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突发降雪，才开辟出的道路难免又积上了雪，早起准备早餐的人自是没有在意这些，混杂着泥土的雪被一个个脚印压平，林间的晨曦透过树隙洒在了帐篷檐上，米白色的帐篷布也显得晶莹，小小的帐篷内也如同点了一盏煤油灯般光亮。
“塔露拉，该起床了喔。”
一位年轻的埃拉菲亚掀开帐篷帘，语气轻和却又不乏朝气。
“唔......”还在床铺上的塔露拉翻了个身，勉强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我马上就起来，阿丽娜。”
“我们今天还要赶路，你别转身又去睡懒觉了，虽然这几天我们没怎么停下来确实很累，但谁又能确保纠察队没追上来呢？”
阿丽娜把帐蓬帘固定好，让光线充分地照进这个小小的帐篷。
“我知道我知道，”塔露拉拉开盖在身上的衣物，用左手挠了挠睡乱了的头发，“我们需要团结感染者，光靠我们两个是不够的。”接着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目的，似乎能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们俩才从村子离开几天，不过阿丽娜的跟随是让塔露拉意想不到的。塔露拉想改变这片寒冷的大地，而不到几年的相处就让阿丽娜轻易地看透了她的想法，村子着火之后，塔露拉本以为自己一个人走了就好，没想到阿丽娜执意要和她一起离开，发起火来的小鹿很难对付，塔露拉情急之下只好带上了她，不过路上多个伙伴也有诸多好处，至少现在塔露拉是这么认为的。
“来，早饭。”
阿丽娜贴心地将碗递到了塔露拉手边，这是她简单用一些食材熬的粥，碗上还飘着丝丝热气，塔露拉接过碗，问道：
“你早起去找野菜了？我记得我们出来的时候可没有碗里的这些绿色。”
“是又如何呢？反正你又起不来，只能我去找咯。”
阿丽娜语气里带着些调侃的意味，当然塔露拉知道她没有挖苦的意思，所以只是笑了笑。
“下次我去找吧。”
塔露拉知道在冻原上挖野菜并不是件易事，或许她可以去别的村子里换些吃的。
“所以呢，你把他们打跑了，是吗？”
阿丽娜注视着刚回到营地的塔露拉，她在几个小时前和自己说要去一个村庄告诉里面的感染者纠察队会到来，但阿丽娜看到塔露拉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损的痕迹，加之她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来询问塔露拉。
“是啊。”
塔露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随意。
“我没跟你去是对的。用火去烧人.....这种味道，我要是再闻到，一定会吐出来。”
“阿丽娜，别勉强自己。”
塔露拉知道阿丽娜十分厌恶暴力的手段，只好这样说道。
“我没有，是我自己要跟你走的......”阿丽娜话中有些沮丧，“但你这样做，那个村子就彻底毁了，纠察队会一直跟着他们的。”
“我不这么做，那个村子也会彻底荒废。走吧，阿丽娜，今晚我们有地方可住。”
塔露拉将阿丽娜带到了自己刚刚赶走纠察队的村庄，先前对塔露拉抱有敌意的感染者接待了她们两人。
“能用来招待你们的东西也没剩下什么了，凑合吃吧，一点麦粥。”
感染者局促地搓着饱经风霜的双手，歉意地笑着。
“非常感谢你，先生，其实没有必要的。”
阿丽娜礼貌地向感染者道谢，端起麦粥抿了一口。
感染者叹了口气，因为他们也知道村子即将荒废，但不论是找到其他村庄接纳还是重建村子都何谈容易，他们当下只有抱着能活几天是几天的想法来度日。而塔露拉开口说如果他们哪一天实在走投无路了可以去找她，尽管冻原上的生活也非常艰苦，但她们有的是未开化的土地，有的是人力，如果遇到纠察队就拿起武器将他们打退。
“我们感染者会一点点重拾自己的生命、面包，以及火。”
之后感染者为他们收拾出一件空屋子，阿丽娜点起一盏蜡烛，细微的火光照亮了两人的面庞。
“把衣服脱下来吧，不缝补一下的话会灌风的。”
阿丽娜平静地说着，伸出手在塔露拉面前。
“你发现了？”
塔露拉试探着问道。
“从你一回来我就看到了，我又怎么会不注意到这些细节呢，塔露拉？你的手不是用来干这些活的，所以只能交给我了，对吧？”
阿丽娜冲着她眨了眨眼睛，塔露拉乖乖脱下外套递给了她，机灵的小鹿接过外套，坐在椅子上，拿出针线盒开始穿针。塔露拉也顺势坐在阿丽娜旁边的椅子上，默默地看着她。
“你在做一件......很了不得的事。”
阿丽娜突然打破沉默，塔露拉望向她，感到有些诧异，阿丽娜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又接着说：“你这么强的正义感是哪来的？是因为以前有人这么教过你吗？”
“不，我受到的教育既恶毒又疯癫，所以我决定反着走。我要剥掉他们彬彬有礼的皮囊，拆开他们引以为豪的一层接一层的贵族城市，把真相告诉所有人，雪原上的所有人......”
