独处时间的人，我并没有抱以责备的斜视。我只是仍盯着即将在海平线处消失的那艘小船。那是，不破大叔的船吧。看来他还是按捺不住，在好不容易回到陆地的第二个星期就赶海出船了。
“你真的很温柔。”
无法忽视的存在感来了。哪怕我不转过头去，也能猜到在身旁那双闪亮的眸子中正映着我百无聊赖的样子。
没办法，为了让它们的主人不要再作一些令人害羞的说话，我只好努力摆出一副微微愠怒的表情看向身边正在盯着我的女孩。
“不要每天一见面就说些难为情的话呀。”
“可是只有你会陪我看到天亮，也不会说我幼稚。”
好吧。也许是因为今天的月光不是很亮，她看不太清我凹了好半天的生气表情，所以才继续说着这些难为情的话。哎呀，其实我知道她看得清我的脸啦！但谁叫穆枕舟是这样一个直率坦诚的好女孩呢？对这样的孩子，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继续摆弄眉眼让她难堪的举动吧。
“唔……嗯……”
“怎么了？”
“我在想，小舟你啊，果然是个很奇怪的人。”
穆枕舟闪亮的眼睛好像突然收缩了一下，一刹间就好像要挤出眼泪一样。我赶忙摇了摇头，补充道：“不是啦！不是贬义的奇怪啦！”
“嗯……嗯，我会好好听之白说完的。”
喂！你那副像是被抛弃的小猫一样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哇？我只不过是来陪你看了半个月船而已啊！啊啊真没办法！
我停下为了向小舟表示我真实意图而不断摆着的脑袋，犹豫片刻后将她那双在身前交叠的手轻轻抓起。
“我呢，其实在遇见小舟之前都一直挺孤单的。”
“我知道，之白一直在一个人看日出。”
喂，再偷看我真的就要把你当做小猫抛弃了哦？我轻咳两声试图掩饰尴尬。
“咳咳……”
“海风很冷？虽然我很喜欢之白穿这身海边夏装短裤的样子，但凌晨的海风还是很凶的喔？”
完蛋。只要一秒没有把对话的节奏掌握在自己手里，她对我的关心和情感就会一股脑地涌上来，再试图将我淹没。其实，在海边的这半个月里，我早就蒙受了不少来自于名为穆枕舟的少女的好意。自从被她发现我几乎每天都会在凌晨一个人看日出之后，撑在海边栏杆上的手臂就又多了两只。
“你这样夸我我也不会改变我对你的评价哦？”其实这种夸耀很受用。
“嗯，我知道的。就算之白说我奇怪，那肯定也有你的原因。”本来是由我握住的小舟，反过来将我的手握住，“之白每天都陪我看船，肯定也会腻的。”
这时又没办法从她眼里看出委屈和伤心了。真是捉摸不透的女孩子。
“我是想说，小舟你啊，明明有更好的观船点或者日出观景台，却要每天陪我一起到这个平平无奇的海岸边来看日出。”我认真地抬眼看向比我略高一点点的小舟的眼眸，把她的身子稍微向我拉了拉。
天空已经从漆黑一片默默转为深邃的紫黑；尽管此时的太阳也还远没有跨越海平面，但穆枕舟的眸子却仿佛被不知道从哪里照射来的光线点亮，一闪一闪。也许是星空在泯灭于太阳的光辉前默默垂眸向自己喜爱的孩子，让她的眼睛短暂拥有如此摄人心魂的魅力。这份美丽只会随时间慢慢流逝，却不会因我隐藏在心底的贪婪享受而减少半分。
就像小舟对我无底洞的善意一样。
我抿抿嘴，终于梳理好了自己的心情，缓缓开口。
“这样很奇怪吧？不顾自己长久的喜好，陪着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消磨时光。如果我是小舟，在刚刚被我摆脸色的时候就已经转身走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刚刚将小舟拉近的距离并没有现在这么贴近……我已经能感受到她的鼻息了。
‘没关系的之白。’她露出了这样的表情。‘继续说下去吧。’我能读懂她的意思。
“我……确实一直都挺孤单的，也很谢谢你陪着我。”我又抿了抿嘴唇。有点干了。“我是觉得如果小舟陪在我身边很好啦！但如果你因此失去了欣赏自己的喜好的时间，我也……会过意不去。”我也补偿不了你。
穆枕舟先是疑惑地歪了歪头。旋即，她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之白不用担心我。”
