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玩的孩子总是忘了及时归还书本的责任。”帕克特拉手握那本《五朔节庆典》,来到一堵石墙前。那面石墙连接了地板与天花板,上面依次安装了几块木板,木板横放,一排排书整齐放置,但有一排却明显少了两本书。被放回木板后,那书仿佛被什么吸住般死死竖立,像是受困于无形的锁链。然后,在这一排书,不,在这整个图书室里,便只剩唯一一个缺口,她伸手触碰缺口,却又猛地缩了回来,仿佛被针刺一般,“很快,我就可以用她的血来填补这个缺口了。”
雅菲德从梦中惊醒,她又一次梦见了过去。她擦拭着冷汗,本能地思索起了时间。但这是个没有阳光的地方,昼夜更替她根本无从得知,也许她睡到了中午,也许还只是早上,但这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时间在这失去了意义,唯有乌黑的天花板显得真实。
“不过,还是无法习惯,这样陌生的天花板……”
呢喃着,雅菲德又想起了回来后的第二天。那天,帕克特拉私下来找她,请求她留下,可理由却含糊不清,帕克特拉没有细讲,只是强调这与莱希亚有关……可疑,但她也确实只能留下。当然,这里吃住免费,对她这样的流浪诗人极具吸引力。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托克玛达的爪牙已经知道了她的行踪,必然会在附近地区布下天罗地网,即使她还无法信任女巫,但也没其他的安全之处可供藏身了。更何况,至少这几天,她们还没有要伤害她的迹象。
可“这几天”又是多少天?她不确定,但应该也有五六天了,因为她至少做了五、六次关于过去的梦,只要这地方还没有打乱她的睡眠习惯的话……想到这,她下意识地扫视了四周,这是莱希亚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段借住期间,帕克特拉特意让她借用莱希亚的房间,可就这几天她的观察来看,这座宅子明显还留有空房间……奇怪,但她寄人蓠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接受。
只是,自从回来那一天她得知了莱希亚的女巫身份之后,她与莱希亚就没有再好好地交流过了。莱希亚依旧是热情的,仿佛已经忘记了那一天,但她自己却有些刻意避着对方。不,不是厌恶女巫,而是因为……她说不准,愧疚?害怕?因为毫无疑问,莱希亚不像是碰过血的人,她不可能是杀害父亲的凶手,可参加了女巫战争的父亲,却是实实在在杀害过对方同族的凶手。
正因如此,在莱希亚白皙的脸颊上,她看见了父亲送给她的那座大理石雕像,那件沾有血腥味的,战利品。
她害怕开口,害怕提到过去,害怕莱希亚得知过去。到了那个时候,莱希亚又会说些什么?又会否继续当她的朋友?不,不可能,一位女巫纵使再怎么天真善良,又怎么可能遗忘亡族之恨,去和人类的女儿成为朋友?而且当了那个时候,她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呢?“父辈的事就让他们过去吧,重要的在于当下”?不,她说不出这种轻浮的话。如果不是父亲参战所得的军功,她不会享受到贵族的地位,不会有那么悠闲的童年,她毕竟也从战争中获了益……
她忽然想到了自己,不禁自嘲地笑了一下——多么讽刺,她梦见了蓝花,梦见了人类与女巫的和平,可供她做梦的那张床,供她生活的那个家,却无一不由女巫的鲜血铸就。是啊,她放弃了贵族的地位,她逃了出来,可然后呢?她流浪三年,探求的解脱又在哪?或许那朵蓝花根本不存在,或许她已然误入歧途,被现实击溃,正如她的父亲,因其年少的叛逆而被现实击溃——
她瞥了眼墙角那柄琉特,阴影锐利如爪,在它身上刮下又一道伤痕,它在哀叹,还是她在哀叹,哀叹或许一切只是幻梦,而她依旧迷失在群星已没的那一夜?
