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的合金门嘶嘶滑开,1.5倍重力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基地内部循环系统过滤后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白凛几乎是踉跄着扑出来,膝盖一软,全靠扶住冰冷的墙壁才没瘫倒。汗水早已浸透训练服,紧贴在背上,每一次喘息都像拉扯着灼痛的胸腔。她额前的浅金色发丝黏在汗湿的皮肤上,琥珀色的眼睛失焦地望着地面,二十五分钟在重力异常区奔袭三公里,榨干了她每一丝力气。
夜月站在她身后一步之外,气息只是略略粗重,黑色训练服勾勒出依旧挺直的肩背线条。她看着白凛剧烈起伏的后背,目光扫过她被岩石棱角划破的手臂和裤腿渗出的淡淡血迹。没有赞许,没有批评,只有一如既往的冰冷:“休息十分钟。”
命令不容置疑。白凛用力咽下喉咙口的腥甜,低声应道:“是…队长。”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
训练结束后,两人走在基地生活区的环形步道上。这里与训练场、指挥中枢的冷硬截然不同。头顶是巨大穹顶模拟出的柔和黄昏,金红色的光晕涂抹在整齐排列的居住单元外墙上。空气里飘着食物加热的香气,是合成淀粉混合着蔬菜膏的味道,不算诱人,却是此处居民活着的证明。
一个女人站在自家单元门口的小平台上,踮着脚,费力地将洗好的衣物挂上晾衣绳。一件小小的、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童装T恤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指在衣料上抚平褶皱,动作笨拙却专注。隔壁单元传来孩童咯咯的笑声,夹杂着一个老人慢悠悠讲故事的低语。更远处,几个穿着灰色工装的人围坐在一张合金小桌旁,分享着一支粗制的卷烟,烟雾袅袅,模糊了他们疲惫却放松的面容。
宁静。一种近乎脆弱的、肥皂泡般的宁静。
夜月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银灰色的眼瞳映着那件摇晃的童装,像投入石子的深潭,荡开一圈无声的涟漪。这安宁的景象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她记忆最深的沟壑。
废弃仓库的冰冷雨幕,噬魂者体内翻涌的、属于小林和其他队员的痛苦面孔,千骨胸膛被洞穿时喷溅出的滚烫鲜血,……死亡的尖叫与眼前妇人的哼唱、孩童的笑声重叠,撕扯她内心的伤痕。她仿佛能嗅到战场上浓重的铁锈、血腥和OC特有的腐败甜腻气息,与此刻空气里食物的合成香气格格不入。
胃部猛地一阵痉挛,喉咙口泛起强烈的恶心感。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行压下翻涌的生理反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滞涩感,仿佛那无形的战场硝烟依旧堵在她的肺里。
“队长?”白凛担忧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夜月瞬间的僵硬和脸上掠过的,近乎苍白的阴郁。顺着夜月的目光,她也看到了那件小小的T恤,看到了妇人挂衣服时笨拙却满足的侧脸。
白凛的心轻轻抽动了一下。她想起了训练场里夜月冰冷的目光,想起了冷却塔废墟中那撼动灵魂的凄厉狼嚎和撕裂影爪兽的银色光芒。眼前的平静,对队长来说,恐怕是另一种酷刑吧?
“他们……”白凛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试探,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夜月紧绷的侧脸,“看起来…很幸福。”她找不到更合适的词。
夜月的视线终于从那件童装上移开,投向穹顶模拟出的、虚假的落日余晖。远处,基地边缘的方向,隐约传来沉闷的震动,一下,又一下。那不是训练场的动静。是重炮的轰鸣,隔着厚重的隔离层和遥远的距离,被削弱成大地低沉的叹息。几乎同时,一架涂着零课标志、机翼闪烁着红色警示灯的运输机,如同归巢的倦鸟,拖着沉重的尾焰,朝着基地核心医疗区的方向缓缓降落。那红色的灯光,像凝固的血滴,刺破了黄昏的暖色。
又一个…或者又一批。夜月漠然地想着。那些被运回来的,是残缺的肢体,还是覆盖着白布的冰冷躯体?这安宁的步道之下,浸泡着多少未能归家者的血?
“幸福?”夜月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枯叶摩擦,没有任何起伏,却比任何怒吼都更沉重,“是用牺牲者的血肉换来的。”她迈开脚步,不再看那些晾晒的衣物,不再听孩童的笑声,径直向前走去,将那份脆弱的美好甩在身后。
白凛怔在原地,夜月那句冰冷的话语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里。她看着夜月挺直却孤绝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一座被风雪侵蚀万年的孤峰。夕阳的金辉落在夜月身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只勾勒出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疏离。远处的炮声隐隐,运输机的红灯如血,与孩童嬉戏玩闹声、妇人哼唱的调子形成残酷的对比。
队长背负的,远比她想象得更沉重。每一次呼吸这“和平”的空气,对她而言,是否都像在舔舐刀刃?
