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笨死了。”
魔焰在壁炉中熊熊燃烧。我和温德洛斯坐在旁边，让火焰慢慢把身上的水烤干。温德洛斯已经换上了我用魔法织的白裙，自己的衣服正在火边上晾。小马在我们身后静静地趴着。
“唉，明明周围全是山，却完全找不到岩洞之类避雨的地方呢。与其狼狈地逃过来，还不如接受自己已经完全湿透的事实，在雨中洒脱地唱一曲呢。”
“明明就是笨蛋。”
“你不也是。淋着那么大雨出门。”
“待在房间里，大差不差。漏雨。”
小屋依旧在漏雨。我们头顶上是我刚才用防御魔法造出来的罩子，我一般来说无所谓，但不能让温德洛斯边烤火边淋雨。水滴打在半透明的罩子上，泛起一阵阵涟漪。
“唉，我其实本来打算找一棵大树稍微避一下的，结果雨还没下，我就晕了。”
“晕了？”我不解，她在说什么。
“应该是被雷劈了。”
“啊？”
“醒来的时候雨已经下大了，身上也湿透了。”她自顾自地说，“好在啼露没事，行李也基本上完好…”
“等会”我抬手打断，“被雷，劈了？”
“嗯——放心好啦，我没事，精灵的体质还是很好的。我都被雷劈过好几次了，活得太久总会多多少少遇到这种事。”
“你多少岁。”
“就算是精灵，直白地问一个少女的名字也是很不礼貌的哦。”
“欸——对，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失礼，连忙低头道歉。
“开玩笑的啦，哈哈。”她笑着用胳膊肘拍了一下我的肩，“二百三十八，作为精灵，我还是很年轻的。”
“那我比你大多了。没有被雷劈过。”
“这不能一概而论啊，谁跟你似的，宅屋子里几千年——阿嚏！”她猛地打了个喷嚏。
“你还好吧？”
“没问题的，只是有点冷而已。我说了，精灵的体质很强的，都是小问题。”
“太不注意了…”
“不要这么说啊，真正的危险我会努力避开的，这种天灾我可没法预测。”她双臂环膝，在地上晃来晃去，“你讲话越来越清楚了哦。”
“有，有在练习。”我低下头，发音却又变得模糊不清。
“欸，自言自语的卡莲吗，有点可爱。”温德洛斯看向我，狡黠一笑。
我有些难为情，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就只能一言不发的看着火光。温德洛斯也没有继续说话，就这样在我身边静静地坐着。
沉默持续了没多久，我就被身后传来的触感吓了一跳。身后的小马把脑袋伸向前，轻触着我的后背。
我轻轻抚摸它的鬃毛，还是熟悉的柔顺触感。
“啼露…？”
“嗯，还是它哦。”温德洛斯说，“它可是完完整整地跟着我环绕了一次世界。”
小马一动不动。我确信，它的鬃毛比我记忆中要长了许多。我看向它的眼睛，却不如过往般有神。
“它老了。”温德洛斯说，“它已经快二十岁了。能健康地跟着我到现在，已经相当厉害了。”
“啼露死后，你会找新的小马吗？”我把一缕毛捏起来，再放在手里摊开。颜色是黑与棕相间。
“大概会吧。没有帮手，我一个人可没法穿越这片山脉。”
“那你在它之前，也有过别的马吗？”
“有的哦。我出身的村子，卡尔菲德，养马一直是重要的产业，我从小到大有过好几匹马，在我第一次穿越乌姆巴尔卡的时候，也买过一匹小马，可惜，它当时在船上染上了很重的病，还没等下船就撑不住了。”
啊——是啊，她在偶遇我之前，就不止一次地环游过赛门诺。她跟我说过，在旅途中遇到的各种趣事，认识的各路奇人。马儿的生命于她不过短短一瞬，她所结识的人类亦是如此。认识，然后逝去，哪怕会悲痛，如她所言，她也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
赛门诺如此广阔，千百年的时间跨度漫长无比。纵使我有无尽的时间，她在我面前的停留也只是顺路，而非驻足。
“阿嚏！”温德洛斯的喷嚏打断了思绪。“对了，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大部分应该都湿了，但你先看看吧。这是枕头，还有床褥…啊还有这个，你看这个。”她从包里拿出来一个漆黑的，毛茸茸的东西，“这毯子加了魔法，呃，应该怎么说来着…封咒？总之，它结实得很，而且据说能放几百年不烂，很适合你呢！”
“啊你看，还是防水的…阿嚏，阿嚏！”
最后一个喷嚏打出来，温德洛斯已经涕泗横流。我连忙造出一块布，递给了她。
“谢，谢谢。我真的没事。…咳咳咳！”
温德洛斯仿佛呛着什么了似的，剧烈地咳了好几下。她怎么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显而易见的结论，你生病了。现在躺下休息，在火边。”我又用魔法织出更大的布匹，折叠几下垫在壁炉边的地上。