但突然,一声欢愉的猫叫打断了她的哀叹。普路托踏进屋内,慵懒地趴在墙角,接着,有一人走了进来,雅菲德第一眼看见的,是那人脖子上的蓝花——那是莱希亚,她手里端着一盘什么。
雅菲德下意识地想要打声招呼,可话语却只是悬在口中,有如一只胆怯的老鼠徘徊不前,又如沉石一般落回心底。 她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头低着不敢直视,可眼睛的余光就又不由自主地瞥向莱希亚。
莱希亚似乎有些忐忑,轻手轻脚,仿佛害怕发出响动。将盘子放到桌上后,她转身面向雅菲德,不发一言。尽管她背对烛台,阴影盖住了脸部,但雅菲德依旧看得出,她有些紧张,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一阵沉默过后,她开了口:“今天你起得有些晚了,所以……我就帮你把早餐端来了。”
“谢、谢谢你。”
然后,猫叫了几声,钟表嘀嗒了几下,她们没有交流。又是一阵沉默,如此压抑,仿佛身处幽暗的海底,所有的响声也不过一串转瞬即逝的泡沫。她该继续说些什么吗? 又或者这样沉默就好?雅菲德不知道,她犹豫不决,害怕沉默了,会伤害到莱希亚,开口了,会伤害到她自己…
或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忽然打量起了那盘子。盘中是一块肉食,加了些许佐料,大概又是帕克特拉亲手做的。说来也奇怪,至少当她在场的时候,莱希亚从未用过魔法,而帕克特拉也只是偶尔使用魔法。明明是女巫却这么珍惜魔法,仿佛这是什么稀缺品,仿佛人类世界的金钱,仿佛……仿佛什么呢?她想不下去了,说到底,她又在做些什么?视而不见以期盼莱希亚离开吗?不,她不该这么做,她也不想用冷漠的态度去对待莱希亚,她该说些什么,她该说些什么?
“姐姐说她有些事要和你谈谈,她在图书室等你。”莱希亚却先开了口。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她们共处在如此狭小的房间,可莱希亚的声音却轻得仿佛远在天边,就好像一条遥不可及的深渊摆在她们之间,而在深渊的那一头,莱希亚双手绞着,嘴巴微张,似乎想接着说些什么,可普路托却突然叫了一声,催促着她……
“那、那个,请等一下。”雅菲德突然喊了一声,吓住了莱希亚,也吓住了她自己。她在干什么?她诧异着,她只是隐约感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什么都好,至少不应该再用沉默折磨自己,折磨莱希亚,“谢、谢谢你……再次感谢。”
她说了一句索然无味的话,一句不知所云的话,她暗自苦恼,这样的话又有什么意义?果然她就不该开口——
“没关系。你刚来这里,不太适应这的时间很正常。”可莱希亚却并不在意,她温柔地安慰道,想了想,又补充了句,“而且,就算起晚了,我也会帮你把早餐准备好。”
“不,不只是感谢这件事——”雅菲德忽然顿住,她不确定自己要不要接着往下说,她在害怕,害怕自己说得越多,越容易牵扯着过去,越可能透露父亲的事。她不知所措地瞥了眼桌子,仿佛那有她需要的答案。她注意到在盘子旁,摆放着那个女巫人偶,它头戴枝冠,枝冠有些倾斜。那个人偶,是她送给莱希亚的,那顶枝冠,是莱希亚送给她的……
“怎么了吗?”见雅菲德迟迟不说话,莱希亚疑惑道。
“我……”雅菲德视线移回莱希亚,盯着对方,犹豫再三,终究是开了口,“我也是在感谢你这几天对我的照顾,尽管我也知道,我这几天明显在冷落你……”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莱希亚露出了微笑,语气先是变回往日的开朗模样,又忽地惆怅起来,“而且,你也没必要自责啊。毕竟,你是因为我刻意隐瞒身份才有所隔阂的吧?我很抱歉,我只是害怕如果你知道了我的女巫身份,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
