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旧的一日。非要找不同，就只有包里带的书和要扔的垃圾类别而已了吧。
活着不就是这样吗？
一天又一天，重复再重复。平平淡淡，宁静祥和；既无人注目，也无人打扰。
人不能既要又要。她付不起更多的代价，也不想被夺走什么。对于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都得到保障的现状，有咲非常知足。
木秀于林，怀璧其罪。险之又险的生死存亡、防不胜防的勾心斗角这些经历她已经受够了。
有咲思索着今天的午饭要吃什么好，抱着流星拿着小毯子和书正要走进陪练室，眼角余光好像瞄到了什么。
“哈？！”
“嘶——”
有咲惊得抱紧炸毛的流星连退三步。
那是一头卧在墙角边的大棕熊。哨兵的精神体几乎都是凶猛的食肉动物，在塔内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有咲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惊吓的原因是、她从未见过这么残破的精神体。
大棕熊看似沉睡着，有咲的惊吓声没有吵醒它。它的皮毛很潦草，身上有许多连厚实皮毛都掩盖不住的伤痕。
精神体不存在血液，有咲也不确定它这伤到底源自它主人还是它自己受的。
不同于真实生物的物理构造，精神体只是精神力实化而成的虚构躯体。简单来说，就好比是个有实体的3D投影。
虽然也会受伤，但无论多重、只要有足够的精神力就能够恢复如常。只要精神力够强，就算是半个身子都被轰没了都能瞬间再生回来。
可这只熊没了右眼，眼眶处是一个凹陷的空洞。最明显的也最严重的、还有它不正常扭曲的左臂，看上去像骨头断了好几处；左边肋腹处隐约能看见的几道抓痕。因为它卧着，看不到这几道伤痕有多长，但都很深。
[这是要死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
[这该不会——是新的陷阱？]
有咲站在原地，眉头紧皱思索着一切可能性。流星从她怀里跳到地上，贴着她脚边警觉地朝向身后，弓身低伏。
“喵！”
流星发出警戒声，和有咲陪练室相邻的向导训练室门打开了。
“喂，你怎么傻站在那啊？身体不舒服吗？”
身后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有咲算是声音主人的同行。那女人比有咲年长些，穿着灰色运动服，左衣领上别着白银的向导徽章，工作证上写着【向导教练】。
和有咲这个异类靶子陪练不一样，向导教练是全方位的，类似于健身馆里的私人教练。
训练馆的训练室是对外出租的，除去有咲这种馆内隶属员工的房间，任何人都可以租用。
有能力的人会在主职的空闲时通过当教练来赚些外快，这个同行就是其中一员，有咲见过她很多次。
而且塔内的向导绝大多数都挑战过有咲的‘乌龟壳子’，两人算是认识的。
“呃、那个、我、那个。”
有咲退开两步让出位置，指了指那只遍体鳞伤的熊。
可女人看了看那边，无语地看着有咲。
“那个什么那个？你见鬼啦？”
“呃……”
[她看不见？！？]
有咲被她的话噎住，一时语塞。
“不就是棵树吗？难不成有‘老鼠’混进来了？”
女人口中所说的‘老鼠’不是真的老鼠，她指的是间谍。
“呃……”
有咲看着熊，有口难辩。她怎么知道……万一真的是呢？但是谁家‘老鼠’会这么巨型啊？！
“不是真的有吧……”
见有咲一直望着那边，女人也警惕起来，一头半人高的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那是头奈良鹿，鹿头上长着一对粗壮的角。
精神体没有性别，雌雄的特征取决于主人的攻击性。