塔露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她的眼里映着烛光，同时也映着阿丽娜的身影。
“然后我们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我们去开垦这片大地，我们建立自己的家园，谁不让我们这么做，我们就推翻他们。这片大地本就有一部分是属于感染者的......就像这片大地的许多地方，本来就属于所有人。”
“......现实点，塔露拉。这有点太遥远了。”耐心听塔露拉说完后，阿丽娜放下了手中的针，“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战士。老人、孩子、伤病的人，让他们放弃自己赖以生存的，哪怕是贫瘠的土地，他们也是活不下去的。”
“我知道，阿丽娜。”
“你在书中获取的知识和现实差距会很大，何况，你算是贵族......就算你不承认，但我们之前的生活可是截然不同的，你只是看到了冻原上各个村子的苦难，你还没有彻底经历过这些，真的......”
阿丽娜用担心的目光看着塔露拉，她知道塔露拉不会动摇自己的意志，但她需要让塔露拉知道，她需要时刻提醒塔露拉。塔露拉伸出手握住了阿丽娜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指。
“我还记得你到村子的那天，老妈妈和我说你浑身是血，这套衣服能洗干净也不容易。”
阿丽娜看着塔露拉身上那套军装，回忆起了往事。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我，大脑一片混乱，一路上遭遇了什么，全都记不太清。”
“科西切说所有人都是混账，他说你最后会恨这些恶人，只因为你很善良。真是可恨的毒咒......没什么比这种话更毒了。”
“所以，我绝对不会去恨谁。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想让我监督你？”
阿丽娜挑眉，问塔露拉
“也许还不错。”
塔露拉笑了出来。
“但我不在以后呢？你还是得自己想办法。”
阿丽娜又话锋一转，她总是考虑最坏的情况。
“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不好。”
“总会面对的。我们身后这一小簇感染者，肯定还是会先后离去的。”阿丽娜将衣服还给塔露拉，“在我们剩下的生命里，做一点能让我们活得有意义的事......没什么不好。”
后续塔露拉和阿丽娜都不再说话，她们好像把话都说完了，又好像各自怀揣着自己的心事而一语不发，两人虽然挤在同一张床上，却仿佛天各一方，没有一丝真实感受，只有均匀的呼吸声让两人确认着彼此的存在——就这样直至天明。
蒙亮的天，淡淡的光沿着窗棂滑进房间，阿丽娜下意识地起了身，然后望向塔露拉，她发现塔露拉也睁着眼睛，兴许两人都猜到对方一夜没睡，于是便相视一笑。
日光渐渐从云中破开，朝霞之色浸染了阿丽娜的湛蓝眼眸，仿若天空倒映在她的眼里。
感染者的队伍不断壮大，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塔露拉甚至让雪怪小队和游击队也加入到其中，人员的扩大少不了细化，战士和非战士被分开，塔露拉负责着所有感染者，而阿丽娜作为后勤负责照顾老人和孩子们，她每天还定期向孩子们传授一些知识，既是老师又是姐姐的阿丽娜倍受尊敬。
“塔露拉姐姐，你来啦！你是来找阿丽娜姐姐的吗？”
正对着孩子们讲课的阿丽娜浑然不知背后塔露拉的到来，倒是孩子们先热闹了起来。阿丽娜合上手中的书本，转过身去，只见塔露拉调皮地吐了下舌头，向着阿丽娜挥了挥手。
“我是来看你们的，有在好好上阿丽娜老师的课吗？”
塔露拉走到孩子们面前蹲了下来，摸了摸坐在前面的孩子的头。
“有！阿丽娜姐姐的课可有意思了！”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那我跟你们一起上好不好？”
塔露拉说罢也坐在了一旁的树墩上，静静地看着阿丽娜，示意她继续讲她的课。
等阿丽娜把课讲完后，两人走进扎起的帐篷里，塔露拉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野花束递给了阿丽娜。
“我就说哪里有花香，差点以为春天来了。”
阿丽娜接过花束，低头闻了一下，露出开心的笑容。
“路上顺手，我想你会喜欢的。”塔露拉坐到椅子上，“你很受那群孩子们的欢迎啊，看来在非战士的感染者里你可比我有名气多了。”
“你就别揶揄我了......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嗯，前几天我们和西边村子的交流被纠察队发现了，可能他们都聚集在那边，暂时就不要去西边了。”塔露拉想到什么，又接着说，“现在出去会不会有些危险？”
“我知道，但东边这个村子，应该还是可以换些东西的。”阿丽娜说道这里，瞥见塔露拉皱了皱眉头，便安慰道：“哎呀，别太担心，我们以前遇到的情况可比这危险多了。”
“你准备去换些什么？”
“罐装水果和干蔬果。”
阿丽娜简短地回答，手里收拾着一会要用来交换的物资。
“......好像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填饱肚子都很困难了，有些东西大概真不是那么......”