“不,不是的,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自己的一些事,一些……过去的事。”雅菲德抓着自己手臂,犹犹豫豫,“我知道,如果不把它们说出来,我就无法心安理得地当你的朋友。但……我又害怕,你会因为知道那些事而苦恼。”
“如果会苦恼的话,别在乎它们不就好了?”莱希亚的语气变得有些奇怪,冰冷冷的。
“唉?这怎么能行呢?就算不在乎,它们依旧存在着啊。”
“不,不对的哦。如果把它们遗忘了,那么对遗忘者而言,它们就不存在了。不存在,就不用为它们苦恼了。”
雅菲德难以置信,她起初以为这只是莱希亚在安慰她,她抬头看向那双褐色眼睛,清澈,或者,应该说是无神?她呆住了。然后,她又看见眼睛之下的那张微笑,一切都和五朔节莱希亚原谅她时来得一模一样。那个时候,雅菲德只是觉得古怪,但现在她却感到这张笑脸,有那么一点……渗人,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做出了个冰冷无比的怪笑……
黑猫又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它已经走到了门口。莱希亚无奈地看着它,转头留下了句“我们等会再聊吧。我要先去给姐姐复命了。”随后匆匆离去。
屋内空荡,只留下雅菲德一人迷茫,她闻到了那盘肉食的气味,在佐料的香味之中,似乎藏着几丝血腥味,帕克特拉好像……没把肉做得足够熟。
用餐过后,她走在前往图书室的过道上。她注意到,除了个别房间,如帕克特拉的房间,其他所有房间都未安装门板,从外向内看,里面空无一物,只有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阴森得如同鬼宅一般。过道上空荡荡的,只有两边墙上的烛火正不规则地摇曳着,像是跳着一种诡异的舞蹈,庆祝某种献祭仪式。烛光忽明忽暗,地上的阴影也随之时涨时落,有如冰冷的潮水,冲刷在她的脚底,一股寒意渐生,她耸了耸肩,突然发现,在那潮水之中,有一团黑毛球。定睛一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只大黑老鼠, 已没了气息,却依旧张牙舞爪,保持着生前的凶狠。然后,是一阵尖细的叫声,不,不是猫叫,那叫声更尖,更嘈杂,更像是老鼠,饥饿的老鼠。这叫声并不来自这只死老鼠,它来自背后,在那木板墙之内,似乎有一大群老鼠爬个不停,仿佛正欲冲出,要将她碎尸万段。那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木板也随之一下又一下震颤,破裂,它们靠近了,它们冲出来了。
她顿时惊恐,心跳不自主地加快,正要迈腿开跑,那只死老鼠却又突然不见了,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而那阵阵叫声,实则也只是钟表的响声,嘀嗒奏着,如同鬼魂低语,如同疯子呓语。幻觉,又是幻觉,似乎自她遇见莱希亚之后,她的幻觉便愈发频繁,变本加厉。
“莱希亚是怎么在这度过三年的?”按着起伏剧烈的胸膛,她自言自语着,面前,是图书室的门板。
在她的背后,在木板墙的裂口之中,一只蓝眼睛冷漠地看着她打开了门。
打开门后,一阵强光直戳在她的脸上,与先前房间的昏暗反差如此之大,让她一时难以承受,双手护着眼睛,眼睛紧闭,过了许久,她才试探性地缓缓睁眼。
白色,她看见的只有白色,纯粹的白色。这是一个纯白色的房间,墙壁与地板、天花板连为一体,没有一丝缝隙,给人一种无边无际的视觉错觉。这个房间是由某种纯白色材料构成的,这材料表面光滑,没有一丝纹路。除了配色上的独特,这房间还有一大特点,它没有一盏烛台,似乎光源就是房间本身。那是一种耀眼的白光,弥漫在房间的角角落落,好似一个雾中世界。
