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有辣味的?那我要两桶辣味的——我们吃的完吗?」
两只手各举着一杯水蜜桃汽水的沙弥香面露难色,很显然是对我的发言感到不妥。
「您帮她那份做辣就可以了,我换一份焦糖的。」
我伸手接过她示意的一杯,向售货员点了点头。
她和我们看起来年龄要小一些,排队很长,却并不枯燥,她那把瓢铲上下翻飞,爆米花很快就服服帖帖地搬进了新家。
『你们俩感情真好。』
售货员将两桶爆米花递过来,出人意料地对我们眨了眨眼睛。
「谢谢~」
「嘿嘿,谢谢你哦!」
能被人看出自己正处于幸福的状态,无关曾经的憧憬与虚荣,当下最真实感受到的,就是有沙弥香在身旁。
我握了握沙弥香的手,两人不紧不慢地向电影院入口挪动。
音响里传来熟悉柔和的歌曲声,和一会儿要看的限制级电影格格不入。我姑且算是恐怖电影的受众,或者说我对电影其实来者不拒,有一段时间心情不好,就会把恐怖片当作零食。
当时自己裹着毛毯一边瑟瑟发抖,一边从棕色兔子抱枕的大耳朵间向屏幕看去的记忆还历历在目,甚至自己还会不停地快进和快退,生怕承受不住,却又生怕错过。
说起来,这是小侑送来的两张电影票,因为七海学姐在电影里饰演了一位角色,我们便欣然接受了她们俩的心意。
检过票后,顺着贴满海报的影院走廊我们找到了放映厅,上一场电影的落幕还未结束,可人群已走的七七八八。
「沙弥香,你尝一口呗~」
我左看右看,关掉了按摩椅的自动感应。不喜欢它动来动去。
「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啊?」
沙弥香把手伸进放在我大腿上的爆米花桶,随后一脸警惕地把三四颗浅红色放进嘴巴。
还没有等来评价,她便咕咚咕咚地咽下了几口饮料,仿佛在说「你觉得好吃吗?」
我尴尬地笑笑,舔了舔嘴唇,并小声嘀咕到下次再也不买奇怪的新口味了。灯光渐渐暗了下来,借着亮起的手机屏幕,沙弥香把焦糖味精准地放在我们座位中间的置杯处。
『『初亏』黄底黑字标题。
只一声凄厉的啸叫,弯成U形的黑色重物加速向屏幕中心奔来。它的背影泛着黯淡的星光,眨眼间便化作沉闷的浪花模糊了视野,与尖锐的前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重物开始产生剧烈的抖动,分辨不清来自其内部还是周遭的声音也急促地抽搐着,像是在不停地寒战一般,水面迟迟无法恢复平静。
一个诡异而又恐怖的念头就这样漂浮着,使你不得不将这件黑色的物体和什么活物联系在一起。随着摇晃的画面,你开始注意到那如同日食的罕见景观就发生在眼前,缓慢却不容拒绝。
伊熊遥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灰色的袜子,这段从未敢于诉说的回忆是那样幼稚,至今仍无时不刻撕咬着他那颗向往另一种身份的心。
敏感的他习惯了安静读书与学习,也明白了只有沉默才能在这方落后的土壤保护住自己那不同寻常的理想。可时间久了,每每站在人群中,伊熊遥总会有种不属于任何地方的失落感,那份无法靠近又无法摒弃的憧憬,他最终用骄人的成绩将它化作一场背井离乡的逃跑。
面对橱窗中蓄起长发的自己,犹豫许久的伊熊遥勇敢地走进衣品店,朝圣一般端详着那双亮黄色缀着蝴蝶结的短袜,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他只知道自己不想一辈子对自己说谎。
画幅的左半被削去,只能依稀看到跪在地面的伊熊遥那惊恐的左眼和同样被裁切掉画面的鼻翼尾处。他的左颊不时向外鼓动,双手也正被向后擎起,乱糟糟的长发则呈现绷紧拉直的状态。
画幅的右半被削去,堆积在脚踝上部的长裤颓丧地放弃了拉链,被裁切掉画面的裸露右腿和腹部正毫无规律地震颤着,嘈杂的污言秽语在短暂地被立体播放数秒后保持缄默,直到下一个直拍分屏镜头。
