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去超市,买牛奶,和明天的早餐(上)

作者:大闲者梅钱
更新时间:2025-04-16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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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6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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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没学过中文的话,就不会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不,你没有学过中文,你学的是语文或者国语。但如果你独自一人提着沉重行李离开远在欧洲的家乡,乘坐跨国航班降落机场,再一路随同逐渐拥挤的地铁和细碎议论声来到这片学院区,这句话就会作为经典例句出现在名为中文的教科书中。我不太记得这句话会在哪册哪章了,但当你看到贴心地用空格隔开每个词语的这句话时,宿舍楼外的广场应当已有厚棉被正挂在邵逸夫的雕像旁晾晒,当春日温吞的阳光终于将棉花烤出干燥的香气后,这些被子会被取回宿舍封存,在下一个冬天到来前不再使用。这个时节会有怀抱被褥返程的学生背着画板,带着未涉人世的迷茫神情看向脚边滚动的樱色花瓣,不经意地,她抬起头,似是恰好与隔窗眺望的视线对视,但彼时,她还只能看到玻璃窗口反射出的流动的天空。

我正是在那样的时节,遇见了德尼兹小姐。

作为艺术学院的研究生,研一下学期像是人生中一次短暂的午间小憩,文化课已经所剩不多,而毕业论文别说开题,连为此思考都会显得太过成熟远虑,乍暖还寒时不燥热的阳光、潮湿的泥土气味、以及偶尔路过的自行车齿轮声都使人昏昏欲睡,于是每个人只是定期完成或者不完成一些作业,日复一日简单地打发时光。或者只有在那时候我才可能遇到德尼兹小姐,我的意思是,与她真正地产生联系。

德尼兹小姐并不学艺术乃至任何艺术专业,我和她本应没有任何交集,我们第一次相遇匆忙而草率,就是在食堂的二楼。学校食堂一共两层,二楼是比较难吃的,一楼是更加难吃的,以及这里有一个和任何地方的食堂一样的规矩:如果实在没有空余的座位,那么如果你要选择一个有人的桌椅落座,你必须坐在那个人的斜对角,然而这些潜规则似乎并没有制约来自异国他乡的德尼兹:我只是在低头吃糠咽菜,就看到一双大长腿从远处走来,并且像狮子穿过高草地般,将所有本自由生长的视线拨拢到她的面前,此人没有丝毫犹豫地将一盘披萨放到我的对面,而后大方地坐在我的正对侧。

作为深度I人,我必须承认,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差点死了。

我不得不尽可能装作无事发生地,不紧不慢地吃着盘里的米饭,一边装作只是简单地查看桌角,一边用余光窥探对方的真实来意。于是乎,她高挑的鼻梁和立体的五官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吓得我连用筷子都变得熟练起来,“我可不想和这种世界中心人物扯上任何关系”,这样想着正打算再次将头埋到餐盘里的时候,就被笔直看向自己的视线逼迫得抬起头来。

“Nachee.”

她指着自己盘子里的披萨,对我说道。

那一刻我在大脑里飞速思考着我所了解的位于欧洲的所有国家的所有语言,然而别说语言了,在短暂的时间里我能想起来的国家名都不超过四个,并且全员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无法回应的我挤出温和的笑容,试图用表情打哈哈过去。

直到我快吃完盘子里的菜,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个留学生在试图说中文,但我不打算接茬,然而对方这时又重复了一遍,使我不得不带上微笑回应。

“你是说披萨?Pizza?”

“Yes, pizza.”面前的人明明长着一副偶像脸却没有一点偶像包袱,指着披萨把眉毛拧成一团。

“Nachee.”

原来她是在说“难吃”。

我笑了笑,说是的,难吃,难——吃——,这样发音,英文并不好的我解释了半天,我开始想说not delicious,但是忘了是delicious是不是真的是美味,英文不好真是抱歉,我就只能说bad,不过幸好她能够理解,“Ahhh, I see, Nan↘ Chi↗.”

