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记得出生的过程，自然也能记得死亡的过程。若是这短暂的一生，只有这两段记忆遍也罢了，偏偏我总不想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观察他人的一举一动。不知怎的想起圣经里所写的天使，他们全身都布满了眼睛。我并不像他们一样，我只存在于幻象中，人们爱我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天使是如此，他们在我的想象里总是一丝过错都没有的，纯洁的，高尚的，会弹奏竖琴的。圣经里的天使是供相信圣经的信徒幻想的，我的天使是由我的幻想而生的。人们有时把我比作温柔的女子，有时却比做狂躁的猛兽，他们每个人对我的印象都不一样，我喜欢听尽他们对我的评价，这构成了我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记忆的一部分。

我曾见过一个女孩，她从灯火明亮的地方狂奔到黑漆漆的森林中，她长得很像我所想象的天使。就要与冰冷的空气相融的皮肤，披着石榴红的大斗篷内搭一件雪白的鹅绒长裙，她匆忙的样子像丢失了竖琴的天使，急忙外出寻找。大雪纷飞，积雪厚的没过她的脚踝，她在森林的入口处登上一辆被刷的如同夜色一般黑漆漆的马车，一只皮毛亮的反光的白马喘着气，马车夫用鞭子叫它赶紧跑。这片森林深在山的半腰，结冰的泥土加上密密麻麻的飞雪，简直寸步难行。我见到她好几次掀开遮着马车窗户的那块正方形小帘子，神情多了几分担忧，从她半闭着眼睛里能嗅出决心的气息。先前那匆忙恐慌不安的影子，已随着飞雪落入泥土中再也无迹可寻。

可怜的大白马好不容易到了山顶，下坡比上坡更为陡峭险峻，马车夫跟她商量一番后放她下车，她手提一盏煤油灯朝北边走去。北面是一片荒废的公园，边缘有一半砌上灰石砖，有一半竖起铁棚栏，她愈是靠近那边脚步愈加快，寒风呼啸，恨不能推她一程。实际上借清亮的月光，远远望去便可知栅栏外立着一个个石碑，每个石碑旁边都长出一些花草，也兴许不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很奇妙的是铁栅栏能把冰冷的朦胧的雾气也挡在公园外边了。

她凭着手中被冷风吹得忽闪忽亮的灯光摸到公园的红砖墙边，她一面摸着墙面一面贴着墙延伸的方向走。她听见有人在换她的名字。她似乎连声音是不是幻听听也不需要辨别，直径的加快脚步，朝声音的来源走去，这呼声微弱且夹杂着风和雪的声音，她突然发现自己离这声音越来越远才反应到是自己走反方向。唤她名字的那个人听见她也换了自己的名字，连声回应着，高声指导她该怎么走，同时自己也不停地跺脚，好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响的，引得她能寻到自己。

经过这一番摸索，脚步声愈来愈大，终于隔着铁栅栏她们在黑暗中相遇，我惊讶的发现他们二人长得近乎一模一样，可是因为姿态，气质，声音还大不相同的，可以在认识她们10分钟后就把她们两个人分辨出来。站在铁栅栏外面那个女孩一见到她激动的语无伦次，她也是一样的。她们二人隔着高高的铁栏杆握手拥抱，久久不分开。她说她要翻过这个栅栏，她的同伴劝她不可行。她们分享各自带来的东西，栅栏外面的女孩带来一条朱红色的围巾，用牛皮纸袋装得好好的。她带来十几封信，都用相同的信封装好放在一个提袋里。她们互相谈自己的近况，谈这场大雪，谈不知在哪活着的小猫，谈他们面前的这块墓地。她把煤油灯熄了，怕一会儿回去找不到路。她的同伴对她说以前怎样的期满她，她呢，根本不在乎这些。她们几乎什么都要聊，就连和她们相隔万千里的南极洲，她们也都谈到了。

她说下次我给你带你爱吃的巧克力。刚说完她就后悔起来，她怨自己今天没有带过来。她的同伴在向她打听她的身体状况，她的同伴捂着她的手，还把自己带着的手套帮她带上，说她的斗篷太薄了，应该再围上围巾的。她们根本没有在意月亮何时挪动了脚步，星星都隐没得看不见了，她们谁都没有提到离别的事，好像她们今晚这一见便是从今以后会永远在一起。她们共用着同一个灵魂，同一个心灵，临到某个时间点，她们便不约而同的说着结束这场会面的话语，这些话语是那么婉转，含蓄像一根羽毛，伤害不了世间任何的东西。她们彼此握手，拥抱，久久不能分开。

待煤油灯重又点燃后，她又已是孤身一人。此时雪小了些，她回到山顶，坐上等待她已久的马车，沉湎刚才二人的相会中。

我落在山顶上被马车车轮压的深凹进去的雪坑里，静待我被其他同伴埋沉之时。这个夜晚，于她，于我，恍如一场幻象，一个风雪交加，却很熟悉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