两张癫狂的人脸渐渐与两张丑陋的兽面重叠。满足于暴力与剥削的犯罪者,如虫蚁般吸吮着包含一切美好的自尊与安全感。如此漫长夜晚中没有被作为人对待的黑色重物就这样被蛮横地丢进了弃井,只余及腰深的寒冷泥水。
』
简直令人感到窒息。
愤怒与屈辱淹没在雪花噪点中,我看向眉头凝重的沙弥香,她似乎也很受触动,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
我想从这突如其来的露骨影像中抽离,却很快看到了新的章节接踵而至。
『『食既』白底黑字标题。
因疲惫而昏睡过去的伊熊遥猛地惊醒,前半夜的恐怖回忆针扎一般提醒着自己所经所处并非梦境,他想勉强抬起生疼的右脚,却发现即使借着星光也难以望穿这不透明的浑浊。
想必是被推下时跌伤了脚踝吧,忽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他攥起双手撑着刺棱的墙壁,睫毛颤抖着闭上了双眼,像是呕出灵魂,伊熊遥止不住地向外吐着什么液体。
初夏也抵不住雨后的冷气。泥水贪婪地掠夺着伊熊遥的体温,痉挛也使他早已无法顾及零落一边的肩带。他明白现在下半身正处于失温的早期阶段,但为了保存体力他将咒骂的冲动咽了下去,在那靠近井口的位置,石盖正一点一点残忍地吞噬着光明。
因为一场家人的闹剧,原本毕业于赤门的伊熊遥失去了颇有前景的工作,无法理解自己选择的父母也切断了所有同伊熊遥的联系。只身辗转到市区偏远地块的他,在那个饥寒交迫的冬天,平生第一次体验到生命的开始。
直到春天降临,伊熊遥都无比珍惜地维持着力所能及的私塾和符合身心的外貌表达,颇受爱戴的他被孩子们称呼为姐姐。那单纯不染偏见的眼眸,为什么自己此前从未经历过呢?
一晃已是夏夜,才沐浴完披上心爱睡裙的他,却诧异地发现往日温馨的住处已闯进了两名不速之客。无论被雨水打湿的二人是否误解了伊熊遥的身份,即将发生的事情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绝对超出了他脑海中最恐怖的想象。
坐在病床上的伊熊遥连半个字都无法相信前来调查的警察,自己那晚所受的侵害非但久挥不祛,眼前竟然还会被指控骚扰了异性学生。在申请和指控人当面对质以及调取监控资料未果后,家人又突然出面干涉,阴差阳错地将他投入到精神病院中去了。
出于对医疗费用的拮据心理,伊熊遥所入住的精神病院恰坐落在曾经最厌恶的家乡。命运轻浮地开了一个致命的玩笑,所谓地贱人愚这个道理,天真的伊熊遥是在彻夜长展的吊灯那里明白的。
没有植物可目,没有窗户可眺,仍是长发的伊熊遥自然成为了被围猎的美像。医生和护士也并不理睬他对于知识和概念的科普,她们反而认为他所遭受的伤害都是因为他那份肮脏的理想。
』
冷汗匍匐在我的小臂上,几要打湿沙弥香送我的银镯。
这部电影并没有鬼怪,它写实的摄影风格和滤镜让人不自觉地接受了这个推测。从我的经验来看,恐怖片最常用也最有效的Jump Scare在它面前都是小巫见大巫,说不定和我确实没敢看完的《伊甸湖》所营造的压抑氛围相比都不逊色。它在挑战和宣扬一个概念,那就是最恐怖的并非神鬼,而是活生生的人。
雪花噪点就像电影里那场无情的雨,虽然洗刷了直接体验的冲击感,但却保留了更为持久的麻木和无力。
有些人中途离场再也没有回来过。
只有沙弥香还坐在我身边,就坐在我触手可及的位置。
「阳。」
「沙弥香。」
轻声呼唤彼此的名字,我们决定就这样看下去。
毕竟七海学姐还没有登场,如果连我们都逃跑了,那七海学姐拍摄的时候不是更害怕吗?至少要让她,要让小侑知道,我们一直在。
『『食甚』黑底白字标题。
伊熊遥的胳臂因脱力而自然垂入井水,他感到手指触碰到了死去昆虫的尸体和腐朽的枯枝败叶,黑暗中只有自己的心跳还在咚咚作响。可是在井下,没人能听到你的尖叫。
