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入乌黑的龙卷内围,磨弓的视线被混乱的滚滚流云所遮蔽,一时间竟失去了色彩的感知力。她被飓风扯得东倒西歪,又被抛到更高的空中。即便力大无穷,缺乏支点,无法动用全身的力量,想要抵抗这股涡流而挥动剑刃简直难如登天,只得听凭摆布。好在那并不是全然无情的风暴,而是饥渴的恶鬼。为了一口将猎物吞下,龙卷上诡异地开出一道真空的口子,暴风如轰轰烈烈的水潮把这个看上去毫无抵抗之力的女孩推进风眼之中。尽管风力在暴风眼处稍显微弱,向上螺旋的气流再度把磨弓抛到空中,眼见要从顶端被喷出,龙卷中心的风鬼——磨弓瞧见了它被乌云似的缕缕布片缠绕住的身形,倒不如说乌云本身就是它衣装的延展;它调转了手中双刃剑旋转的方向,风暴被它的动作抵消,衰弱下来,流云滑落,连外层的吉吊也暂时能瞧见风鬼的模样。她立刻伸出手指,朝风鬼发射鳞状的连弹,风墙却立即再度升起——与其说是升起,准确来讲是像闸门一样从顶部劈落,吉吊的连弹统统被挡开。风暴的顶端此时变成了入风口,被抛在半空的磨弓立刻头上脚下地向风鬼直坠而去,磨弓仿佛已经昏头转向,失去意识,不见有任何动作。伴随风幕落下,吉吊再也看不见她了,喧嚣的灰暗再度隔绝了猩红的灼热地狱,好似狂乱的笔画抹杀了所有的光与色。几乎是在同时,袿姬也暴躁地涂抹着不能顺利进行下去的绘画。她失去了耐心,她的表情只有面对画布的时候才是诚实的,于是诚实地恼怒,深蹙的眉头下双眼几乎要冒出火,紧夹着眼珠的上下眼睑,挤出透露着厌恶之情的细纹。她双唇紧闭,腮帮也和随时准备承受上勾拳的斗士一般愤怒地咬紧。袿姬再也无法忍受似的,把笔杆掷向画布。那支笔被画布弹开,在空中打转,笔头上金黄色的颜料溅到袿姬脸上,她紧急地闭上了眼,伸手去擦时,却盖住了脸颊。在画布面前,她把表情隐藏了起来。但她的双肩颤抖个不停。
下落时想要控制住身体,做出动作,首先要克服的不是失重,而是内心对坠落的恐惧感。见到磨弓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不论是谁都会认为这个坚韧但易碎的陶瓷人胆怯了。风鬼急切地伸出爪子,就在它以为抓住了磨弓,欣喜地要把她往嘴里送时,掌心却传来刺痛。磨弓以微小、灵巧的动作,在即将被抓住的瞬间抽出了剑,借着下坠的力量,剑尖深深刺进它的手心,磨弓向外挑拨剑刃,那一下甚至分开了它的尺骨和桡骨,原本要将她死死箍住的手指像是草一样无力地摊倒。磨弓踏上风鬼的手臂,以其为发力点起跳,横刀向风鬼的脖子砍去。风鬼甩开手臂拍向磨弓,紧接着把双刃剑调至身前,那只被割开的手臂怪异地痉挛着,竟然贴合在一起,又能自如活动,那只手把上了长柄,它扭转身体,双手挥动武器,势头比起风时还要凶猛,决计要把磨弓一切两半。趁着风幕减弱,吉吊的子弹骤雨般袭来。磨弓并未闪躲,任由风鬼的剑刃“哐当”一声砸到她的身上。剑刃再锋利,也不能在造型神的陶瓷上留下伤痕。磨弓反而死死地抓住了它的刀刃,当它意识到吉吊的子弹已经打到身上,却来不及抽刀防御了。
“不讲弹幕规则的战斗还真是胡来啊。”见到攻击奏效的吉吊快活地嘲讽。风鬼惊觉它卷入的猎物并不是人类,恼怒地挥舞刀刃,想要把这来路不明的人形怪物甩掉。磨弓借力跃起,高举刀刃猛力下劈。风鬼举过双刃剑抵挡,磨弓的刀正好劈在它刀柄的中心,正如磨弓预料,伴随清脆的断裂声,那刀柄从当中裂开——即便不能砍伤它,也能通过破坏它的道具,让风鬼无法再刮起飓风。沉进去的刀刃却硌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不能往前进一寸。风鬼拉扯开分成两把的刀,绷紧连结着双刀的锁链,弹开了磨弓的攻击。这下不仅没有破坏风鬼的武器,它使用链剑的招数,更是难以招架。风鬼朝磨弓掷出双刃,尽管刀剑无法毁伤陶土人偶,那根锁链扑向磨弓,她抬剑拨挡开这一道,那两把刀刃却被风驾驭着,围着磨弓旋转,还未预备好挡开下一击,磨弓便已身陷网罗之中,自选择挥刀格挡而不是飞离的那刻起,她便已经中了圈套。重重锁链将她死死捆住,天知道那刀柄里是如何藏下这么长的锁链的?风鬼恶毒地拉扯着两把刀刃,把链子收得更紧。它从容地靠近了动弹不得的磨弓,打落了她手上的刀子,观察着她身上被锁链勒出的裂纹和爆开的碎片。不过对于鬼而言,思考是了无意义的,于是它干脆拔掉了磨弓的头颅,又掰断了磨弓的胳膊,只是为了更快地取下缠在她身上的锁链。
