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過是剛好在妳最需要的時候出現，恰巧做出了符合妳期望的舉動，這並不代表妳想的那些，就會是黑龍真正的想法。」

「也許僅僅是沒有拒絕妳的必要罷了！！！」

斯蘭卡尖銳的口吻在艾露伊的耳邊不住環繞。

瘋長的不安與懷疑在心裡撕扯，對於涅爾薩斯即將醒來的些許欣喜開始被一點一點剝碎。

女孩不由得抓緊了隔離用的布簾，在淺色的布料上留下顫抖的皺褶。

涅爾……

──這般矛盾下，想要見面的心情卻沒被動搖，反而在負面情緒的刺激下越發壯大，驅使她拉開了布簾。

躍動的燭光在濃黑中擴散，躺在被單上的削瘦人形頓時映入了艾露伊的眼簾──

原本只被一條薄毯蓋住的涅爾薩斯，現在身上多了一件黑色長袍，想來應該是斯蘭卡幫她披上的吧。

雖然帽緣與繃帶蓋住了臉，但黑龍被燒到面目全非的面孔仍然清晰地浮現於艾露伊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思及此處，她又是一陣心痛，臉上的故作平靜一轉眼就被打破，恐懼隨之湧入黯然失色的碧綠雙眼，更顯脆弱。

「涅爾……」

燭台被隨手放下，艾露伊拖著虛浮的雙腿跌坐在床邊，話剛出口，下一秒卻有低沉嘶啞的嗓音在腦中擴散。

“……艾露伊？”

「！！！！！」

涅爾醒了！？

艾露伊趕緊偏過頭，一如以往地下意識想藏起自己不像樣的模樣，結果聽見涅爾薩斯帶著幾分疑惑的聲音。

“……怎麼了？”

艾露伊的動作一頓。

對了，涅爾現在……看不到…………

苦澀的沉默在艾露伊口中瀰漫，紅腫的眼眶終於潰堤，讓晶瑩的淚水在柔軟的臉頰上流下積累已久的悲傷。

都是我害的──

小小的女孩整個身體縮起來，哭得極為壓抑，一點聲音都沒落下。

明明沒有發出聲響才對……但是，此時的艾露伊忽然發覺，有什麼東西輕輕地點在了她的手臂上。

她啜泣著抬起眼，見到的就是一隻自薄毯下探出的、纏滿繃帶的左手。

明顯瘦了一圈的左手，像是舉起就用盡全力般地不停發著抖，從那搖晃不定的狀態能感覺到它的主人有多麼虛弱。

像是被掐住喉嚨似的，艾露伊的呼吸一滯，發不出聲。

明明有許多想說的話，卻又覺得那些話與自己眼中映出的現實相比，實在過於蒼白無力。

艾露伊很想接住那隻手，可又害怕會弄傷她，因此躊躇著不敢動作。

然而──那隻手不管掉下去幾次，沒過多久又會堅持湊上來，艾露伊只好小心翼翼地將那隻手捧在掌中。

「……為什麼……」

用指腹托住涅爾薩斯好似一用力就會被折斷的左手，艾露伊哽咽地開口：

「……為什麼涅爾還願意對我伸出手？不痛嗎？」

“或許是失去痛覺了吧，不會痛……而且之後很快就會癒合，妳不是看過很多次了嗎？”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

都已經傷成這樣，涅爾薩斯的話卻依然平淡的可怕，讓艾露伊無法接受地用力搖著頭。

「就算傷口會痊癒，不代表涅爾當下感受到的痛苦不曾存在過啊──」

破碎的淚光墜落到覆著繃帶的手背上，試圖將金髮女孩此刻感到痛心的原因傳達過去。

「為什麼……涅爾可以毫不在乎的講出那種話？」

即使是龍，也是會受傷，也是會痛，這點大家都一樣啊。

──但涅爾薩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對自己會死亡這一點也毫不在意。

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涅爾薩斯會在她觸不可及的地方消逝──

「我不要啊……這樣的……我無法接受……」

不要……不要丢下她一個人……

藏在髮梢之下的碧綠眼瞳盪起了劇烈的漣漪，訴說著小小的魔族公主已經許下無數次、卻又無法對人吐露出的祈願。

「所以，拜託了……不要死啊……」

艾露伊抬起佈滿淚痕的臉蛋，泣不成聲。

「活下去──」

就在這時，艾露伊卻感覺到掌中癱軟無力的左手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指。

“──妳要放棄了嗎？”

艾露伊的瞳孔猛然收縮，心跳差點驟停。

不過短短數秒的寂靜，卻久到讓人產生時間停滯的錯覺。

她……為什麼這麼問？

還來不及想出答案，聽到了黑龍的下一句話。

“還有許多能做的事情吧？”

