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亮起,我们一时有些失语。
「要不先回家?」
率先站起的我揉着太阳穴问,弯腰去扶沙弥香。
「好。」
沙弥香无奈地笑了笑,又指着吃得一干二净的辣味桶道。焦糖味反而剩下不少。
走出影院,欢快的流行音乐踩着照在地板上的彩灯节拍,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前面离我们不远有一对父母,他们正一齐拉着悬起双脚的孩子,逗得他兴奋得吱哇叫起来。
早知道就把汽水杯留在座位上了,反正也有人打扫。我这样想是因为眼前的垃圾桶实在装得满满当当,无论我多使劲都没法把空杯子塞进去。
「去外面看看吧。」
「好叭,」我拖了拖长音,撅着嘴想要更靠近她些,「广场那边是不是有?」
沙弥香的声音被她调整斜挎包肩带的动静盖过去了,我虽然没有听清,但并不妨碍什么。
云彩被傍晚的太阳染成紫红色,广场喷泉旁几个老人领着各自的孩子在玩耍。其中一个胆大的女孩,约莫有七八岁,她掀起长长的裙摆上下挥舞,任飞溅的水花打湿。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则是笔直地站着,她微微探出手掌,停在水柱所能达到的最大高度。靠南的泉眼处还坐着一个小弟弟,他啪嗒啪嗒地拍着湿润的地面,发出阵阵咯咯笑声。而在这方形喷泉的边缘,有一个孩子却始终徘徊着不敢走进去。
手里的杯子突然被抢走了。
能让我这样毫无防备的人,不用想也只会是沙弥香。
「你也想进去玩玩水?」
「我嘛,我就算了。」
我叉着腰,摇了摇头。
「那你再看会儿,我去丢一下。待会回来找你。」
「唔,沙弥香,你今天想在外面吃吗?」
「天还不晚,其实也可以在外面吃。不过今天我有点想让阳大厨炒饭诶。」
「吃!炒!走!回家!今天我做!」
拔开脚步,我按住沙弥香的肩膀,推着她「干嘛啦」往前走路。
为了快点到家,我们甚至奢侈地叫了出租。她说想睡会,我耸耸肩膀,告诉她放心靠过来就好。每年到这段时间,沙弥香都是在比较忙的阶段,前一阵还错过了聚会。即便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她想要的一切我也都会努力去试。
途中路过飞行船剧场,沙弥香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我就摇了摇她好指给她看那大大的浮雕。去年秋天,她站在那里拍过一张相片给我,还比了两个可爱的V字手势。
吃完滑蛋鸡肉饭,我们有说有笑地收拾着碗筷。想想那年在我拥挤公寓里的每个第一次,如今不能一起去做的事越来越少,能够一起去做的事越来越多,至少想要两个人都站在厨房里是不用顾虑的。
「沙弥香,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阳。我今天,哎,我今天其实很开心,但又很想哭。有点抱歉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我也有些想哭。
「没关系的。沙弥香。」
看着她眼睛中的自己,我竟温柔地害羞起来。
「灯子她,我好像记得你说过,但我现在才反应过来……哎,可那天我忙着没空一起见面。」
「是去见小侑拿票给我的那天吧,七海学姐她穿了一件深黑色的长裙站在远处,她好像在看着别的地方走神。我谢过小侑,朝七海学姐看的时候,她才注意到我。我们简单挥了挥手就告别了。」
沙弥香用指缝接住我的手,以不是很大的力气夹住。她的手指轻轻扣在我的手背,我感受到她指甲根处的倒刺。怎么早些时候没有注意到呢?我忽然想到修甲刀还在门口的提包里。
可比起这手上的突起,我更想让她心头没有一丝阴霾。
沙弥香是在担心七海学姐吧。
小侑也是在留念这份友谊吧。
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沙弥香是我们四个之中最重要的人。所谓避嫌,无非是处理不好真情实意与虚情假意二者边界的懦弱行为。儿时和向野里清澄的回忆也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结果就是,我也是学着别人对我勇敢才会对别人勇敢。
从人与人的交往中继承来的遗产,光是吸收还来不及,哪里有时间哀悼呢?或许这也是我周转率极佳的原因。
我们坐回到被炉前,来电铃声恰好响起。
不是我的手机,而是七海学姐打给沙弥香的视频申请。
「大家都在想你呢。快接吧,女主角!」
沙弥香放下抱着膝盖的腿,往我这边挪了挪屁股,按下了同意键。