胸口没来由地发着紧,伊熊遥把浸湿的头发向后纨了纨,借着水的重量迫使自己抬起头。越是渴望摆脱这具失衡的躯壳,痛苦的回忆就越是汲取到养分肆意生长,只可惜伊熊遥并不能变出翅膀,他空洞的眼球望着远离重力的方向,企图用手指将自己从这牢笼中解放。
最后一次摔回井底时,后脑勺终于抵住凹凸不平的井壁。伊熊遥失神地搁浅在记忆的潮汐,还没有再次体会过去年冬天的幸福,他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就悄无声息地被这片魆黑抹去了。
伊熊遥站在隧道中间,地上铺满了红棕色的皮革。各种型号的汽车面向他按响了喇叭,时而推进,时而倒行,逼得人无处落脚也无处回避。洪水裹挟着腥臭的废气汩汩地掠过车流,他在晕眩中恍然梦醒。
伊熊遥坐在病床边缘,灼人的强照光打在合金透栅网上形成了黑白相间的条纹。手背上的瘢痕无可痊愈,青色的拖鞋也被咬出豁口。他不停地冲洗着被丢进便池的拖鞋,不知疲倦,疲倦到在梦中睡下。
录像带追着电视机飞翔,电视机躲着录像带旋转。困在梦里的伊熊遥死死握住颠簸着的山地车把手,任凭这陡峭的斜坡将自己带去深邃的海底。平安夜并不平安,醒来的伊熊遥哭着咬破嘴唇,鲜艳地像是樱花。
世间的勇敢一共分为两种。一种是敢于说「不」的哥白尼,另一种则是敢于说「是」的布鲁诺。而愚蠢偏爱推举出懦弱的仆从,至少精神病院的医生连火刑究竟带走了谁的生命,都要张冠李戴。
对于图灵来说,氰化物并不比二战的炮火更有威力。免去牢狱之灾的他在生命最后接受了惨无人道的化学阉刑,那个年代的战争的得利者从不在乎这些,恐怕也只有克拉克才能深知挚友的本心和冤屈。
出院以后,伊熊遥这才知道自己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的事。成堆的药物由家人从医生手里买来,再在家中上演粉饰为爱的私刑。吞入腹中的每一片都像永恒的日全食,数月后,被家人骗去剪掉长发的伊熊遥罹患心因性失明。
』
看到这里我才稍稍理清电影叙事的视角和结构。
大致是分成了三段来处理吗?
每一个章节都由伊熊遥在井下的视角开场,紧接着是讲述他的过去和现在,但我并不清楚故事的主人公是否还活着,也就是我并不知道伊熊遥这个人是否还拥有“现在”。
但是第三段的时间线我有些摸不到头脑。
沙弥香静静地伸手到我这边捏了一口辣味的爆米花。
作为回礼,我明目张胆地偷喝了一大口她那杯汽水。
电影院里窸窸窣窣的动静溢出屏幕,雪花噪点生了脚一般,从我们的头顶走过,轻轻划过耳根然后躲到放映灯背后消失不见。
『『生光』白底黑字标题。
斑驳的闪烁自井缝冰晶似的洒下来,落在井底昏迷不醒的伊熊遥那长长的睫毛上。他的肢体一动不动,另外半张脸也完全隐没在阴影中,湿漉漉的头发打着结漂在水面,却安静地如同偎在夜空。
砖块不规则地镶嵌在井壁里,让人想起上了年纪的满口牙齿。断掉的指甲粘连着模糊的血肉,零零散散地依附在不同的高度,偶有几只失了方向栖错了归巢,干瘪地停在直径的两端。
水面的月牙逐渐鼓圆。伊熊遥朦胧地听到有什么声音,正在朝着自己招呼,残留的生的本能挣扎着将他唤醒,而后脑传来深入骨髓的疼痛,分明可辨地提醒他昨夜荒唐并非长梦。
伊熊遥习惯称她为武田。他觉得武田的短发俏丽又可爱,自己的短发则与美好毫不相配。第一次见面聚餐的时候,伊熊遥一边笨拙地说着敬语,一边头也不敢抬地落座在武田的对面。
哪怕一次,伊熊遥也没有念过武田的名字。甚至武田的姓氏是否真实,他也无从得知。
恢复视力以后,伊熊遥并没能撤销诊断结果。他会态度恶劣地拒绝使用绿色和橘色的塑料碗,而诸如此类,还有很多。他还讨厌下雨。走出课室,伊熊遥得知武田的心情原来也并不好。挂断电话,伊熊遥冒着大雨乘上电车。