正常來說，再怎麼樣，艾露伊也該開始懷疑了。

但過於糟糕的精神狀態與害怕被拋棄的恐懼心理，不允許這個過於年幼的女孩思考那麼多……

“妳想怎麼做？”

「怎麼……做……」

艾露伊難道不想幫助闇精靈族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見到在無比克難的環境中，也依然在努力生活的同胞，對她投來的每一雙帶著敬慕的眸子，艾露伊就不由得想為闇精靈們做些什麼。

但這件事關係到了闇精靈一族的未來，規模完全超出了艾露伊的想像。

加上艾露伊已經深深認知到，她並沒有足夠的能力，她只是一直在依賴涅爾薩斯而已──

所以……所以她…………

因殘酷現實的接連打擊，身心靈已然接近崩潰的小女孩，就要被超出承受極限的龐大壓力擊垮。

“我不懂那些──但我會幫妳的。”

可是下一刻，那黑壓壓的負面情緒卻被涅爾薩斯強硬地打破了。

一如最初，她對自己伸出手的景象。

「……什麼嘛……」

雖然淚水還沒停下，但艾露伊的黯淡眼眸深處，已經重新點起了微弱的光。

果然，涅爾就是涅爾呢……

「我想……幫助大家……」

“嗯。”

「所以……我要更加努力才行……」

“嗯。”

沒錯──她還有很多事要做，也還有很多事能做。

正因為現今的她無能為力，所以才更要讓自己強大起來。

為了……不再失去……

「……」

不知不覺地，平靜下來的艾露伊漸漸闔上了眼皮。

──這時的女孩已經無法辨別，黑龍真的是在帶她脫離重壓？亦或只是將她拉入了另一片黑暗？

她只知道，自己的身旁會有黑龍在。

這樣，就足夠了──

……

興許是過度疲倦，臉上還掛著些許淚水的艾露伊直接睡倒在了灰白色的被單旁邊。

即使睡著了，握住涅爾薩斯掌心的兩隻小手也不自覺地多出幾分輕柔的力道，像是捨不得放開似的。

一切看似得到了解決，可艾露伊的話卻莫名地留在了涅爾薩斯的腦中。

“為什麼……為什麼嗎？”

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就像那些話。

雖然涅爾薩斯還是無法理解裡面到底蘊藏了多複雜的情感。

但是，就算是這樣的她，也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現在艾露伊投入的感情，遠·比·上·次·更·多，也·更·沉·重──

“不過……這樣就可以了吧？”

在這時候，涅爾薩斯潛意識地動了下左手手指。

縱然艾露伊正握著她的手，可那隻左手連疼痛都感受不到，理所當然地不會有任何感觸傳來。

“……這樣下去，就能找到答案了吧？”