而在白光之中,在房间的中央,雅菲德看见两面交错相连的高大石墙,它们直抵天花板,灰白色,呈凹状向她敞开。石墙自上而下横放着几块木块,上面满满当当地排列着各色书籍。最低的那块木板并没有书,似乎是供人坐用的。因为,她看见莱希亚正独自一人坐在那,安静地看着书。
“啊!你来了!我来给你带路,带路……”莱希亚先是笑着挥手,又低头看了眼手中书本,有些不舍,“可我正看到精彩部分呀……”
她死死盯着书,孩子气地跺了跺脚,头摇晃着,仿佛经受着艰苦的思想斗争,然后,她下定决心,语气坚定:“算了,还是先带路吧。”
“……这里是我们的图书室,怎么样,书很多吧?这都是姐姐不知道从哪找来的,本来是想问问她的,但又感觉没这必要……”莱希亚解释着,喋喋不休,折磨着身后的雅菲德。雅菲德一边跟着,一边打量着房间中央的奇怪建筑。算上进门时看见的石墙,一共五面石墙,它们相互连接, 构成了一个五角星或倒五角星形状。而在角的顶部,石墙并未完全闭合,留有一个供人出入的口子,从外看,里面也和进门时的石墙设计一样——木板和书本。在两角之间的敞开处也是如此。书籍各类,又都明显有些陈旧,而且,书脊上的文字绝非人类文字。
她又忽然注意到莱希亚手中的书:“你……很喜欢读书吗……”
“是啊,我经常在这看书。这里有很多很多有意思的书呢,比如我手上这本,讲的是个寻找着什么的诗人,好像叫亨利希什么的……说起来姐姐以前也很喜欢看书呢,那个时候……”莱希亚没有往下说,她呆了一会,仿佛失了神,又忽然正常,指了指前方,“啊,我们到了。”
顺着莱希亚手指的方向,雅菲德发现那是五角星中的一只角,但与其他角不同的是,这只角装上了一扇黑檀木门。门上,几道裂缝依稀可见,透过裂缝,阴影如光线般照射地面,随后化为一滩污水,慢慢流淌。这似乎是这纯白空间中唯一的黑色了。在这黑色之中,仿佛伸出了无数双手,紧紧抓菲住雅菲德,逼迫着她走向门内,不敢有半点逃跑的勇气。
这是场私人会谈,莱希亚并未跟上,只留下雅菲德一人站在门前。她有些顾虑,开了门。
房间内,有一把椅子,空的,一张桌子,上面有一瓶蓝色玻璃瓶,又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帕克特拉,她正看着书,不为所动,“欢迎,雅菲德小姐。”
坐下来后,雅菲德又扫视了眼房间。这个房间同样狭小,两侧墙壁是向外斜置的,墙上也都是书,在她的对面,在帕克特拉的身后,有另外一扇门,同样是黑檀木门,这是其他角所没有的。
“请问,您找我是为了…”不知为何,来到这个房间后,雅菲德总感到有些不自在。
“就像那天说的,为了莱希亚的事。不过,在谈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件事——”帕克特拉将手中的书本翻了一大页,递给了雅菲德,“请你把这一页的文字读一下,不要担心太大声,这里已经被施加了隔音魔法。”
那一页应该是目录部分,雅菲德看着书猜想,上面写的不是人类的文字,但奇怪的是,她却似乎理解其中含义,仿佛这些文字未经她的眼睛,便己在脑中成型。她半信半疑,瞥了眼帕克特拉,对方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和回来那天一样,但那双银白色的眼睛,却闪着冰冷的目光。她起初只是开口尝试,可嘴巴却不由自主地继续了下去,好似有了自我意志:“灵魂系魔法。一,灵魂转移。二,灵魂联结。三,灵魂腐蚀…”
“我想,你先前应该没看过这种文字吧?”尽管是疑问语气,但她并未等雅菲德有所回答,使自顾自地收回了书。雅菲德注意到,无论是递书还是收书,她的动作都很轻柔,似乎很爱护这些书,“为什么我要这么做,我会在之后解释的。但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莱希亚会遗忘掉一些东西,尤其是那些令她不快的痛苦记忆。”
“确实。”雅菲德想到了五朔节那天她们吵架过后,莱希亚突兀的原谅了她,“我想,这是她比较乐观、宽容的原因吧?”