松子医生总是安静地倾听着她的话语。碰到失明的孩子,松子也是头一回遇见这种情形。她们交换了自己最喜欢的颜色,于是每次伊熊遥预约见面的前一天,松子都会不嫌麻烦地亲自换上亮黄色的窗帘,并牵着她的手,允许她小心翼翼地触摸布料的质感。
整整十二次的拜访,伊熊遥才亲眼见到松子医生的模样。只顾谨慎地走过玄关,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已是满脸泪痕。松子读出这久违的光明对她有多么重要,但又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自惭形秽。她缓步走上前去,坚定地给予她一个拥抱。
朋友是必要的,这是松子医生帮助别人的信条。人是一种爱添麻烦又怕麻烦的生物,离了麻烦,人就无法生存。松子啜了一口茶想到。
』
几乎是同时,沙弥香和我看到松子医生出现在荧幕时都险些要从座位上弹起来。我是一点想不到七海学姐会尝试这样的角色。
倒是沙弥香抹了一下眼角,我能听出那是想哭而化成的笑声,不过令我感到放松的是,伊熊遥终于要从井底被救出了。
『『复圆』黄底黑字标题。
朝着刺眼的井口略过一瞥,伊熊遥估计出井深大约只有五米不到。他的眼睛想哭,随后沉默地把头歪向污秽的水面,连面容都照不见。幸好照不见,始终觉得自己嘴巴难闻的他,再次哕出粗暴的回忆。
伊熊遥战栗地闭上眼,伸出手在水中胡乱地觅着衣带的踪迹。自己的样子该有怎样不堪,周围又会发生怎样的改变,他不忍去确认。细长的什么东西自上抛下,倏地触及水底,呼吸不畅的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离开井水,慢慢向出口移动。
绳索摇摇晃晃,伊熊遥潜意识里不想把脑袋靠在任何谁的肩上。克服了坠落的伊熊遥没有回头。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井底遗留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生命中的某一部分将永远葬在这处枯井底部。
冲出车厢,眼看着跑到她门前的伊熊遥,却怔怔地望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自己岂不是什么物什都没有为她带。这是别了松子医生,伊熊遥第一次和人,和武田独自见面。他抿着淋湿的嘴唇,重新奔回雨中。
武田喜欢酸奶。路过一款监狱背景的游戏广告,伊熊遥一脸厌恶地扭过身去。他明白自己既不高尚,也不无私。只是即使看着武田舔舐瓶盖的开心表情,他也没有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单人床,武田却仍要留自己一晚同眠。而整个晚上,她都在看着窗外。
临别之际,她送了她一条项链,一串手链,一首歌词和一只玩偶。
这世上没有理想情况可以售卖。警察无法索证为公,医生无法据实行术,每到深夜,伊熊遥总会觉得自己的身体膨胀得像一座岛。雪白的潮水泛着黑,孕育出天生难以跨越鸿沟的生命。
倘若去到其他地方,自己真能被接受吗?破旧的房间隔音很差,男人殴打妻孩的声响时不时就会传来。伊熊遥烦闷地把整个头都钻进被褥,除了选择相信松子的话,自己是否也能相信她愿意相信的武田呢?这样麻烦的友谊有失公平,当然,伊熊遥指的是自己。
又是一场夜雨。太阳在背后的故乡升起,决不回头的伊熊遥握住一朵无根的花,像是握着不可饶恕的自己。
『Did you see the sunrise?』白底虹色标题。
电影主题曲及片终谢幕。
本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
电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