“杖刀偶,别装死了,快站起来,不中用的东西!”眼见风鬼要朝她攻过来,吉吊对磨弓的残骸怒吼。风鬼摇起锁链,两把旋转的刀刃再次鼓起飓风,拉扯住转身欲逃的吉吊。突然,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飓风飞起,并揪住了风鬼的锁链——那是磨弓的断肢。磨弓无头无臂的躯干,先是踢起了自己的胳膊,之后侧过身子去接,然后抓起自己的头颅,盖在断了的脖子上。她再拔出被风鬼打落、插在赤红骸骨之间的刀刃,毫不犹豫地捅进它的后背。
“无论怎么样也不想把那只胳膊弄丢。”磨弓无视了暴怒的风鬼,忧心地看向抓着它链刃的那根断臂。那一抹蓝色还在。她没有管还插在风鬼背上的剑,后空翻躲开回身斩击,在对方的刀刃飞来的电光石火之间,她迅速地抓住仍挂在链子上的胳膊,接了回去。那给了磨弓灵感。比力量,究竟是鬼,还是为战争而生的陶土人偶更胜一筹呢?像是拔河一样,磨弓争夺着对方的武器,竟然牵制住了它。磨弓以为吉吊会继续射出子弹压制风鬼,然而她已经连人影都瞧不见了。所有的攻击都不见奏效,当然是找得到逃跑的机会就立即逃跑了……吉吊的做法似乎无可厚非,磨弓却只能独自面对强大的鬼。尽管埴轮不会疲倦,受到损伤也能立即修复,但与风鬼缠斗下去,根本毫无意义。对方却被磨弓的攻击完全激怒了,不把她拆碎成一千片就决不罢休。
“说好了一起去地上……”尽管早就知道吉吊说自己比袿姬还要伟大是完全在吹嘘,但落荒而逃并把自己抛在身后,让磨弓倍感惆怅。果然作为物件的埴轮被抛弃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和吉吊的羁绊已经宣判了死刑。磨弓下定决心,如果再有人秉着对物件的随意态度看待她,那她就绝不和对方产生联系,再孤独也要按捺住交往的心思。吉吊、袿姬……尽管提起来难免觉得痛苦,与其是磨弓拒绝了她们,不如说她们早就把磨弓抛弃了。那么她也应该放下过往。她摈弃了杂念,与风鬼斗作一团。这期间她的身体部位反复被砸碎,磨弓巧妙地拾起碎片拼接回去修复自身,这点被风鬼识破。于是它尝试着将磨弓剥离成小块,再鼓起大风吹走。再持续下去,与风鬼打斗的就只剩下磨弓的骨架——或许该说是素胎了。
“喂——叫你躲开暴风,没叫你让暴风停下啊!”正打斗的两者谁都没在意这声嘹亮的号叫。“搞什么啊,来到地狱的人一个赛一个强悍。竟然还和平安时期的凶鬼肉搏……弹幕规则呢?”久侘歌直摇头。她张开华丽的金色羽翼,洒下羽毛形状的子弹。“攻击人类的话是不能坐视不管的,而且——你们挡在我下班的关口上了!”想到因为风鬼的关系,先是满地狱的跑,现在还要加班,久侘歌的声音有些崩溃。风鬼并没有因为二羽渡神的出现而丧失战意,毕竟是“平安时期的凶鬼”。磨弓倒是想提醒她自己并非人类,不过,能被视作人类,不正是磨弓渴望的吗?于是,她表现地更加勇敢,扛起比自己还高的风鬼的剑奋力砍去。
二人的联合攻击很快便让风鬼处于劣势。这番打斗渐渐消磨掉它的怒气,而劣势更能引人深思。一个不能送入口中充饥的陶瓷人,还有一个地狱口岸的守护神,即便战胜了她们也没什么好处。风鬼停止了动作,挑开身披的乌云似的破布,指了指磨弓,再狠狠指了指地面,要她放下自己的武器。
“它不想打下去了。”久侘歌解释后,磨弓才照做,仍警惕地盯着风鬼。磨弓持用它的双刀时,分明觉得很沉重,但风鬼抽回武器的样子就像抽回一张纸片。它对着磨弓,发出了有节奏的呼啸声。听起来,就像是在笑。