『沙弥香生日快乐!还有枝元同学也是!』
『佐伯学姐生日快乐!小阳你好呀!』
「谢谢——谢谢大家!」
「谢谢大家!」
感情纯粹到一定程度,语言就会变得质朴,晴朗得万里无云。
许久未见,话匣打开,热闹得仿佛学生时代。
「灯子。」
『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灯子,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伊熊遥的演员,在电影上映前自杀去世了。』
小侑看了看七海学姐,语气平和地补充道。
片尾的字样重又浮现在眼前。
如果我和沙弥香都没猜错的话,这部电影的分量就已经不是用沉重一词可以来形容的了。伊熊遥作为电影的一部分将永远活在故事中,但故事外的她,真实世界的她却再也回不来了。从七海学姐的反应来看,她恐怕是把那孩子真心当作朋友对待的。
『很多事情我们也是听警察和法医解释才知道的。』
「这样啊。」沙弥香怜爱地看着她,「灯子是想到了我们的舞台剧吧。」
我曾缠着沙弥香同我讲过以前的事。
松子医生在陪伴和拥抱伊熊遥时,七海学姐也是在关心高中时的自己吧。她会更能体会到小侑对她的关心吗?又或是伊熊遥的死,让她想到她亡故的姐姐。
人们总是在截然不同的事物中,望见相似的情感。
敢于干涉别人的生活,一直是我认为这世上最难能可贵的事情。
小侑对七海学姐,松子医生对伊熊遥,大学时的我对沙弥香,乃至后来我们对待彼此,又何尝不是一样?闯进另一个人的生活,这本就是相当需要勇气的行为。犹豫或是畏缩,是没有办法将任何东西占为己有的。
伟大的爱情到头来也只是爱,而爱情和贪欲又总是难以分割,天平的两端一旦失了衡,很寻常地,人就会感到挫败与悔恨。可当七海学姐将这些感受到的爱学着分享给那个孩子时,却未料想会遭遇这样的局面。
谁也不会想到。
只是有的人走得快一点,有的人走得慢一点罢了。
「七海学姐要不要试着说出来呢?要是太勉强的话,就算啦,但是我觉得讲出来会稍微好受一些。」
我并不知道七海学姐想说什么,即使有,她也一定和小侑沟通过自己的心事。但她仍然愿意和我们见面,我觉得,她一定还是有想要表达的东西。
七海学姐清了清鼻子,缓缓告诉了我们真相。
『伊熊遥那孩子,天……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她的遗体才被搬走,警察和法医那边也差不多有数了。确认身份并征得同意后,我们才进去看了看。她死在自己住的地方的镜柜里,就是那种外面是一层落地镜,里面……里面她把衣杆托全都撤下来了,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一起放在床上,角落里还放着她心爱的鞋子。她用蓝色的静电胶布把柜子里面严丝合缝地贴了个遍,没有用完剩下的那些就也和衣服放在一块。我们得知她的死因是割腕自杀,法医告诉我们他的遗体被发现时距离死亡时间已经至少过去三十个小时了。离开时,我特意问了一下警察关于她死去的仪容,对方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正常的男装,外加穿着一双青色的拖鞋。』
『我认识她大概有半年,她非常安静,但唱歌又很好听,不过她对驱蚊水有一种痴迷的需求。那孩子一定是不希望别人看到她的模样,才会钻进那种地方自杀的。这样发现她的人,一定会先在镜中照见自己的模样,然后才会看到她。她很讨厌自己的身体,以至于哪怕在最后一刻,她都不肯以女生的身份死去。她一定是这样想的。还有还有,她其实有跟我讲过,她不想给大家添麻烦。你知道吗,麻烦这个词……麻烦这个词绝不是剧本台词上那样简单,侑,沙弥香,也绝不是我曾给你们添麻烦那样,是她担心自己的死会给其他类似的孩子带来不好的印象。她又真的很怕疼,所以当我知道她去世的消息时真的非常震惊,一句话都说不出的那种。』
小侑摸了摸七海学姐的头发,沙弥香和我也没有打断她。
『她跟我讲过自己高中毕业时才第一次和朋友去卡拉OK的事,那时她因为心脏不好,虽然真的有进去房间,但很快就又出来了。我和剧组的其他人问她要不要去时,她也是犹豫了很久,可最后还是跟我们去了。后来她告诉我说,她之所以会想试试唱歌,是因为曾经在精神病院时听到女院区那边传来过她会唱的歌曲的声音。她觉得这样的理由非常嘲讽,但我告诉她并不是这样的。』
『她没有去过海边,她也只提过一次。我猜想她会把柜子里面贴成蓝色,就是想要感受一下海边的气氛吧,只是,哎,傻孩子,你把柜子紧紧关上以后,蓝色不就变成黑色了吗?她把胶布贴得没有一处重叠或褶皱,我想到她认真的模样就难受,在片场她背台词是最稳妥的,从来没有对错过。』