聽著旁邊均勻的呼吸聲，不知為何產生不了睡意的涅爾薩斯，也只能獨自回歸沉默。

————————————————

回去的路上，斯蘭卡注意到蕾亞已經站在帳篷前等她了。

「抱歉，讓妳久等了，我們進去說吧。」

斯蘭卡掀起了入口處的布簾，讓蕾亞進去。

「出發的日子定下了嗎？」

蕾亞在入座的同時詢問到，而斯蘭卡則是用指尖的火花點亮了矮桌上的燭台。

「後天吧。」

「這麼快？人不是都還沒湊齊嗎？」

蕾亞有些詫異。

「如果闇精靈還要留守營地的話，怎麼看都沒有足夠的人手可以跟我們一同前往生命樹。」

「在往深處一些，就會是白精靈的根據地了吧？我認為跟他們尋求合作比較實際。」

她思索著提議到。

「妳說的我也有想過。」

斯蘭卡的雙手放上了矮桌。

「放心，如果明天還湊不出隊伍，我們就換去找白精靈。」

「……了解。」

斯蘭卡望著面前這位已經相處了幾天，可態度仍舊疏離的褐髮少女。

果然，對於剛認識不久的人來說，這樣的戒心跟距離感才是正常的──

「啊啊……」

想到這邊，斯蘭卡啪的一下，就把臉埋到了桌子上，令準備起身離開的蕾亞嚇了一跳。

「心靈導師比想像中的還要難當啊……」

「……怎麼了？是在說那位之前跟我提過的金髮小女孩嗎？」

蕾亞也不是第一次瞧見斯蘭卡沒有形象的樣子。

猶豫了一下子，她還是默默地坐了回去，對攤在桌上的同行者表達著關心。

「那孩子的情況真的很糟糕嗎？」

「是啊，不過明天應該會好一些……」

斯蘭卡沉悶的嗓音在桌面上震動著。

「……那不是很好嗎？」

「但這才是問題點啊──」

斯蘭卡轉過腦袋，把柔軟的臉頰枕到手臂上，換成了趴在桌上的姿勢。

燃燒的燭火在斯蘭卡露出的側臉打上一層光，卻照不進濃密眼睫下的深灰眼瞳。

那孩子究竟要何時才會意識到，想要長久的相處下去，就必須好好看著真正的對方啊──

————————————————

一夜過去。

清晨，整理好心情的艾露伊踏出帳篷，就看見斯蘭卡拿法杖站在外面。

「早安，妳是去要找范思跟凱倫嗎？」

「……是。」

艾露伊輕輕地點了點頭。

「即便現在的我，沒辦法完成對他們的承諾，我也還是想盡自己的一份力量──」

斯蘭卡注視著金髮的小女孩，迎著升起的日光，她的臉上已經找不到先前的濃重陰霾了。

僅僅一個晚上，就有了這麼巨大的轉變嗎？

思考的同時，斯蘭卡走到了她的旁邊。

「……怎麼會說沒完成呢，妳可是帶去了可靠的即戰力呢。」

「有了我跟賽爾尼亞斯的白銀級冒險者，再加點人就可以出發了，不是嗎？」

對斯蘭卡鼓勵的目光，艾露伊先是愣了下，才回以笑容。

「謝謝……真的很謝謝妳。」

之後，在斯蘭卡的陪同之下，艾露伊前往主帳，向范思與凱倫表明自己的想法。

「……事情就是這樣。」

「……」

聽完她的說詞後，范思先是沉思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

「斯蘭卡閣下一行願意協助調查，我們當然很感謝，但是，殿下沒必要冒這個險……」

艾露伊明白他話語的憂慮，所以解釋道：

「你誤會了，我已經決定不加入調查隊了。」

「殿下……」

「──雖然跟當初說好的不一樣，可是我已經知道，我的能力還遠遠不夠。」

對於兩人的欲言又止，艾露伊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就算無法完成我最初的承諾，就算無法與你們一起前行，一定也還有其他我能為你們做的事情。」

小小的女孩輕抬眉眼，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沒有同胞遭遇危難，卻不採取任何行動的道理──身為受你們敬仰的公主，我更應該為你們出一份力。」

那雙眼睛很平靜、安穩，在看似平穩的碧湖之下，卻是流淌著不會輕易動搖的堅定。

「──如果是父王的話，一定也會這麼做。」

范思不禁屏住了呼吸。

這個瞬間，正值壯年的闇精靈族長在小公主身上，隱約瞧見了魔王陛下的身影。

沒想到的是，斯蘭卡突然在這時開口了。

「……說的真好，連旁聽的我都被感動了呢。」

「果然啊，我還是認為艾露伊應該加入這次的行動！」

隨著法杖落地的敲擊聲，斯蘭卡抬起手，說出了連艾露伊都感到意外的話。

「你在說什麼鬼話！」

「閣下究竟是什麼意思……」

面對兩個闇精靈的質問，斯蘭卡則是平靜地回覆：

「要知道生命樹可是所有精靈的命脈，這麼大的事情，即使算上我這裡的兩個人，也還是有點勉強啊。」

「而且你們不也說了，森林裡可能還有其他的入侵者，加上要防備白精靈，你們分不出多少人手吧？」

「所以就我個人而言，是希望有更多可靠戰力加入的。」

斯蘭卡的手搭上了艾露伊的肩膀，向眾人表示她的認可。

「可是……我……」

「妳太低估自己了。」

斯蘭卡低下頭，深灰的瞳徑直望向艾露伊的雙眼。

「妳不只有這種程度，也不滿足於這種程度，對吧。」

被說中內心想法的艾露伊陡然睜大了眼。

「等等！我們還……」

眉頭深鎖的范思與凱倫短暫地交換視線後，剛想反駁，就被斯蘭卡掃了一眼。

「──她可是憑著自己的努力，現在才會站到了你們的面前。」

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動作，卻被斯蘭卡帶出了不容反對的氣勢，就連歷經無數場面的闇精靈族長也慘遭壓制，出不了聲。

「想拒絕，也要看過她的實力再說吧──」

————————————————

「抱歉啊，那麼強硬……」

結束之後，走在路上的斯蘭卡率先停了下來。

「但我是真心希望妳能加入。」

路程中，艾露伊默默地觀察了斯蘭卡許久，偏偏又找不到什麼可疑的地方。

斯蘭卡小姐……究竟想做什麼？

雖然心裡有點疑惑，可是艾露伊不覺得她會加害自己，只好回覆：

「……我知道的，斯蘭卡小姐只是代替我說出了內心的渴望。」

「我想要，改變自己。」

艾露伊不想再只是依賴涅爾薩斯的溫柔。

「我想變得更強，所以我想請斯蘭卡小姐教我魔法。」

「我，不想再後悔了──」

縱使碧綠眼瞳仍殘留著陰影的痕跡，卻也襯托出了，這前所未有的決心，於日光下綻放的明亮、閃耀。

「當然可以。」

斯蘭卡笑了笑。

「雖然時間有限，但我不會手下留情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