“不对吧！”我突然提高了音量。小舟好像有点被吓到，瞳孔略微收缩了一下。能感觉到她的手稍稍变得有些僵硬。我艰难地从浩如星空的眼眸里移开视线：“我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
还是说出口了。
我的胃有些痉挛。
我知道，这世界上就是存在一些莫名的善意。明明这半月来一直陪着我的穆枕舟每天都显得十分享受和快乐，我却依旧抱着莫须有的防备。如果她真的对我有所企图还算罢了，但我如果辜负了她确实真挚的善良呢？
如果让小舟知道，这半个月来一直陪同的同伴，内心里其实无时无刻都在警惕她没可能出现的有的之举，还以物质的眼光看待自己散发出的热烈的善意，她又会怎样看待冉之白？
啊啊，可是就算我这么说了，小舟也不会责备我吧？毕竟她真的如此善良。可越是在心里承认小舟对自己的善意，藏在阴暗处的另一个冉之白就更是不断提醒着“你什么都给不了她”“你只是在享受你不该得到的快乐”“你这不是一直连自己配不配得到别人的好意都搞不清楚吗？”
这样的我，好像早就没有办法坦率地回应小舟对我的善良了。
有人说，这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虽然无法接收到他人的好意，但只要不敞开心扉，就不会受到自内而外的灼烧。外壳受了伤还可以慢慢修复，但如果内心受了伤害，除非拥有相当的精神力，恐怕也只能一个人憋在心里，等着一个疗愈的契机或者成为永远的伤痕。
当然，还有另一种选择。那就是将自己的内心翻出来，完全暴露在“受选者”们的面前，让他们的心贴近，借助他们的温暖帮助自己修复。可这样不就完全将自己的弱点公之于众了吗？说到底，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绝对信任的对象。在这个陌生的环境，我只是把自己封闭起来，借由一点点微小的缝隙去享用属于我自己的时间。
小舟就这样闯了进来——她只是看到了独身一人远眺着海平线的我，然后散发着光热地站在了我的身边。而躲在壳子里的我既被这份热量烤得更加无地自容，却又妄图亲手破开承装着我的一切的保护去染指这份诱人的温暖。
啊啊，海风吹起来了。那么长的头发不会遮挡住小舟的视野吗？我好想触摸这份从未体味的温暖，伸手去感受属于她的一切……
但我已经说出来好像是要用俗物来贬低她善意的话。
我哑口无言，也没有勇气再对上那似乎被星空眷顾的双眼。
“之白。”感觉到握着的手被轻轻晃动。
我回过神来，却已经不自觉地顺着小舟手指的方向看去。太阳在我胡思乱想间已经慢慢露出了眉目，天空变得不再昏暗了。
“虽然你在意的点我不太懂啦，但我觉得，就光凭这一点，之白就已经不需要回馈给我什么了哦？”
“什，什么意思？”我的目光茫然地在海平线处搜索她想表达的意思。
“嗯，还有大概十秒的样子吧？说不定之白其实是很厉害的人呢，能发现这样的景色。”
“诶，啊？”我依旧一头雾水。
就在目光扫视海平线的期间，小舟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握着我的手，一下子绕到我的背后。
“你，干什么——”
视线突然变黑，有人从背后夺去了我的视野。一瞬间，海风的咸腥气味和海浪的波涛声在脑中占据了大量神经，突然失去视野带来了嗅觉听觉的无限放大。慌乱中，我紧紧抓住了小舟蒙住我双眼的手腕，试图重新取回身体的控制权——不知怎的，当视野消失后，我对她柔软细腻的手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依赖。也许这是当下唯一能在黑暗中给我带来安全感的东西。
“嘘——之白，不要乱动哦~”混着鼻息，小舟的声音突然在我耳畔边响起。这一瞬间，我仿佛明白了为什么古人用润骨如酥来形容好听的女声：因为当小舟的声音取代波涛占据了我大脑中的存在感时，我真的感觉我就像要瘫软在她的怀里一样。在这一瞬间，“就这样再也不睁开眼的感觉也不错”的想法被我狠心地按了回去。