『那孩子,那孩子没有做错过什么,可为什么偏偏会经历那些呢?她绝不懦弱,也不冷漠,她只是,她只是太累了。』
七海学姐的情绪难得这样激动,又滔滔不绝地讲了如此多的话。
「灯子。灯子,表面上看起来我们是幸运的,她可能是不幸的,但我们和她其实是一样的。」
「或许有点像「幸存者内疚」的概念。没有办法否认的是,像沙弥香学姐和我,七海学姐和小侑这样的人,总是少的,而能遇见彼此并携手走下去,就更为珍稀。她和我们一样是少数那部分,但我们最本质的相同点在于,我们其实都只是人而已。社会的偏见和威胁不分种族地施加在每个人头上,幸运与不幸运,自然就是在所难免的事。说起来,曾经我一直觉得自己运气不好,甚至觉得遇见沙弥香会花光我这辈子所有的运气,但……」
『但随着对彼此了解的加深,对彼此不同面的揭示,我们可以选择是否更爱对方,也可以选择是否后悔。换句话说,就是即便碰到了非常坏的结果,我们仍然可以选择是否内疚。』
小侑接上了我恰好想要说的话。
『灯子,虽然现在和大家打着视频有一点点难为情,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因为了解到你的另一面,甚至另十面而感到不安,虽然也有过,但那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里,你我可能都还会对对方的某一点特质感到惊讶,但我想时间会找到办法的。我爱你,并不因我是否在你身边而改变半分。』
沙弥香向小侑投去了赞许的目光,我知道那是一种共同经历过岁月的信任和对朋友真挚感情的寄托。
「她能拥有你这样的朋友,我觉得真的很令人替她高兴。她当然会明白她的死对你的影响,说不定她为了这样的事也纠结自责了很久。但是我们也没有办法去苛责她,她一定也不想这样的。只是我们幸运地遇见了彼此而日复一日又崭新地活下去,所以我们能做的还是关爱好自己和身边的人呀。至于怎样帮到这样的孩子,那就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包容了,这部电影就是一个好例子吧,无论如何,它让她被看见,而你也已经尽了你的一份力量,你甚至不仅是为这部电影,在你陪伴她的所有时间里,她都知道你在爱她,只是就像你说的那样,她绝不懦弱,也不冷漠,她真的太累了,仅此而已。灯子,你不用介意的,只要你需要我们,我们一直都在,我一点不会顾忌什么生日的时候去看这样的电影或是听说了死亡的事就觉得不吉利,不会的,真要论起来死亡无可避免,我的工作也经常接触到这些。灯子,我关心的是你生活的怎么样,开不开心,身体健康不健康。」
「活着的人无法挽回逝去的人。但逝去的人却能教会活着的人如何去爱。」
沙弥香一定想到了玳瑁猫和黑白花猫吧。冷不丁的,我的记忆深处又凭空多出来这样一句话,便顺口说了出来。
『我们能做的,是想办法让大家正视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这或许很难,而且一定很难,我们可能一点都做不到,但我们在心里保有这样的理想,有朝一日像她这样的孩子,或是其他需要正名的人,都会有希望生活在阳光下。』
『大家……谢谢大家……』
七海学姐呜呜地哭了起来,能在伴侣和朋友面前不加修饰地放声大哭,见到这样的光景让我觉得今天对所有人都非常有意义。
小侑转移话题又和我们俩聊了一些别的,默契地为七海学姐平复心情留下了一些时间。
『大家都是为了感受爱才来到世上的。不知道去到那边以后,那孩子看到阳光了吗?』
『会的,一定会的。」
挂断视频,我才发觉,沙弥香自始至终就没有松开过我的手。
「要喝水吗?我去倒。」
我弓了弓有些发麻的手指,想让她稍微松开一会儿。
「那我去拉窗帘。」
窗帘明明回来就拉好了吧。
站在厨房,我偷偷朝外瞄,并不见她窗前的身影。
「麻——烦——阳去门口把你包包拿来吧。」
沙弥香在装可爱了。老天爷,她已经够可爱了。
「哼。我们的关系仅仅是这样吗?」
我把手搭在卧室的门框,假装指责她的小心思,这么多年了,别以为我听不懂。
「哇,今天是我生日啊。你总不能不宠幸我吧?」
沙弥香趴在床上露出半边肩膀,歪着脑袋仰脸看我。
不,不要这样看我,真让人受不了。
「当然要宠幸了,要狠狠宠幸才行。」
我也穿好睡衣,打算换上夜灯。
「等一下,关灯前等一下!」
「你还有什么要招的?」
「阳,谢谢你一直爱我。」
「沙弥香,我也谢谢你一直爱我。」
说罢,沙弥香连夜灯也关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