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子，你终于到这里来了。”
身处一片黑暗的空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一道仿佛从虚空深处传来的声音。
“这里是？”
“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原来是这样，我终究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虚空中的声音再次响起：“神之子，我已跟随你数万年，知晓你心中的执念。我会送你回到过去，与你心爱的人再见一面，去吧，往那边走。”
话音落，漆黑的空间里凭空浮现出一道门。
“进去吧，踏入这扇门，就能见到你心心念念的她了。”
我循着指引踏入门内，强烈的白光瞬间刺得我睁不开眼。再次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那片野花丛——数万年前埋葬她的地方。只是这里没有墓碑，没有繁华的大城市，只有泥土与野花的芬芳，随着微风轻轻飘来。
“这是……过去的时空？”
我满怀期待，盼着能与蕾重逢，沿着熟悉的路重新走进小镇。这里分明是我初遇蕾时的模样，镇民们既不认识我，也不知道蕾是谁，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我们未曾踏足的从前。
我在镇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忽然，一袭白发闯入视野。那脸庞，与万年前刻在我灵魂深处的模样分毫不差。心跳骤然加速——我真的回到了过去，真的再次见到她了。我好想立刻冲上去，把万年来没说出口的话都告诉她。
可我很快察觉到一个残酷的事实：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根本不是蕾。蕾的灵魂像炽热的太阳，自信而强大，包裹着满溢的温柔；可眼前这道灵魂，即便同样强大，却裹着一层冷冰冰的铠甲，看不清内里的模样。她总在在意旁人的目光，总刻意躲着人群走，和记忆里那个爽朗的蕾，判若两人。
我理不清现状，更不敢贸然靠近——我知道，若是此刻上前，她一定会像受惊的小鹿般逃跑，逃到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于是我用魔法隐匿了气息，远远地望着她。
看她模样，似乎是今天才刚到小镇，正四处打探这个世界的信息——难道她对这里一无所知？我跟着她，看着她最后还是选择成为冒险家，选的武器依旧是剑。这些与蕾重叠的细节，让我对蕾的思念愈发汹涌，可即便她近在眼前，我也不敢将她错认成蕾……
我观察了她三年，她似乎从未变过。那张清冷的脸、拒人千里的气质，像是她的保护色。她不擅长与人接触，没有太多朋友，也没有熟络的人；身手虽不及蕾那般无敌，却也足够出色，而且和蕾一样，无论大小委托都会接。我曾偷偷看过她战斗的模样，那一举一动，竟与记忆里蕾的身姿完美重合。我实在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后，我去冒险家协会发布了一则私人委托——用蕾与她共有的特征，寻找“失踪的爱人”。我盼着她能看到这则委托，想看看她会有怎样的反应。可委托刚发布，就被协会的赛琳小姐接下了。
第二天，赛琳小姐把她带到了我面前。她还是那样怕生，却又不懂得如何拒绝，最后还是答应了与我组队冒险。我想多了解她，便一直跟在她身边，可她始终刻意与我保持距离。我忍不住生出痴心妄想：或许她就是蕾，只是前世分离的痛苦，让她不愿承认罢了。于是我主动上前，轻声问她：“你真的忘了吗？蕾。”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是蕾！”
她捂着头，声音里满是痛苦。我的妄想彻底破碎，仓皇地逃离了——我既无法面对自己的执念，也无法面对她此刻的模样。
我躲回协会，一个人在角落暗自神伤，可没过多久，她竟又站到了我面前。
夜里，我躺在曾与蕾同床共枕的床上，熟悉的触感依旧，却少了那个人的温度。看着躺在地上熟睡的月，记忆里蕾的脸与她的模样再次重叠。我轻手轻脚地下床，悄悄靠近——她还是那样美，恬静的睡颜，安稳的呼吸，让人心安。
我分不清此刻的感情：是把月当成蕾的替代品，还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全新的她？可我清楚，她的出现和蕾一样，填满了我心中空荡的角落。我知道，无论对蕾还是对月，这种想法都残酷又不公，可我还是忍不住靠近她，想和她一起，再经历一次那些平淡却充实的日常。
月总是害怕与人接触，每次触碰她，我都格外小心翼翼。或许是长久的陪伴起了作用，她后来渐渐适应了——再牵她的手时，她虽仍会紧张，却不会像初见时那样触电般甩开。我能感觉到，她心里的坚冰，正在慢慢融化。