帕克特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如说她的遗忘才是乐观的原因。我发现,她似乎从小就被施加了某种魔法,某种遗忘诅咒,能够使她快速遗忘掉痛苦的记忆。”
“遗忘诅咒?”
“我之所以敢这么断定,是因为三年前的那场战争,你应该知道,那场所谓的‘女巫战争’。 对于那场灾难,我不愿意提及太多,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和她是那场战争的唯二幸存者,至少,就我们那个族群而言。”
“可,这之间的关系?”雅菲德想到了她的父亲,更加不安。
“关系就是她居然遗忘了亡族之痛!”帕克特拉忽然激动了起来,接着,她又镇定了下来,清了清嗓,继续说道,“无论她再怎么乐观,也不可能释怀掉这份苦难吧?家乡的毁灭,亲朋的死亡,种族的灭绝,我不相信莱希亚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但她就是遗忘了,她最后记得的,只是一场仿佛她置身事外的历史事件。一开始我很困惑,但一想到从小族中的大人对她的议论,我就明白,她被施加了某种遗忘诅咒。
“我不在乎为什么,也不关心是谁做的,那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正因如此,我才请你留了下来——”见雅菲德有些困惑,帕克特拉补充了句,“你身上,有解除诅咒的关键,你具有——魔法。”
“魔法,我?不,不可能,难道我还是位女巫?”雅菲德难以置信。
“当然不是,而且我可不是来关心你的种族问题。在我眼里,无论有无魔法,人类就是人类,而女巫——”帕克特拉瞟了眼左手,似乎有所顾虑,“就是女巫。”
“当然,我也是有其依据的。我刚才递给你的书,正是由女巫文字写成。这种文字用魔法写成的,除非专门学习过,否则,只有具有魔法者才能理解。”她说,“而且,我也不只是仅凭这一点来断定的。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出现幻觉?实际上那根本不是幻觉,而是由于你无法掌控体内魔法,自动创造的幻像。”
“这……”说起来,这三年流浪以来,她确实不停地碰见幻觉,“可您是怎么知道的?”
“请不要心急,雅菲德小姐,请先听我讲完。”帕克特拉打断了她,自顾自地说着, “魔法有如灵魂,你们人类的灵魂各不相同,同样的,女巫的魔法也都是不同性质的。而在回来那天,我所使用的传送魔法只针对莱希亚一人的魔法性质,本该只传送她一人,可你却也跟着一并回来了,这就意味着,你的魔法正来自莱希亚!”
“我知道你非常疑惑,让我这么讲吧,女巫的魔法是可以转移的,但由于女巫天生对魔法较为敏感,魔法转移在女巫之间很少发生。但人类不同,他们对魔法是迟钝的,很容易就接受魔法转移。”帕克特拉把玩着桌上那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某种蓝色药水,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奇怪,“你有没有记得,自己曾遇见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黑发褐瞳,身穿黑袍?”
“对,但,这又有——”雅菲德想到了什么,她瞳孔放大,声音颤抖,“您该不会想说,那个女孩就是莱希亚?”
“没错。我想应该就是由于遗忘,导致她的魔法处于不稳定状态,于是将部分魔法转移给了你。 想想看,你最早产生幻觉,是不是就是从那天过后?”
的、的确。起初她还以为那只是过于疲劳的正常反应,但没想到……等等,所以在相遇那一晚,莱希亚才会说“不求回报的给予”,在吵架的时候,莱希亚才会说“诗人是为人们带来快乐的”。那些,全是她曾经说过的话,全是她曾经所坚信的……“可、可那朵蓝花呢?那又怎么解释?一朵蓝花怎么可能三年不枯萎?”