“……你想给我看什么？”冷静下来。
“嗯——之白果然很聪明呢~”
刚刚说，大约十秒？那应该快到时间了。
“现在吗？”
“准备好了吗？”温暖潮湿的手离开了我的面部。还没来得及品味留在我身上若有若无的女孩香气和舒服的触感，我就被眼前的景色摄住了心魂。
刚刚说到如果失去视觉，那么听觉和嗅觉就会变得十分灵敏，我想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如果视觉上的震撼足够强大，那么短时间内也无法接收到耳朵和鼻子带来的信息。眼前是我从未见过——不，应该只是从未特别留意过的景色：太阳已经从海平线探出了半个头，将汹涌的大海染成了一望无际的金色。而海天相接处、在金色光芒与金色波涛的分界线，一艘巨大的航船正破浪前进。在它的两侧，是航行时翻出的白色浪花；而浪花的尖尖也被染成了和海面一样的金色，在无止境的翻涌中一次又一次地闪烁着光芒。
“简直，简直像是飞在空中一样……”是啊，任谁也无法想象到如此吨位的货船飞翔在天空的样子吧。
“而且还是向着太阳哦~”我其实暂时听不太清小舟的声音，但我猜她应该是这个意思。几只飞鸟随着轮船向前，有的就这样消失了——我想也许是落在了甲板上。看来它们可以吃一顿不错的早饭了。
沉浸在享受美景的余韵中，小舟的声音渐渐地清晰传入耳朵：“你看，虽然日出和航船都有各自最佳的观景点，但能发现将它们结合得如此完美的之白，不也很厉害吗？”小舟是这样想的吗？将我无意间获得的幸运当做了我的力量，并因此对我产生了善意？
我刚想回头反驳她，但介于还未能完全恢复过来的感官，一时只是看着她的脸庞，没能开口说话。
见我回过头来，小舟就露出了更加甜美的笑容：“我知道，之白肯定又在想这只是自己的运气好罢了。但就像你一直都十分介怀的我无条件的陪伴，之白在无意间发现的景色也是你送给我最好的见面礼。”
我还是没能张开嘴。这次是因为从未在太阳升起时、认真欣赏过的她的笑容实在是太美。
“唔，如果这样之白都没办法释怀……”似乎就算我没有任何表情，小舟也能从我眼睛里看出我的意图一般，她拧了拧眉头，仿佛在努力思考她能提出什么让我认可并放下心来的回报。
“啊！那就这样吧。”恍惚间，她的眉眼再次舒展开。新升的太阳驱散了凌晨还停留在小舟眼里的星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止境的闪亮光辉，“之白，我希望能听到你的告白。”
“嗯——嗯？”愕然。
小舟笑得越发灿烂，她好像把整个太阳都装在眼睛里，用温热的光和手紧紧包裹着我。
“之白难道不喜欢我吗？”
喜欢。我怎么可能真的狠下心讨厌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还愿意一直陪着我的美丽女孩？
但，小舟真的是这个意思吗？我没由得一阵颤抖。
就像是回应我的猜想一样，小舟慢慢地贴近我，又贴近到了鼻息可闻的距离。
“唔！”夏装裸露在外的腰突然被搂住。
“不是那种朋友之间的，而是切切实实的，恋爱的喜欢。”
小舟的低语随着气息吹进我的耳朵。明明如此柔和，却又像是要勾起我内心最深处秘密的恶魔一样在我的脑海中肆虐。
“如果想要回报我的话，就用之白你的告白来支付吧。”
“我的，告白？”
“之白，是‘喜欢女孩子’那边的吧？”
我缄口不言。
“那这样的话，就向我告白吧？”
穆枕舟的眼里透露出“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的情绪。
“我对自己也还蛮有自信的，应该不会让之白你失望吧？”
她咯咯地轻笑着。
是啊，你怎么会让我失望呢？
只是，我远远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代表了什么。
其实，即使是问出这个问题的你，也并没有比我考虑得长远多少。
我听见有飞鸟从头顶飞过，它正在飞向那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