除了灵魂本质不同，似乎一切都没改变。我和她依旧是默契的搭档，和蕾当年一样，一起接大大小小的委托，甚至一起击退过恶龙。只是月没有蕾那般无敌，那次战斗后受了不轻的伤，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我照顾她时，她一点都不在意我牵她的手，甚至会反过来紧紧握住我。起初我想直接用法术为她疗伤，可治疗术竟无法治愈她的内伤。但我没有强求——我其实很喜欢她此刻的模样，带着点不坦率的依赖。
时间总是过得这样快，不知不觉间，我们又相伴了七十余年。七十多年于我而言不过是转瞬即逝，可因为有月在，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充实。她有点胆小，有点怕生，却始终愿意让我待在她身边；而我也舍不得离开——她早已成了我的全世界。哪怕我清楚，她不是蕾，我也想和她创造更多独属于我们的记忆。
人类的寿命终究短暂。即便这七十八年过得无比充实，我还是没能留住她。我曾无数次想过用法术延长她的生命，哪怕只能多相伴一天也好，可最后还是放弃了。这对她、对蕾都是一种亵渎——她们的诞生与逝去，都是只属于她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旅程。
“希卡莉，把我埋在那片野花丛里吧，我喜欢那里……然后忘了我，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
熟悉的话语再次响起，我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悲伤，是不甘，还是无奈？或许都有吧。但我还是尊重她的决定，抱着她渐渐变冷的身体，一步步走向那片野花丛。我明明能用魔法轻松挖好坟墓，却偏要用手在地上刨着。哪怕手心被石子割破，哪怕浑身被大雨淋透，我也要亲手为她筑好最后的归处……
我在墓碑前移栽了一株夕颜花，碑文上刻着“月葬于此处”。我花了一天时间才将她安葬，等忙完时已至深夜，碑前的夕颜花正缓缓绽放，在月色的映照下特别美，就像她一样……
我再次踏上旅途。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逃离回忆——我根本无法忘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们早已在我灵魂深处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更重要的是，我想查清轮回与灵魂的真相。我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搜寻所有与灵魂、与这个世界相关的传说，可收获寥寥，只得到一些模糊的信息。
首先是关于灵魂：这个世界的万物皆有灵魂，灵魂决定了生物的本质。坚韧强大的灵魂，会让本体也变得坚韧；蕾的灵魂像太阳，而月的灵魂，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可本体消亡后，灵魂去往何方，却没有任何记载。有人说灵魂会回归世界的本质，也有人说会去往死后的世界——我更偏向后者，毕竟我亲身经历过那片虚无。
至于轮回，这个世界里完全没有相关记载。这实在太过不真实，没有轮回者的传说，我也完全感受不到这个世界与上一世有任何不同。
又一个万年流逝，我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我再次回到了那个小镇——这一次，我没有冲动地消灭魔王，人类与魔族始终处于互相制衡的状态，小镇也没有变成繁华的大城市。但那片空地上，野花丛旁依旧立着雕像，墓碑与雕像前还放着新鲜的花，看来今天还有人来过。
我轻轻摩挲着墓碑，指尖的触感，仿佛还和万年前牵着她的手时一样温暖。
“月，我回来了。”
最后一丝生命力从指尖流走，整个世界再次陷入寂静的纯白，随后渐渐变灰、变黑，直到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真是遗憾啊，神之子。即便重来一次，你还是没能留住她吗？”
虚空里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语气中带着无法掩饰的邪恶。它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到底是谁？你对蕾做了什么？她的灵魂在哪里？”
“我倒也想告诉你，可遗憾的是，我也不知道另一位神之子的灵魂如今在何处。这点你可以放心，我没有骗你。”
一定是它在搞鬼！可它竟称我和蕾为“神之子”？我完全不清楚它的身份，也无法判断它的话是真是假。
“再次启程吧，神之子。你想知道的所有真相，都藏在这轮回里，需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又一扇门出现在眼前。我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迈开脚步，再次跨入。
泥土与野花的芬芳随微风灌入鼻腔，再次踏入小镇时，一切又回到了万年前的模样——没人认识我，没人认识蕾，也没人认识月。我缓步走在街道上，唤起脑海中关于她们的记忆，最后停在了冒险家协会门口。我决定在这里等她——不管来的是谁，这一次，我一定要紧紧抓住她的手，再也不松开……