“魔法可以干成许多事,所以它才容易被某些‘人’盯上。”帕克特拉狡黠地笑着,“但那不是重点,现在你应该全明白了吧?她被施加了某种遗忘诅咒,而你具有她的部分魔法,所以,只要通过灵魂联结将你体内的魔法转移回她身上,接着,再由我通过特定的仪式解除诅咒。
“在法力不全的情况下,她恐怕无法承受仪式的力量,因此我需要你留下。那么,意下如何?是否加入我?”
“我、我不确定……莱希亚知道吗?”
“你觉得,她知道后,她会愿意吗?”帕克特拉阴沉了脸,“遗忘,是她对苦难的逃避。与其直面苦难徒增痛苦,不如这样麻木地乐观下去,不是吗? 说实话,如果不是靠着遗忘,我都不知道她如何在这个地方待了三年还依旧嬉皮笑脸的。”
她发出一声尖细的干笑。
“但,既然您也说了这样只会徒增痛苦,又为什么要让她直面苦难呢?”
“倒挺像个流浪者会说出来的话……”嘀咕着,帕克特拉忽然又激动了起来,滔滔不绝,像是怒涛绝堤,“因为她遗忘的是女巫一族的苦难!既然她忘了种族的痛苦,她也就没资格使用种族的力量!你应该也发现了,她从头到尾就没有用过一次魔法!……而且,你就没发现,她简直就是小孩心智?没有记忆,她也就没有了自我!这样的她根本不能独立生存!你流浪了这么久应该也注意到了,即使女巫灭亡,人类还是会拿女巫当借口去战争,去仇恨,人类尚且如此身处危境,更何况她一位真女巫呢?所以,我才只能把她关在这个地方三年啊!她连自保能力都没有,又说得上什么自由?无力自由者无权自由!”
语毕,鸦雀无声,像是一阵飓风来去匆匆,只留下一片狼藉。沉寂,风雨大作前的片刻沉寂。雅菲德一时无言以对, 她注意到,尽管情绪激动,但帕克特拉的脸庞依旧没有一丝血色,反而愈发苍白,惨白。
帕克特拉喝了一口药水,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看样子,那似乎是某种镇定药剂。
“请见谅,有些失态了。毕竟,我可没有随心遗忘的那种幸运。”帕克特拉冷笑了一声,思索了片刻,脸上忽然出现一种好奇,那是一种病态的好奇,“你对莱希亚是什么感情?”
见雅菲德有些迷惑,她再次问道:“你对莱希亚,是什么感情?”
“我……”说起来,她对莱希亚到底是什么情感呢?一开始的话,只是庆幸终于有人赏识自己,然后,或许是珍惜对方的纯真,这份庆幸又变成了与对方一起走下去的贪心,但现在,她却只剩下了愧疚与担忧,“我想要与她为友,想要……守护她。”
帕克特拉呢喃着什么,眼神望向墙壁,似乎在回忆往事。然后,她又突然直视雅菲德:“既然你想要保护她,那么最好的保护不正是让她拥有自保的能力吗?难道你想要的保护,就是把她关在自己身边?那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弗蕾娅小姐?”
“弗蕾娅?…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本名。”雅菲德警觉了起来,“帕克特拉小姐,您似乎知道许多我的过去,可我却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些。我觉得,现在应该是您解释这点的时候了吧。”
“行吧行吧,那就让我们坦诚相见吧。我用魔法读取了你的记忆,这也是为什么你这几天会一直梦见过去。”帕克特拉摆了摆手,笑着说,“我知道,你必然反感这样的行为,但这是必要的。出于安全考虑,我必须先了解你是怎么样的人,防止又一次上了人类的当。”
“可,你知道这样做我更无法信任你了!而且,我也无法确定是否要这样瞒着她擅自行动,上次我带着她擅自外出,结果却是一场灾难……”
“那么,你打算如何?尊重她的自我选择,然后让她继续忘下去?即使她连自我都没有?”