“啊,毕竟地狱里的都是些实力至上主义者呢。虽然被承认了,它还是想让你粉身碎骨。所以和鬼打交道很麻烦啊。”
打斗起来蛮横无比的风鬼此时如舞者旋转身体,化作了细瘦的龙卷,钻到了其中一只红色骸骨的眼孔里,消失不见了,大概堆放着的骸骨之下并不是地面,而是地狱的深层。
“你也是,赶紧穿过口岸,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久侘歌催促着磨弓。但她看见磨弓走向陶片散落处,挥舞的四肢吸附起陶片,修补身上的伤痕,哪怕愚钝如她也能知道磨弓并非人类了。“你……究竟是什么?”磨弓木讷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样子和人类一模一样,但是没在你体内看到灵魂。奇怪……我记起来了,你和那个龙龟是一伙的吧?那么不管你是什么,你应该回的地方是畜生界,而非人间啊。”久侘歌本想督促磨弓赶紧回去,但考虑到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再者如果拖到天黑,她连回家的路都看不见了。想到从彼岸到妖怪山的通勤时间,久侘歌就直叹气。“快点回家,可千万别趁着交班的空隙偷偷溜到三途河去了啊。”
“……知道了。”磨弓并没有说谎,只不过她晓得的不是赶紧回家,而是彼岸的关口暂时空虚,可以蒙混过关的事情。她装模作样地往回走,抽出风鬼化成龙卷后抛飞的刀子,看了看缺刃的地方,拖拖拉拉地把它收到鞘里。借着刀刃上的倒影,她看到久侘歌已经离开,放心地回头记下久侘歌离去的路线。起飞时,磨弓的身体前所未有的沉重。左摇右摆好一阵,才维持住低空悬停的状态。尽管担忧在此状态下能否顺利穿越三途河,她仍为第一次感受到身体上的疲惫而兴奋。吉吊不在身边,她放下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好奇地打量着天色的变化。焦灼的赤红残云被冲淡、洗退,浸入水天一色的青蓝。磨弓垂下手,心有余悸地拂过河原上盛开的彼岸花丛。那使人能忘却一切烦忧的江风吹鼓她残破的衣裙,磨弓惆怅地意识到,从此处开始,她彻底是孤身一人了。
涉过河原,漂浮在弥漫着雾气的河心,逆流而上,孤寂之感愈发浓烈。磨弓拖着沉重的身躯,被细密又浓重的大雾缠绕着,犹如摆脱不了的愁绪,她缓慢地飞行。河水保持着使人昏昏欲睡的节奏,徐徐流去。她接着听见船桨搅动水波,还有摇橹时发出的单调吱呀声。阴影浮现在牛乳一般深重的浓雾之中,船首刺破了帷幕,在波浪中上下摆头,笨重地朝磨弓靠近。像是拉开屏风,雾气让开。船上侧身坐着的女性,臂弯中抱着尚在襁褓中,似乎在沉睡的安静的婴孩,另一手则摇着船桨。磨弓警惕地盯着她头上的鬼角,握紧了腰间的刀刃。那人卷曲的头发被黑白两色从中间分开。从头发中露出的兽耳,白发那侧的为白色,而黑发那侧的为黑色。那协调和泾渭分明反而让人感到不安了。她成熟的面庞,垂下如牲畜那般浓密的睫毛,泰然自若的神情,浮现的神秘微笑,反倒像是在责怪抱有警惕之心的磨弓不识礼数了。她随意地披着一身白底黑斑的罩袍,也不管它从圆润的肩膀滑落,没闭合的门襟坦露出勾勒身形的紧致内衣。
“诶,在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人啊?”她嬉笑道,放下船桨,向磨弓招手。“小姑娘,在三途河旅行的话,还是坐在船上比较好哦?过来,坐到我身边。”
“不了。”
“真可惜。啊,这孩子……”她抱紧了怀中的婴儿。“只要你帮我抱着她一会儿,我就可以划船载你去想去的地方哦?毕竟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划船划不快嘛。”她把婴儿的面庞对着自己的胸前,仿佛是在进行哺乳一般的温柔。她看起来分明像慈爱的母亲,磨弓不自觉地放下戒心。