一方面我觉得作为外国人,做得真不错,另一方面我确信了所有廉价影视剧对于外国人中文口音的刻板印象都是正确的,当我拿起盘子决定就这样结束我充满收获的午餐时,她突然又叫住了我。

“Ni Hao, Ni Hao.”

她在奇怪的时候突然打招呼,然后掏出手机,指向自己的微信。

“May I have your Wechat?”

在脑海中逐帧分析我做错了什么导致她必须加我微信之前,我承受不住四周视线的身体已经擅自行动,回答了OK之后给她扫了微信。直到回到寝室,缩在我温暖的小床上午睡时,我才意识到这位叫德尼兹的小姐应该只是刚来中国不久,想要尽快熟悉中国的语言,于是找了个看上去普普通通而又温顺如绵羊的路人搭话,以此获得一些成长的契机,然而我内心并未对此有任何不满,反而有些佩服,我不禁假想如果我只身一人前往异国他乡,估计也只会因为语言不通缩在房间,然后因为缺少交流逐渐跟不上同学们的进度,最后窝囊致死。

我以为加了微信简单寒暄后第二天她就会来找我聊天,结果证明我错了:当天晚上她就给我发了信息。

“可以 你 来到 cafe 吗?”

我不明白此人为何说话带空格,但总之出于对外国友人的招待义务,我决定还是从床上爬起来,并在路上百度了下cafe到底是食堂还是咖啡厅,然后确信了是后者,食堂是canteen。

这可真是糟糕,因为我还没吃饭,看来只能空着肚子去了。

那是我在学校的近五年中第一次去学校咖啡厅,我进入比我想象中装潢更加高级的门店,而后像个新生一样局促地环望,而后第一眼就看到高举右手站起来的德尼兹小姐。她拉我去前台,问我要什么咖啡,我在推脱一次之后实在不好意思再次推脱,于是就被请了一杯拿铁,在这杯漫长的咖啡中德尼兹小姐不断用中文英文以及各种语言问我对咖啡是否喜欢,以及我是在这里学什么的,当我在艰难地蹦出“article”这个单词的时候,她极具正面反馈地说你会写作啊,好厉害。这时我才想起来我学的应该是art。

你会画画啊,你真了不起。

纠正错误后,她再次对我的专业予以了高度评价,真是惊险,差点就要为了不让对方失望转投另一个专业了。

我说并不厉害,在中国,都是学不会其他科目的人,才会来学艺术。

她理解我的意思后难得有些严肃,说不是这样的,画画是很厉害的,你一定很有天赋。

在这所学校里,我们这类人基本都是成绩垫底,其他学科的人会自动与我们拉开一条看不见的警戒线,维持着尽可能不眼神相交的校友关系,因此我实在不晓得如何回应她这种颇为温柔的好意,便颇为不安地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回报。我自觉地将话题转向中文,她说她才刚刚开始学,谢谢我纠正了她的读音,在我表示愿意帮助她学习后,她双眼放光,像个好奇宝宝似的把咖啡厅里所有的东西指着我问了一遍,当然,她也不可能一次记住。

我那次回寝室很晚,没错,仅仅是交换以上简单的信息,就足够一个不懂英语的中国人和一个不懂中文的外国人从黄昏聊到晚上。推门进入时,室友有些惊讶地看向平时宅在宿舍一步不出的我,而我简单打了个招呼,将通气的窗户关上,和她说该换纱窗了,装作今日无事发生。

我想这种日子不会持续很久,毕竟和一个英文太差的中国人交流起来并不痛快,大部分时候她向我抛出一个英文单词,我需要上网检索,然后回答她中文,如果解释不通就再把手机里的翻译界面按到她脸上,然而就是这种蹩脚的交流,德尼兹小姐依然乐此不疲。如果我教得正确,她会说我讲得比她老师更好,如果我跑题,她会说我喜欢将话题从语言延伸到文化本身,这为她展示了这个国家的美好之处。我从小到大实在没有收到过这么多夸奖,于是在她某次实在太过夸大时,我提醒她东亚人种的性格里存在一种不好好说话的基因,真正的中国人是不会这样直率地表达的。