还没等塔露拉说完，阿丽娜便出声打断了塔露拉：“不对，塔露拉，这可不对。咳咳——”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了起来，“‘正因为我们有时候吃不饱也穿不暖，所以那些诗歌、音乐、果实、鲜花，对味觉、视觉和嗅触觉的渴望，才是可贵的。就是这些东西提醒着我们，我们是在为了让所有人过上什么样的生活而奋斗的。’健康的身体当然也是其中一部分。一点点蔬果就能让许多人都摆脱疾病了。”
“用我的说法反驳我，很狡诈。”
塔露拉无奈地笑笑，这也是她向那些感染者战士们所讲述的话语。
“什么呀，狡诈是什么词儿啊，不应该哦塔露拉同学。请跟我说，聪——明——”
阿丽娜双手叉腰，装作老师的样子来指正塔露拉。
“好，好。需要人保护你吗？”
“不太好。我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感染者，因为我让我们暴露踪迹可不好。而且，我是比较容易隐藏自己身份的感染者，其他的战士们可不容易。”
“那注意安全。那些村民也没那么值得信任......出尔反尔的事情发生得多了去了。”
“好，那我走啦！”
阿丽娜把装好物资的篮子挎在肩上，准备从帐篷里出去。
“——阿丽娜！”塔露拉忽然叫住了阿丽娜，她回身望向塔露拉，“之后我准备组织一个感染者教育小组，你能来当组长吗？”
“啊，我可以吗？”
阿丽娜语气里有些迟疑，看来她对这件事还有点犹豫。
“那时候也比较容易向大家介绍你了。知识的战士也是战士，阿丽娜。这点我会坚持的。”
“那......看你安排了，不会要写演讲辞吧？”
“哈哈，我仿佛已经听到掌声了。”
“你就别打趣我了，我走了！”
“再见。早点回来！”
塔露拉对着阿丽娜小跑离开的背影挥着手。
待阿丽娜走后，塔露拉又带着感染者战士们去往西边的村子探查纠察队的位置，最后连同援军一并打垮。
“感染者同胞们呢？”
塔露拉回到临时营地后，向战士询问。
“已经安顿好了，我们找的那个备用据点有用了。”
“清点过人数没有？”
“清点过了，有几个孩子哭着说姐姐没回来什么的......唉，不过这种事甚至有些常见了。”
“......”