“我从没抱过小孩子……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轻轻地放在臂弯里就好。你是不是也想被这位大姐姐抱一会儿呢?”她伸出手指,拨弄着襁褓内婴儿的脸。那孩子似乎睡得很熟,她的话语和动作也尽量轻柔,即便是在逗弄,也没有把孩子吵醒。磨弓想,只是把婴儿放在臂弯上的话,她应该能控制住力量。
“那么……请让我试试。您也好好休息会儿吧。”磨弓上了船,原本紧捏着腰间刀刃的手也放下,转而伸出双臂,要捧过那人怀中的婴儿。
“客人你可真贴心……都弄得我有点不舍得了。”
“客人?”磨弓仍未参悟她神秘的微笑中,到底是什么让磨弓隐隐不快。像是真正的母亲那样,她嘴里发出安抚的嘘声,轻轻摇晃着婴儿,稳妥地把孩子交到磨弓的手上。直到将婴儿抱到怀里,看到那其实是一尊石像时,磨弓也没有半点怀疑她。
“要好好抱紧哦,即使沉到河底。”牛鬼得意地微笑,几乎要将嘴角扯向耳边。她突然站起来,小船剧烈颠簸着,还不等磨弓发出质问,怀中的婴儿瞬间有千钧之重,几乎要把她的胳膊拽掉。牛鬼跃至空中,脚下的小船瞬间失去平衡,被压得翻倒,顺势把磨弓抽到了水里。石头做的婴孩压在磨弓的胸口,将她迫向河水汹涌的深处。
“就沉没在三途河中忘却一切吧,毕竟这里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而且你这家伙,是从地狱的方向逃出来的啊,呵呵……可不能让那种事发生。”牛崎润美踩上翻倒的船底,从清澈的河水中,依然能看见磨弓摊开四肢,无助地下沉的模样。因为石制的婴儿是重要的道具,她会耐心地等候对方溺亡,再取回婴孩。包裹它的红色襁褓先浮上水面。润美摘走了这块红布,河中冲出长蛇状的阴影,推波助澜,使润美脚下翻倒的船摇晃不止。她的脸上再次露出了暗藏杀机的微笑。或许不必等待磨弓溺亡了。只是,有个细节让她稍微有些困惑:磨弓的口中并没有吐出泡泡。
“最讨厌蛇颈龙了,会把鱼都吓跑啊。”
磨弓正尽全力把压在身上的石头推开,却越陷越深。她的头发像藻类一样,朝河面无助地伸展,攀上她的脸颊,盖住她的视线,仿佛它们也要掐灭她的生欲,要她安然地放弃挣扎。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像列车一样冲撞而来的蛇颈龙。胸口上的石头被蛇颈龙的吻部撞翻,磨弓则嵌进了它满口的尖牙当中,随着它猛力咬合,发出心酸的尖锐剐蹭声。由于惯性,它衔着磨弓冲出好远,它的尾巴挑出水面,一阵抽打,就钻到水底的更深处。蛇颈龙长条状的黑影融入了河底,天光不能照见的暗处。河面上的润美什么也看不到了。石头做的婴孩,方才有千钧重,此刻却漂浮在水面上。润美将它拾起来,重新把船翻过,也没等水干透就坐了进去。她恢复了一边抱着婴孩,一边划船的姿势,打算离开。血液像魔术师袖子里无尽的手绢,被河流一段段向外拉扯,染红河面拍打着的浪花。
“虽然说那女孩有点可怜,但血液破坏了这里的景致啊。灵体们可受不了这么刺激的场面。”润美并不想让那血浪拍到自己的小船上,她调转方向,打算逆流行进一段,等到河水把血液完全淘净。
浪花诡异地颤动着,河面以下一团阴影逐渐扩散,愈发接近河面,轮廓愈加清晰,不消辨认,那东西立刻破开了河面露出真容——方才见到的披甲少女,双手握着残缺的剑刃,捅进了蛇颈龙的眼睛,她挂在蛇颈龙的脸侧,随着暴起的它一同冲出了河面。蛇颈龙失重顿住的当下,磨弓翻身踏上它的前脸,把刀子从它的伤处剜出来,在半空中画出个血红的月亮。剧痛的蛇颈龙疯狂地摆动头颅,磨弓已飞身跃到空中,下一刺朝准了它的脑门。
“别杀保护鱼类啊!”牛崎润美忍不住叫喊道。
那只残破的刀子刚触到蛇颈龙的颅骨,便断成两半,崩飞出去。磨弓失控地从它头顶跌落,蛇颈龙再从水里探出一节身子,脊柱弯成半圆,扭过头,一口咬断了磨弓伸出来,想要抓住它脊背上的倒刺的那只胳膊。没有任何血液从断臂飞溅出来,润美认识到她并非人类了。