哨兵的多是食肉动物，向导的多是食草动物；有些资质优越的人，他们的精神体是突破常规的融合体、甚至是幻想中的动物。例如狮豹、独角马、猫又、龙……也不知是究竟是这些幻想生物源自于精神体，还是精神体源自于幻想。
在有咲的视角里，鹿径直过去，穿透了熊的身体，用鹿角顶开熊身后的装饰用绿植查看角落。
[？？？？！？]
“什么也没有啊。”
鹿回头鄙夷地看了眼有咲，昂着脑袋直接走回房间里。女人倒是比自己的精神体要客气许多。
“……嗯。”
那她可不就是见鬼了！？
有咲捏了捏眉心，用力闭眼、睁开。破熊如小山，一动不动。
……就算不是也快是了啊！！
“要是不舒服，就去医疗室要些‘小白片’吧。”
女人知道有咲的精神力异于常人，但没多想，只当她是没休息好出现幻觉了。
这对于向导来说是很常见的事情。
身处精神力过于繁杂的地方或是精神力使用过度的时候，就会头晕头痛，出现幻听幻觉。
‘小白片’则是一种哨兵和向导专用的镇静药，可以缓解精神紧张，提高精神力。
“……好的，谢谢您。”
权衡再三，有咲决定对熊的事保持沉默。
既然别人看不到，那么她也不应该看到。
就当她是没睡好吧。反正、她也没睡好过。
“走吧，流星。”
有咲抱起盯着熊的流星，走进陪练室里打卡，开始上班。
“嘀——”
【09:03】
晚了些许，幸好还在容许范围内。
塔内对人员管理非常严格，尤其是有咲这种公职岗位人员。迟到的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时系统会自动寻呼一次。第一次寻呼只是例行通知；第二次寻呼后仍没有回应、系统会立即强制启动个人手表的GPS，进行查定；第三次寻呼无果会直接报警，同时将GPS查定结果上报。
得益于这套无情的监管系统，有咲从不敢迟到。
“呼……”
有咲坐到椅子上，书和小摊子随意地放在桌上。流星在她怀里，两只前爪扒着她的肩头，如琉璃的琥珀色猫瞳紧盯着门口，尾巴末端轻轻地摇晃着，对那只来路不明的熊十分在意。
“好啦。”
有咲将小毯子铺好，然后将流星放到老位置，拿起书翻开。
[别忘了‘好奇心害死猫’]
有咲用意志和流星交流。
流星的尾巴一颤，耳朵朝前抖了抖，面向玻璃墙趴下,做出一副等待客人的模样。
有咲翻过一页，实际上根本没在看，心里继续和流星自问自答地。
[那只熊肯定有问题，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在它身上感觉到精神力很微弱，因为过度虚弱才导致虚化到无法目测的地步。虚弱到这种地步，它的主人现在应该也在昏迷才对……训练馆内没有死角，在这附近昏迷的话，很快就会被发现的。]
[最奇怪的是它明明浑身是伤、力量很弱，精神体却维持得很好。可伤为什么都是伤痕呢？？精神体根本不存在伤痕的概念啊……难道是它主人伤成这样以后才觉醒的吗？？？可那熊显然很强的样子，这不应该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搞成这副鬼样子的啊？？]
[如果目标是我的话，估计很快就会有动作。]
[当下最好的选择，就是按兵不动。我的处境还是太被动了……]
[如果暴露了我能看到的话，不知又会被拐去做些什么试验。那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估计死了尸体也不会被放过……万一、虽然不太可能，但就是万一，我被搞活了怎么办……]
“叮咚、”
嵌在墙内的对讲机亮起，屏幕显示玻璃对侧门外有‘学员’来了。
“唉……”
[社会险恶难猜，不如上班好过。]
有咲合起书本，将散乱的思绪一并收起。
“喵、”
伸手揉了揉流星的猫脑袋，有咲在手表上点了接通，开始接待客人。
“请进。”
……