白凛深吸一口气,压下鼻尖莫名的酸涩,快步跟了上去。她没有再试图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沉默地走在夜月身侧稍后的位置,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步道两侧的灯火次第亮起,在合金地面上投下两人被拉长的、沉默的影子。
过了许久,直到她们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观景平台,下方是基地庞大的生态循环水培农场,一片片整齐排列的作物在人工光照下泛着生机勃勃的绿意。白凛才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在模拟的夜风中飘散:
“队长…我们所守护的,就是这份幸福…对吗?” 她看着下方那片象征生存希望的绿色,“即使…代价惨重?” 她的目光落在夜月依旧紧握的拳头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夜月没有回头。她只是沉默地望着那片在人工光芒下兀自生长的绿意,像一座凝固的人形雕像。只有夜风拂过她额前散落的黑发,带来一丝微弱的、活着的颤动。远处,又一声沉闷的炮响传来,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止的悲鸣。
---------
零课总部 “英灵殿”
气氛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高耸的穹顶下,冰冷的金属墙壁上镌刻着无数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份消逝的生命,一份沉甸甸的牺牲。今天,这片沉默的碑林上,又将增添新的伤痕。
追悼会肃穆而简短。没有繁复的仪式,没有冗长的致辞。这是战士的归宿,唯有战友的沉默和敬意,才是最高的哀荣。
巨大的全息投影屏上,滚动播放着近期牺牲者的照片与简略生平。一张张年轻或坚毅的面孔闪过,最终定格在一张照片上。
一个面容刚毅、眼神如刀锋般锐利的男人——第二部队队长,雷炎。就在几天前。他为掩护被OC围攻的小队成员撤退,独自断后,最终力竭重伤,在撤回基地途中不治身亡。
五十岚部长站在主祭台前,一身笔挺的黑色制服,面容比平日更加刻板冷硬。他手持一份牺牲者名单,用他那惯常的、不带感情起伏的声调,一一念出。
“……我们在此,送别我们的战友,我们的兄弟姊妹。他们的名字,将永远铭刻于此,他们的牺牲,将永世不忘。” 五十岚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第二部队队长,雷炎……”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沉痛,那是对于一位可靠同僚逝去的惋惜。“他以一己之力,为队员开辟了生路,践行了零课守护的誓言。他的勇毅,将与英灵同在。”
“……”
“……”
“第一部队前队长,…千骨”
五十岚平稳的声线,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零点几秒。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带有某种无形的阻力,卡住了他冰冷的齿轮。他的眼神,似乎在那张灿烂的笑脸上多停留了一会,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
夜月站在第一排最边缘的位置,身姿笔挺如松。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着一层寒冰。但站在她侧后方的白凛,却能看到队长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右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惨白。每一次牺牲者的名字被念出,那拳头的指关节便收紧一分。
雷炎的名字和事迹被念出时,夜月眼中闪过一丝敬意。她与雷炎交集不多,但这位以刚猛和护短著称的队长,其结局令人扼腕。她想到了千骨推开自己的瞬间,想到了自己小队覆灭时那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牺牲…守护…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烙着她的灵魂。
白凛站在夜月身后半步,努力挺直脊背。她第一次参加如此高规格的追悼会,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如此多、如此沉重的牺牲。她看着屏幕上那些陌生的、年轻的面孔,尤其是千骨那张温和的脸庞,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攫住了她。她用力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琥珀色的眼眸里蓄满了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她偷偷看向身前那道挺拔却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的背影,心中的担忧如同藤蔓般疯长。队长承受的,远比她看到的更多……
悼念的钟声在英灵殿内低沉地回荡了三下,余音袅袅,仿佛逝者不甘的叹息。人群在沉默中依次上前,将象征哀思的白色花朵轻轻放在祭台前。夜月上前,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放下花时,指尖却冰凉一片。她垂眸,目光扫过千骨的名字,一股冰冷的洪流在她胸腔内奔涌。她迅速转身,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重之地。
白凛紧随其后,在门口,她忍不住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冰冷的金属墙壁,以及上面新添的名字。千骨队长…雷炎队长…还有那么多无名者……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泪水逼了回去,快步跟上夜月那略显孤寂的背影。
-------
零课总部最深处
五十岚部长站在一面巨大的强化玻璃幕墙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幕墙后的景象,一名高大,穿戴着武士盔甲的身影屹立在“熔炉”中心。他身后的研究员们噤若寒蝉,只有仪器运转的低沉嗡鸣和键盘敲击的细微声响。
五十岚缓缓开口,打破了实验室的沉寂,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动,“进度如何?”
“报告部长!”一名研究员连忙上前,声音带着敬畏和恐惧“融合进度已经到了最终阶段,只是…还未测试过战斗能力”
五十岚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带着冰冷的嘲讽,“我倒是有个想法。”他顿了一下,目光如同扫描仪般扫过那个灰白色的武士身影。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实验室墙壁,投向了某个遥远的方向。
“准备投放‘刽子手’。”五十岚的声音低沉而冷酷,如同在宣判死刑,“让我看看,这把新铸的刀,是否足够锋利。”
“是!部长!”
指令下达。玻璃幕墙后的平台上,能量引导纹路骤然亮起幽蓝色的光芒。那个被称为“刽子手”的灰白色武士,依旧静立如雕塑,只有那僵硬的灰白色面孔,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个角度,仿佛在“聆听”着外界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