“真是——受够了!”磨弓面无表情地怒吼着,扑通一下掉入了水中。受伤的蛇颈龙钻回了水底的暗处。润美慢悠悠地划着船,靠近了被河水吐出来,半边身子露在水面上的陶土人偶。
“吓了我一跳,你这家伙,根本不是人类啊。”润美打量着她断臂处的空洞。“上来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才不要。”
“哎呀,就先别闹别扭了好不好?这次是认真的,我会负责送你到想去的地方哦?”
“我的胳膊……”
“能在蛇颈龙口下捡条命就差不多行啦。反正只是个土人偶的样子,胳膊什么,再做一个不就好了?”
“不可以,只有那个是绝对不想弄丢的。”磨弓在把脑袋扎下去前,又愤愤地说,“无论丢了什么都想着再做一个,这类不负责任的想法真讨厌。”
“付丧神么?”润美有些歉疚地看着磨弓再潜入水里。“鱼只有在被钓的时候才会精明的分辨饵食啊。什么嘛,连陶土人偶都要一口吞下。”
河底天光照不到的地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磨弓对找回自己胳膊这件事渐渐失去了信心。河水顺着她胳膊的空洞,灌进她的体内,她游动时能听见水在瓷瓶中晃荡的声音。如果找不到的话,她该怎么办呢?垂头丧气地回到灵长园,求袿姬为她再接上一只?她嘲弄着自己软弱的想法,却又觉得一个独臂的人偶,不单自己看了难过,其他人也会抱着或是嘲弄,或是悲悯的心态看待她。最重要的,是束在她手腕上的袿姬的头发。尽管想起她会让磨弓感到痛苦,但如果连那份痛苦都无法寄托在某件事物上,无法被铭记与缅怀,磨弓总感觉自己的心也与那束头发一样,是可以随时抛弃的东西,她绝不允许这样。如果找不到的话,就和那束头发一起永远沉沦在河水中吧。磨弓不再游动,并不是出于身体的疲劳,而是在那完全的黑暗中,她的内心浸没入茫然。或许,她一直很害怕黑,不过就连她自己也未曾关心过这点。汹涌的暗流将她颠来倒去,她时而能看到幽蓝色的光芒,伸手去捞,闭合时,手指却与空空如也的掌心相互捏在一起。
“这个时候,袿姬大人在干什么呢?她肯定想不到我沉没在三途河里了吧。不,或许压根就记不起我也说不定。难道说,呆在她的身边才是正确的吗?恐怕呆在她身边,她的遗忘才会显得更加残酷吧。现在这样反而很好。我……一点也不后悔。”疲倦的感觉再度袭来,那对于埴轮而言是新鲜却痛苦的领悟,尤其是处在险境时。在那样的黑暗中,睁眼和闭眼都没有区别,于是她放松了自己的眼睑,舒展躯体,摆出宗教画上的死者才有的安详又肃穆的神情。她逐渐忘却了使她心神不宁的往事,空旷的心灵中,最为久远,最为依稀的记忆点滴浮现。磨弓想起,其实袿姬在点染她眼睛的当时,磨弓便有了知觉,并瞧见了她。炉中的火光好像夕阳似的,在她脸上投着晚霞般醉人的色彩,而的她长发,仿佛来自惬意而纯净的青空,又像是带有白日余温的晚风,在空中舞动着,马上要扑在磨弓的身上,她羞涩地揽回她的发丝,仔细地束在身后,随后那双满溢着痴狂的眼睛再度与磨弓四目相对。磨弓从她桃红色眼眸中的倒影,首次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但磨弓完全不能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她已经沉迷在袿姬那因感到满意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的小小微笑之中。一直以来并不算困扰的黑暗瞬间面目可憎,而等待她再次回到自己身边,则成了只有磨弓清楚的甜蜜的折磨。她好想一切只是个糟糕的梦,而再睁开眼时,袿姬正用刷子,轻轻刮紧实她眼中的金箔。
“……醒一醒,请醒过来……”磨弓听到微弱的呼唤声,那并不是从汹涌的河水中穿透而来,更像是在她体内回响。她睁开眼,却发现只有失意的黑暗包围着她。
“到底是什么在说话?”