三小时很快过去，有咲将椅子推回桌下，拿起东西打卡下班。流星早早蹲在了门口，耳朵朝前、尾巴卷起。
[外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有咲单手捞起它，拉开房门。
门外旁的棕色小山还在睡，只是换了个姿势。
有咲目视前方，转身就走。流星扒着她的肩，小脑袋埋在她的辫子和脖子之间，从缝隙里看熊。
有咲放缓呼吸，同步流星的视觉。
精神力强大的人能够和自己的精神体实现短时间的同步，同步精神体的五感、思维、记忆。S级哨兵能够和精神体短暂进行融合，让身体兽化。S级向导可以将意识短暂地转移到精神体身上。
如果超出身体的承受范围，哨兵会失控进入狂化状态，向导会迷失在精神界限，最终失去自我。
而SS级则没有限制。
原本棕熊是趴卧着的，现在是侧躺着。三个小时过去，它身上的伤和伤疤没有任何变化，存在也依旧微弱。
[没有变化……真是奇怪。]
[也好，这说明它主人应该没有大碍。]
有咲稍稍松了口气，不再多想，回到自己的日常往饭堂走去……
可第二天有咲来上班，棕熊还在。还是在那个墙角，睡得沉稳。
第三天、还在。
第四天、还在。
休假回来、它还是在！
一周、十天、半个月。除了越来越放肆的睡姿以外，这只地缚灵般的熊没有任何一点变化。伤不见好、熊不见醒。
也没有什么人来接触、出现在有咲周围。除了这只诡异的熊，有咲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
有咲有些泄气地坐在陪练室里。
[它怎么还在啊……]
[流星，你说它该不是在冬眠吧？不对，它个精神体，现在又大夏天的，冬什么啊冬……]
……
[猫呢？！]
[流星？流星？？]
陪练室的墙有一定的隔绝精神力效果，正当有咲想同步流星的时候，对讲机亮了。
“叮咚、”
“呃……”
是昨天来和有咲探讨‘精神体和精神图景的关联性以及构建蓝本’相关的退役向导。
因为棕熊的缘故，这半个月间有咲查阅了很多精神体相关的资料。在别人来向她咨询其他问题时也谈起过，于是不小心就引来了这位喜欢钻研精神体的退役向导……
有咲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站起身在免费售货机上选了一瓶水，按下接通。
“请进……”
……
与此同时、陪练室外，流星正猫猫祟祟地走到熊脑袋旁边。
左看看右看看，尾巴朝前方卷曲成一团。
“喵呜~”
“……”熊没反应。
“喵~”流星凑近了些，提高音量。
“……”熊没反应。
“咕~喵。”
流星叫着，伏下前半身做好后退的准备，然后伸出爪子拍了拍巨大的熊脸。
“…… 、”熊没……反应？
柔软的爪垫下、熊毛厚厚的、粗粗的、却意外地柔软！
“呼噜呼噜呼噜……”
流星尾巴向上笔直立起，尾巴尖尖向前微弯，两只小猫爪开始踩奶，一路往棕熊的脖子上踩去，这边的毛毛更厚更舒服！
“……？”
棕熊睁开它仅剩的左眼，什么也没看见。可是脸和脖子痒痒的。
“呜……吼、”
熊直起身，挠挠脸和脖子。
“嘶哈——”
流星炸毛，提起一只爪子张开嘴，耳朵平贴在脑袋上，弓身竖起发出短促的警告声。
“？！”
棕熊震惊，才注意到地上的流星。
“吼！”
熊激动！熊兴奋！
棕熊猛地趴下，粗壮的熊爪动作十分迅猛，想把流星圈住。
“！！！”
流星惊吓，原地弹射起飞，蹬在墙上远离棕熊，在心里向有咲呼救。
“……嗷？”
棕熊愣住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房间里，正和来客探讨学术的有咲收到流星的求救信号，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
“那个、不好意思！我去个厕所。您稍等！”
有咲随便找了个借口，立即跑出房门。
还没等她同步流星，她就看见猫了。