“不,我尊重她的选择,但这不代表我就会站在一旁袖手旁观了。……我知道帕克特拉小姐说得有理——”雅菲德想了想,接着说,“但我还是希望,由她自己决定是否解除诅咒。所以,或许我们可以,尝试去劝说——”
“劝说?这就是你的方案?”帕克特拉打断了她,不耐烦地说着,“弗蕾娅小姐,不,雅菲德小姐!别忘了,你自己也在逃避,你又有什么底气劝说她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了,我读取过你的记忆,所以——”帕克特拉起身,缓缓走过桌子。透过她留下的空位,雅菲德看到,在对面那扇门的门缝底下,阴影像血一般渗出,从五角星的中央渗出,“所以我也知道你为什么逃了出来。”
“你说是为了全人类,为了什么解脱——”帕克特拉走到她的背后,弯腰耳语,声音轻如蛇的嘶语,“但实际上,你只是为了自己,为了逃避家族的责任!你自诩高尚,以为自己不过只是误入歧途,拘泥于金钱,可从一开始你的高尚也只是一种自私!”
“不,不是这——”雅菲德话未说完,便被捏住了下巴。
“又何必辩解呢?你心知肚明啊。”帕克特拉嘲弄着,“只是,贵族骨子里的自傲不允许你认清自己罢了。”
她的手是冰冷的,如尸体般冰冷,力道很重,指甲几乎陷进皮肤。雅菲德被迫仰头,与帕克特拉久久对视着。在对方的眼睛中,雅菲德看见了一位人类,身影模糊,那是一位贵族,还是一位诗人?只是还未看清,便隐没在一片灰白色之中。
“不过,你也应该感到庆幸,我强逼不了你。”她突然苦笑了一声,松开了手,“尽管我可以强行解除诅咒,但灵魂联结作为一种古老的女巫仪式,必须要双方完全自愿才能实现。
“所以呢,既然你要尝试劝说,那我也只能顺从你了。”眨眼间,她退回了位子,身影有如鬼魂,“不过我要提醒你,不要直接刺激她,你只能旁敲侧去, 强行触及她的回忆只会让她产生没有理由的痛苦。”
就像是五朔节焚烧人偶时,她没有症兆地哭泣吗…雅菲德思索着,点了点头。
“那好吧,就当你加入了我,你负责劝说她,我则准备相应的仪式。不用太着急,我等了三年,也不差那么几天。”她翻着书,说得漫不心,“而且就算你失败了,我也有别的方法,比如……杀了你,然后用你的血来实现魔法转移。”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像是在胁迫,一滴冷汗滑过雅菲德额头,
“开个玩笑。那样做的话会产生太多不必要的法力浪费。而且,莱希亚也不会允许的,她对你倒是一点也忘不掉。”帕克特拉神经质地大笑着,“不过,如果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倒可以告诉你哪些‘人’会用这种方法。”
“没、没有……目前没有。”
“那么,请离开吧,我还有一本书要破译。你明白的,这是所谓的私人事务。”
自五朔节那天过后,费拉蒂就将佣兵们分配到了附近城市,而她自己,则依旧驻扎在原先那个城镇。夜晚,她坐在一家客栈里,思考着托克玛达派人送来的信件,上面写着公爵近日的战况——很快,他们将完成对各地区的征服事业,计划就要步入尾声,新神、新秩序就要降临了。她将信件随意地放在一边,抬头望向天空,明明前几天还是圆月,现在倒连半点月影也不见了,自诸神死后,月的秩序也随之崩溃了。
“终究是要像前辈说的,为了真正的和平,不择手段,甚至做好与魔鬼共舞的打算吗……”
窗内,费拉蒂拿起了书架上唯一一本书,触摸着,手上的火焰图腾迸发红光,猩红之下,书上的女巫文字清晰可见。窗外,夜空如渡鸦般立于屋檐,垂下它巨大的黑色羽翼,为世界覆上沉沉死气,远方几声战马蹄响传来,它们在追逐着流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