“我不骗你，从小到大我一次病都没生过…精灵的体质可是很强的…咳咳咳！”
“都说了，躺下！”
我站起身，拉着精灵的胳膊把她往我刚织的床褥上拽。可就在拉扯的过程中，我的赤足没能在湿漉的石地板上站稳，连着温德洛斯一同摔倒在地上。准确地说，是我把她推倒了。
我从未与她贴得如此近。精灵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容占据了我整个视野，脸颊似乎因为发烧而微微泛红，她那双青色的眼眸正直直地盯着我。
时间静止了。大雨的声音仿佛不存在一般，她的一呼一吸，我都听得无比清晰。
一缕发丝从我的肩头滑落，掉在了她的脸上。温德洛斯拂去头发，微微一笑。
“有些，太近了呢。”
我立刻起身，蠕动无力的双腿，跪坐着向后退去。
她躺着没动。
“唉，果然还是有症状。”温德洛斯拍了拍自己的脸，“你有治病的魔法吗？”
“对不起…”我能施展的魔法仅限于笔记中记载的，这里面包含恢复伤口的魔法，却没有治疗病痛的魔法。真是没用。
“好啦，道歉就不必了。不过卡莲，这段时间你一定要离我远一点。能在精灵身上出现症状的病，一般人类绝对无法承受。”
“…你需要照顾。”我仍没忘记刚才的感受，别过头小声说道，“别忘了，我不会死。”
“嗯…也是，咳咳咳…喉咙好痛…”她边咳嗽边苦笑，“那你尽可能注意点吧。”
我实在是缺乏照顾人的经验。我本来想把湿毛巾冻住，敷到她的额头上，但却没控制好魔力，直接把本就潮湿的房间冻住了一半。我赶忙加大魔焰的火力，却把自己的袖子烧掉了一截。我恐慌地看向温德洛斯，可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似乎没有在意我刚才犯下的愚蠢的错误。不知怎的，我却希望她能多责怪我一些。
我用温德洛斯随身带的小锅（似乎还是十多年前那个）热了一锅水，用碗装着给温德洛斯递了过去。
“谢谢你，卡莲。”她接过水，在碗边轻轻地吹气，“生病的时候有人照顾，咳咳咳，这种感觉很不错呢。”
“你之前，真的从来没有病过？”我看着慢慢将热水喝下去的她。这个精灵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活泼而聒噪的，可现在的她却安静得令人担忧。她忍着喉咙痛说出那样的话，算是对我的认可吗？
“有的哦，不过跟现在不太一样。在迦耶桑杰，我之前有跟你说过，不过你大概不记得了——一个很穷的国家，在高原上，所以也很冷。那里的路边到处都是乞丐和难民，咳咳咳咳，”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想做些什么，伸手过去却又不知所措，温德洛斯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把手放在她身边。“我对魔法很敏感，会有意避开那些可能有威胁的人，但我没想到刚施舍完的乞丐，回头就那样不要命地袭击我。他似乎是用一块尖锐的石头砸中了我的肚子，我当场晕了过去，醒来以后，身上的所有的财物，甚至御寒的外套都被劫得一点不剩。伤口烂得很厉害，特别痛，我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当时发烧很严重，很多事情我都忘了，我真的觉得我快要死了…”
她曾说过，我的魔法像诅咒。她害怕过，但留了下来。…为什么啊，这不是遭到过教训吗？前脚刚施以援手的对象，转头就以怨报德，她不担忧我是那种人吗？
“你还好吧。”
…我居然被病人关心了。我低下头，可温德洛斯温柔的眼神让我不禁再次面对她。
“卡莲，我当时愿意留下来，如今愿意回来看你，是因为我相信你并非恶人。”
“说不定我是哦。”
“那就当我的善良与真诚打动了你，让你改邪归正了吧，诶嘿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我的运气一直很好的，被雷劈都没事，所以我一直相信我的感觉。”
“感觉，总有不准的时候。运气，无法一直好。总有隐藏很深的恶人，给予之后是否是恶意的刀刃，你无法一直正确地判断。”
“可我还是会这样做下去的。我这一路上，你也是，还有其他的无数人，他们都经受着痛苦，仅凭自己不可能经受得住。但仅仅需要一个帮助，事情就会有转机…我已经小心很多了，放心吧，卡莲。但我做不到忽视，真的。”
“你不过是一个吟游诗人。”我接受不了她的回答，“你说过，你想让赛门诺，听到你的故事。可你一直在冒险，在一个本就充满危险的旅途。你应该…”