“我们可以帮你找到想要寻到的东西……”
磨弓看到一些银白色,散发着微光的小鱼凑近。不,那并不是鱼,而是拖拽着像三角旗一样的尾巴,吃力游动着的微小幽魂。
“是真的吗?请帮帮我。”磨弓并没有说话,在心中默念。她伸出手,想要把它们护到怀里,避免被水流卷走。
“我们这副样子撑不了多久……水里的东西,都想要吃掉我们。除非你同意把我们装到身体里,否则我们没有办法带你前进……”
“那么,都过来吧。”磨弓肯定它们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念想。她刚这样决定,那群银白色的小鱼,纷纷钻进她的眉心。她突然又担忧起自己想念袿姬的事情会不会全被它们知道了。她询问在哪可以找到她的手臂,却没了回答。“难道我又上当了?”磨弓懊悔地想,自己肯定是容易受骗的类型,出走以来吃的亏,还没学到教训。
“向着有幽魂环绕的地方游去吧。你的手臂上,有很神奇的东西,能使本来该被消灭的我们一息尚存……如果这是命运的安排,你就敞开心扉,把它们也收进身躯中吧……那些都是无缘渡河的孩子们啊。”
“原来那就是神明的力量……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们孤零零地消逝。”磨弓重新鼓起勇气,专心地搜集着每一颗细弱的灵魂,甚至不急于马上找到自己的胳膊了。反而是越远离神明发束的灵魂们处境更加危险。找回失物的事,被她一放再放。直到体内越来越喧闹的声音告诉她已经足够,她才来到了断臂所沉淀的河段,再三确认没有掉队的孩子,才把胳膊接了回去。
“向上游吧,带我们回到那个有阳光的世界吧。”
尽管浑身灌满了水,身体较以往异常沉重,为了回应它们渴望的呼唤,磨弓拼尽全力地向上游去。她的身上已经收集了太多幽魂,乏味的陶土,此时竟然也散发出灵魂的香气。水里凶险的怪物也跟了上来。赤手空拳是没有战胜它们的可能的。她低头警戒地注释着水底纷杂的阴影,突然被什么东西钳住了后领,磨弓手伸到背后,却只揪住了一根渔线。她想要把这根线扯断,另一头却传来兴奋的颤动,磨弓被飞速地拖上水面。当她冒出脑袋时,她听见了那个牛鬼的笑声。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鱼呢。钓鱼什么都能钓上,除了鱼。付丧神,你找到自己的胳膊了?那就把你的两只手都给我。”
“我不是妖怪。”被润美拉上船时,磨弓微弱抗议了一句。
“要去哪?”润美没有忘记自己之前的承诺。
“看得到阳光的地方。”
“那就是人间界啦,人间。不过我的船只能把你送到赛之河原。你有没有什么旱地行舟的本事?那样我可以把你送的远一点。”
“和刚才装出来的母亲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呢。你的演技真不错。”
“哎呀,这是挖苦吗?”润美嬉笑着,这次再也没有让磨弓感到不快的东西了。“比起演戏,我还是更喜欢鱼啊。对了,我是牛崎润美。你是?”
“杖刀偶磨弓。”
“很有武士风格的名字呢。”润美并不纠结磨弓的寡言少语。令磨弓感到不舒服的话题,她也绝对不提起。在均匀的浪花拍打声,她单调的摇橹声中,磨弓闭上了双眼,侧身躺下。埴轮是不可能睡着的,她只是需要……冥想?身体里的那些细小的声音,又都到哪里去了呢?她本想再思考下去,却觉得自己的意识掉入了比冥河更要浓稠,更要久远的深潭之中。
磨弓头一次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