“哈……？”
房门外，醒来的棕熊端坐着，把爪子收到背后，尽可能地想要缩起巨大的身子。炸毛的流星在离熊三米远的地方，警戒又疑惑地看着熊。
“呜呜。”
熊垂下脑袋，发出低低的哼哼声。熊乖巧，熊不可怕。
“咪、”
流星蓬起的毛平复，一边警戒熊一边跑到有咲腿下。
“？”
熊的视线跟着猫一起，移动到有咲身上，小独眼眨了眨，似乎有些期待。
“……”
坐着的熊只到有咲胸口高，但巨大的熊躯让有咲感觉自己在仰视它。被熊盯着看，背上直冒冷汗。
这熊的眼睛竟然是蓝色的，是比海色还要清澈的苍蓝。
有咲不敢动，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倒是流星，察觉到棕熊没有恶意，试探性地往棕熊靠近了几步。猫尾巴弯弯竖起，像个问号。
“呜呜、”
棕熊的小蓝眼睁大，但是怕又吓到猫，想动又不敢动，小声地发出讨好的呜呜声。
流星走到熊身边，用脑袋蹭了蹭熊腿，抖抖耳朵。
“吼~”
熊不敢动，但是熊也跟着抖抖耳朵，熊开心。
“噗、”
虽然笨拙的熊没有恶意是好事，但和它继续接触也不一定是好事。
“抱歉……惊扰你了。”
有咲用意志召回流星，抱起。向棕熊致歉。
“吼呜……”
察觉到有咲礼貌下的疏离，棕熊藏在背后的熊爪往身边一摊，无力地垂在身侧，委屈又失望，独眼不舍得看着流星。
“真的很抱歉……”
有咲感觉自己像个坏人，看着棕熊失落的样子，终究是没忍住。走过去摸了摸它的大脑袋。
手感没有流星好，但熊毛厚实，比猫要毛茸茸多了！
“嗷~”
棕熊亲昵地用嘴筒子蹭了蹭有咲，它已经尽力收着力了，还是差点把人推倒。
“喵、”
流星出手，两只小猫爪按在嘴筒子上。棕熊马上不敢动了，圆圆的苍蓝眼巴巴地看着猫。
“好乖……”
比起猛兽，这棕熊更像一只等身大玩偶，一点也没有熊的凶性。
想起还有人在陪练室里等着，有咲摸完熊，抱着流星回了陪练室继续上班。
……
等到有咲下班出来的时候，熊不见了。
[原来它能离开的啊……]
[说不定就是在等我接触它？]
这段日子无论进出都会看见熊，现在乍一下没了，感觉门口空旷了好多，不太习惯。
怀里兴致勃勃的流星看见熊不在，耷拉下尾巴，把头埋进有咲臂弯里。失望极了。
“唉……”
[也不知道这次接触会不会惹上什么事……]
有咲叹了口气，回归千遍一律的生活轨道上。
——有咲不知道的是，不见的棕熊就在训练馆另一边的某间哨兵训练室里，激动地绕着它的主人高声唤她。
可是训练馆内，无人在意；包括它的主人。
“好了，有什么问题就留到下午吧。”
“大家抓紧时间去用餐午休吧。”
沙绫目不斜视，笑着和离开的学员挥手。
她穿着轻便的黑色作战服，右衣领上扣着黄金质的哨兵四芒星徽章。挂在胸前的工作证上写着她的名字和职业。
【 山吹 沙绫 】
【哨兵指导员】
指导员隶属黑塔（军方），在塔区内各个训练馆内都有常驻。
沙绫收拾着训练室内的枪械和武器，等到所有学员离去，她才从怀里摸出一个扁平的小方盒，抖出两片椭圆形的小白片咬碎。
“喀哒、喀哒、”
清凉感扫去一层雾霾，自己伤痕累累的精神体出现在眼前。
[Stick？（スティック，鼓棒）]
“嗷~~”
Stick很激动，直立起身比划着什么，又拍拍自己。
虽然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共享记忆，但这不影响一魂双生之间的默契。
“什么？！居然有人能看见你！”
“那说不行夏（なつ）她们——”
沙绫捏紧手中的药盒，沉寂在绝望之中的心脏久违地爆发高昂的节奏。
“那人在哪？快带我去！”
“吼！”
Stick四肢着地，立即往向导陪练室跑去，沙绫紧跟其后。
然后……她们毫不意外地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