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了。如果没有她甘愿冒险的决心，我与她不可能有更多的交集。在被短暂地打断之后，孤独仍将继续。
“如果你执意要跟我辩下去，我能放弃吗？”
“欸？”
“我实在没有更多充足的理由去支持我的行为。”她看向前方，火光在她的眼眸中映出倒影，因疾病而有些迷离的目光中，竟有一丝我不曾见过的忧伤，“我的精灵同胞们，他们都过着百年如一日的生活，而且，十分惜命。与他们完全不同的我，是异类。我想我对世界的认知，我的生存方式，都有一种偏离…”
“偏离吗…”我看着不再说下去的温德洛斯，“那我可能就是，与世界彻底地背道而驰了。”
长久的沉默。
原来，温德洛斯也有如此多的心结。可是，我因她而重获一切，又该如何给予迷茫的她呢。
之后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雨声，等待着时间流逝。我感觉嗓子痒痒的，大概是流感已经传染给我了吧。
天色越来越黑，而打破沉默的居然是我肚子的叫声。
温德洛斯的行李中有一些黑面包，我们分着吃了点。据她所说，失去味觉之后，这玩意反而好吃多了。
我搀着吃完面包的她躺回去时，发现她已经浑身是汗。她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将我的手臂轻轻推开。
“我来帮你擦吧。”
“嗯。”
温德洛斯听话地把衣服掀开，露出后背。我微微一怔。
没事，都是女生…
我把布打湿，用尽我浑身的温柔轻拭她的后背。她的皮肤柔软而光滑，本应洁白如雪，却因发烧而染上一丝淡红，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般，毫无瑕疵。真不愧是雪精灵一脉。
“之前受伤的地方…”
“在这里哦。”她直接把我的手轻轻放在右腰的位置，不禁让我整个身子收缩了一下。那里的皮肤依旧完美无瑕，看不出任何痕迹。“如果是人类的话，恐怕会留下可怕的伤疤呢。”她说。
精灵啊，哪怕断掉手臂也能在十几年内完好无损长回来的强大物种，而人类，受到细微伤害便会留下一生难以消除的疤痕，又怎能与他们相比。
“凉凉的，好舒服…”温德洛斯的声音很轻。感觉她发烧发得更厉害了。
整个后背都擦完了，接下来——
“前面…”
温德洛斯正要掀起前面的衣服，我连忙抬手阻止。
“前面，我…你自己来吧。”我实在受不来，把毛巾递给了温德洛斯。
我看着她慢悠悠地擦完身子。躺回我用布叠成的床褥上。“谢谢你。”接回毛巾时，我不禁脱口而出。
“你在说什么啊，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她笑着说。尽管流感的痛苦让温德洛斯微微皱着眉头，但眼神中仍传着温柔的笑意。
“我仍可以被需要着，被需要的我能够减轻你的痛苦。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些。”我低着头说，没注意睡意已经在温德洛斯的脸上浮现。
我没能得到回应。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她已沉沉睡去。
我看着她，呆坐了不知道多久。
夜幕在雨声中降临。我早已显现出症状的身体现在完全撑不下去了。喉咙痛得仿佛要裂开般，可为了不吵到温德洛斯，我忍住想要猛猛咳嗽的冲动。我躺在温德洛斯的旁边，摸了摸她的头，感觉不像刚才那么热了。希望能早点退烧…不对，为什么感觉有一股思想在拒绝这个愿望…？
我晃了晃脑袋，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不只是嗓子，脑袋，胸口，肚子，四肢，每个有知觉的地方都在因疼痛而发出无声的哀嚎。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难以坐稳。我于是放任身体倒了下去。长长的头发肆意散开，有一缕正好落在温德洛斯的尖耳旁边。
我努力靠过去，凑到她的耳边，开口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她稍稍转了个身，我的那缕头发被她压在了脑袋下面，脸正对着我。
她真的好美。
流感带来的痛苦和无力将我死死压住，动弹不得。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