熟悉的白发与脸庞闯入视野。那灵魂既不像蕾的炽热，也不像月的清冷，反倒像初升的朝阳，温暖而鲜活。难道又是一个全新的灵魂？我来不及细想，快步上前抓住了正要离开的她。这一次，她没有像从前那样触电般甩开我的手，却明显愣在了原地。她回头看向我，脸上带着几分紧张，还有一丝说不出的茫然。我想让她安心，率先开口：
“你是……新来的冒险家吗？”
“啊，你好，我是今天刚注册的冒险家，我叫月。”
“月小姐你好，我是精灵魔法师希卡莉。”
她也叫月？可这和我印象里初见月时的模样，稍微有些不一样了。
“希卡莉小姐，您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的语气看似平静，声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别紧张呀，我也是两天前才来这里的，想找个一起冒险的同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呢？”
我没有松开她的手，能清晰感觉到她的不安，便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安抚。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善意，语气渐渐平静下来：
“为什么是我呀？我只是个刚入门的新人，您是魔法师，应该能找到更厉害的同伴才对。”
“话是这么说，但我总觉得，我和月小姐会很合得来。而且，我本来就更喜欢和漂亮的女孩子一起相处呀。”
“漂亮的女孩子？我吗？”
她愣了一下，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有多出众。
“总而言之，你愿意和我组队冒险吗？”
“我……我可以答应。但是我完全没有经验，如果做得不好，还请您不要嫌弃我，以后多多指教，希卡莉小姐。”
她思考片刻后，果断答应了。我看着她，只觉得这轮回，似乎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之后，我们一起去铁匠铺买武器，一路上始终牵着手。她没有抗拒，也不怎么在意路人的目光。最后，我帮她选了一把剑——她拿起剑，舞剑的动作，与蕾、与之前的“月”完全一样。这难道是这具身体的本能？
买完武器后，我没有跟她回家，而是独自回到了那片野花丛。我开始思考：轮回重置后，无论是小镇的环境，还是镇上的人，都回到了最初的状态。这一世的月，不像上一世初见时那样怕生，却依旧叫“月”。难道上一世的相伴，在她灵魂里留下了痕迹，改变了她的性格？可为什么她完全没有关于过去的记忆？谜团越来越多，压得我喘不过气……
第二天，我们再次相遇，开启了一场不知是新是旧的冒险。一路上，我们始终牵着手，直到被赛琳小姐打趣，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最后，她还是选了那则“驱逐狼群”的委托。
委托完成得很顺利，我们的配合依旧像记忆中那样默契。月战斗的身姿，再次与蕾的影子重叠——即便性格不同，我还是能从她身上，找到属于蕾的熟悉感……
到了清晨分别的路口，我才不舍地松开她的手。其实我很想让她带我回家，我知道她一定会答应，可我还是需要时间思考：我靠近她，到底是因为对蕾的执念，还是真的爱上了这一世的她？如今她越来越像蕾，我既盼着蕾能“回来”，又怕失去眼前这个独一无二的月。我实在分不清自己的心意，哪怕能感觉到她眼底的动摇，哪怕知道只要我开口，她就会带我回去，可最后还是转身离开，再次回到了那片野花丛。
经历了今天的事，我终于想通了：她就是月，是我熟悉的那个月——有点怕生，却会因为我在身边而安心；看似疏离，却会无条件接纳我的存在。我能感觉到她的灵魂正在发生某种变化，可我完全不知道这变化的原因……
隔天再见时，我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期待。或许，我再靠近一点也没关系，就这样，慢慢靠近她吧……
领完酬金出门，我们又为酬金分配的事争执起来。最后，我提出了同住的想法，她竟干脆地答应了。我们一起回到了她的家。
午饭后，她难得没有主见，反过来问我的想法。我思来想去，还是带她去了那片野花丛。她果然很喜欢这里，很快就靠着我睡着了，甚至不知不觉将头枕在了我的腿上。我静静看着她安稳的睡颜，记忆里月与蕾的模样，又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又过了一天，我们手牵手走进协会，不出意外又被赛琳小姐打趣。这样的场景，我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了。以前蕾被打趣时，从不会松开我的手，甚至会笑着说：“是啊，我们感情很好，而且昨天的实战配合得特别好，我们简直是天生的冒险伙伴！”
如今，这句话由我亲口说了出来。因为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管是蕾，还是月，她们都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是我最喜欢、最爱的人……