塔露拉没有回话，心里默默重复着“姐姐”这个词。
“塔露拉！残存的纠察队我们已经发现了。看来是一直在逃。”
这时游击队的盾卫也回到了营地，向塔露拉汇报着情况。
“逃向哪里去了？”
“东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找到之前我们赶走的那几个人。”盾卫话音刚落，就看见塔露拉脸色大变，立马从营地飞奔了出去，“——塔露拉？！等，等等！塔露拉，你去哪？”
奔跑着，奔跑着，出于本能地奔跑，一切交通工具在这时都失去了应有的作用，塔露拉用着她能够长途跋涉的双腿奔跑着，即便双腿深陷雪中，冰水灌满长靴，所迈出的步伐一步比一步沉重，她也不曾停下一刻；奔跑着，奔跑着，凛冽的寒风灌进胸腔，带来的痛觉刺进大脑，雪花仍在不停地飘落，小小的冬日精灵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点连成线，线连成面，耀眼的雪白让人快要看不清这方天地，为什么这场雪没有尽头？为什么乌萨斯的冬天还没有尽头？为什么......为什么这片大地还没有尽头？
“滴答，滴答。”
即使塔露拉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泪水正在从她的眼角规律地滑落。
阿丽娜就那样倒在路旁。她紧攥着手中的空篮，鲜血浸湿了她的衣裳，将她身旁深掩住的草木与惨白的掺雪的泥土也一同染成了暗淡红色。
“......阿......阿丽娜！”
塔露拉撕扯着嗓子，发出了悲鸣，她快步前往阿丽娜的身边，几近是要跪下。
听到声音的阿丽娜缓缓抬起了头，她的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昔日的湛蓝也黯淡几分，“塔露......拉？”
“是我，阿丽娜。”
塔露拉努力让自己镇定，也还是克制不了声音里的颤抖。
“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样。”
阿丽娜从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但在那张发白的脸上却让人格外揪心。
“别说话！阿丽娜，别说话了......”塔露拉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绷带，“我帮你，我帮你止血！”
“已经……没有再流血了，只是……”阿丽娜的嘴唇嗫嚅着什么，“换来的东西被……”
“别管了……别管了！我带你，带你走！叫医护兵给你输血！”
德拉克背起了埃拉菲亚。只有这时候，她才惊觉，这只轻盈的小鹿，竟然这么重，这么重……
“不用再……”
阿丽娜说着，用着全身的劲似乎想从塔露拉背上下来。
“不可能！”塔露拉不敢使劲，小心翼翼地又重新背好阿丽娜，“谁干的……谁干的……谁干的！”
塔露拉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被谁掐住了一般，同时又像是有熊熊的烈焰正在燃烧着她。她想知道到底是谁。
“是纠察队……？！是那些村民？混蛋……我要烧死他们，烧……”塔露拉回想起之前盾卫说的话，又接着说道：“等等，难道是……那些被赶走的感染者！”
塔露拉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要是当时盾卫愿意分给他们一些口粮……或者要是自己能够听进去盾卫的建议……可是，这片大地上，又哪来这么多的“要是”呢？
“塔露拉……！”
“啊……我在听，我在听……”
塔露拉不想让阿丽娜再说话，可她又害怕阿丽娜不会再说话。
“我不会告诉你……！”
阿丽娜吐了口气，仿佛用尽了她的力气。
“为什么？为什么！？我难道连为你报仇都做不到吗？”
塔露拉的哭腔中夹带着愤怒。
“不准……你自己说的怎么能忘记？为我……半途而废……？我不接受……”阿丽娜将头挪到更靠近塔露拉耳边的位置，“不准……去恨谁……”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你说过的……！塔露拉……你可以去厌恶一件事，但你……不准去恨一个人……”阿丽娜沉重地呼吸声如同铁锤一般一下下砸向塔露拉，“我好担心。塔露拉，我好担心我不在了之后……你一定要让叶莲娜提醒你……”
“阿丽娜……别再说了！你不会有事的……”塔露拉拼命组织着语言，“我不会失去你们任何中的一个……！”
“塔露拉……可是我们所有人……相逢，就是为了别离……”
飘落的雪花在两人的周围迅速融化，塔露拉自己不曾注意身后的道路被她自己点燃，那些树木和雪一并消失在无声的火焰里，她切实感受着到背上小鹿不住的颤抖以及越来越微弱的心跳声。塔露拉的内心和身体似乎在疯狂地喧哗，好像要将她从内到外撕裂开来，她想把自己的内脏悉数呕出，却什么都做不到。
“塔露拉……”
阿丽娜气若游丝的声音让塔露拉的心悬了起来。
“我在，我在……”
“雪……比我想象中的，要暖和多了……”
“我们快到了……就快到了……！不要闭上眼……阿丽娜！”
“不用骗我……我还没把我想说的……话，写下来……”阿丽娜深深地抽了口气，“那些孩子们，你一定要……”
“我知道……我知道……”塔露拉应和着，“你说……你说。”
“好热……塔露拉……我不想死，”阿丽娜艰难地张口，“我还没……你的妹妹……你一定要……活下……”
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入塔露拉的耳中，她死死记住阿丽娜的每一句话，将它们铭刻在心。
就像当年从黑蛇那里逃离一样，塔露拉本该记得的，可她什么都忘了，随着雪花一起融化在这片冻原上。
塔露拉身后的火焰耀眼至极，恍若破晓时分的黎明一般，却没有奇迹的魔法发生。
箱子般小小的木屋中，掀开晨光里飘荡的窗帘，静谧的冬日清晨，刚醒来的你还睡眼朦胧，缓缓起身坐在餐桌旁，而我存在于此这件事，就请忘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