在教会时，我陪着孩子们玩耍。以前蕾会和我一起，陪着孩子们闹；可月不会，她只会站在一旁，我抬头看她时，她会羞涩地别过脸。她不擅长与人亲近的模样，是独属于这一世的月；而会依赖我的模样，是只属于我的月。
我拉着她去河边钓鱼，她总用敬称称呼我，让我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距离。我想拉近这份距离，便主动开口：
“月？”
“嗯？怎么了？”
她的表情瞬间有些慌乱。
“没什么……就是想问，你为什么总对我用敬称啊？”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不知道。”
“总用敬称，会让我觉得我们很疏远。月，你心里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
我的语气沉了几分——我在意的不是称呼，而是这份生疏感。
“我觉得你很厉害啊——魔法强，厨艺好，还能和孩子们玩到一起。”
她的慌乱更甚，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我不是要听这些，我只想知道，你把我当什么人？”
“我……我把希卡莉，当成很重要的伙伴！”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说出了答案。这是我这辈子最不想听到的回答，可我不想逼她了。就算只是“重要的伙伴”也好，只要她心里有我，就够了。
“既然是重要的伙伴，以后不许用敬称了，知道吗？”
“明白了，希卡莉。”
“嗯，这样就好。”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问：“你……讨厌我吗？”
“完全不讨厌。”
“那你心里，是怎么看我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很怕听到我的答案。
我不知道此刻该不该坦率地说出心意，可我更不想与她疏远。最终，我还是开口了：“我喜欢月，很喜欢。你不只是我的伙伴，更是我喜欢的人。”
我不确定她会有怎样的反应，可我不想再撒谎。哪怕她会逃跑，哪怕她会害怕，我也要让她知道我的心意。可她没有逃跑，也没有露出抗拒的模样，眼底只有浓浓的迷茫。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她其实也是喜欢我的，只是还没学会直面自己的心意。
“多依靠我一点也没关系的。”
我轻轻将她拥入怀里，她却又轻轻推开了我。
“好，好的。”
看来，她还是没能坦率面对自己的心。不过没关系，如今我已是她在意的人，这一点就足够让我开心了。我可以等，等她愿意主动向我坦白心意的那一天……
可我终究还是没能等到。这一次，我们一起相伴了八十一年。这八十一年，和上一世一样，我陪她经历了无数事：一起接委托，一起击退魔物，一起成为小镇的英雄。因为有她在，所有的经历都变得无比真实。我喜欢这样的日子，也盼着她能说出心意的那一天。可我没有刻意越界，始终以“伙伴”的身份陪在她身边——直到我再也等不下去……
虚弱与死亡的气息，再次将她包裹。
“希卡莉。”
她用微弱的声音唤我，我立刻走到床边，俯身听她说话。
“我在哦，月。”
“嗯嗯，我知道你在，就是想喊喊你。”
“我一直都在。”
“啊，我想出去吹吹风，能带我去那片野花丛吗？”
“好。”
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背在背上，脚步放得很慢。走着走着，风里渐渐夹杂了泥土与野花的芬芳——我们快到了。
“就放这里吧。”
走到那块熟悉的大石头前，她让我把她放下。我搀扶着她坐下，她伸手想触碰我，可手刚抬到一半，就像没了力气似的倒了下来。我连忙接住她，让她轻轻躺在我的腿上。
“希卡莉，靠近点，我想摸摸你的脸。”
我低下头，握着她的手，轻轻贴在我的脸上。她的手很凉，指尖轻轻摩挲着我的轮廓，眼泪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下：“我好像……感受不到你了啊。”
她已经虚弱到连触觉都变得模糊了。
“没关系，这样就好。”
我的声音忍不住带了哽咽。即便已经经历过两次分离，可此刻的痛苦，依旧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我心上狠狠烫下烙印。
“这样就好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决堤的洪水般流下，落在她的脸上，与她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希卡莉，就把我葬这里吧，这样就好……然后……离得远远的，不要再想起我。”
说完这句话，最后一丝生命力也从她的身体里流逝。我紧紧握着她冰冷的手，泪水汹涌而出，却再也唤不回她的回应。
“我永远……爱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