“Ahhh, I see,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朋友。”

之后还是会继续夸,看样子,她理解了中国的另一些文化:知道了不等于改了。

德尼兹小姐毕竟不是中国人,因此我将她的诸多特质归结为一种可恶的种族优势,好像只要知道她是外国人,她做的一切就都自然而然,就比如她直率的称赞别人的话语,比如她高大的身材和美丽深邃的五官,再比如学到朋友这个词的第一时间就叫我朋友的行为。

但我不得不承认,比起她的善意,更加支撑我与她交流的是一种自卑的满足感,你在和一个渴求理解中文的外国人聊天后,就知道所有穿越流爽文小说的本质是什么:那就是即使这样普通的我,是否也会有天生的金手指,能使我在某一个世界里骄傲地站立于他人面前?对我来说,我的金手指就是中文。我还记得教她“的地得”的用法时,她对我的敬佩和感谢,这种能为别人做到他们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的感觉使我甘之如饴,那天我陪她复习之前的内容,她便捻开那本青灰色的书本,以她细长手指指向那句她之前学过的例句。

我 去 超市,买 牛奶 和 明天 的 早餐。

我理解了之前为什么她会打字带空格,顺便吐槽了餐这个字教给中文新手,未免太过恶意了,要知道有些路边摊上,连中国人都会把这个字写错。

我让她彻底理解了这句话后,时间已经再次来到9点,我们一同返回宿舍,不过留学生宿舍和我们相隔一个楼,就在分别的岔路口,我突然灵机一动,不再用平常的再见结束这一天。

我指了指远处的711。

“我去超市,买牛奶,和明天的早餐。”

她笑了,似是对我的教学精神很感谢,和我说好,明天见。

我不是为了教学这样说的,事实上作为赖床狗,我必须在前一天晚上买好明天的早饭才行,接受作为死宅的自己,对甜食颇为放纵的我早上必须吃到甜腻的巧克力甜甜圈才能开始一天,如果某天想吃的清淡点,我就会换成奶油的,以及去超市买来的还会有一盒惯例的牛奶——并不是觉得还能长高成德尼兹小姐的样子,只是喜欢喝而已。

和死宅的我不同,德尼兹小姐是个完全相反的人,她经常会说想念自己国家的食物,偶尔会请我坐地铁去市中心吃饭,或者就直接邀请我去她宿舍,这时候我才能明确地意识到她是土耳其人而非泛泛的外国人:她为我做的土耳其菜,吃起来感觉像加了洋葱的粉碎版咸口西红柿炒鸡蛋,我们用面包蘸这种东西吃,味道真的还不错,至于她提供的腌制橄榄果我就实在无法恭维了,勉强咽下一块后,我谨慎地说我不太习惯这种味道,她笑着说没关系,大部分人都吃不惯。我看向她的笑容想起之前在食堂喂她吃皮蛋的时候,她谨慎地用筷子从一个皮蛋丁上夹下一点点(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筷子用得这么好),然后放进嘴里咬了半口,就吐了出来。

“我不喜欢这个。”

没有任何委婉用词,她直接下达了判决。顺便再次验证了我的又一个刻板印象:外国人可以连皮蛋的味道都没尝到的时候,就确信自己不爱吃皮蛋。

德尼兹小姐完全没有为我不喜欢橄榄果感到丝毫困扰,因为她唯一的室友因为兼职基本只在外面住宿,我们就每天呆在她的宿舍里,像以往一样学中文,我顺带在交流中学习一些英语(可能为时已晚),直到德尼兹小姐说她要死了(从我这里新学会的中文),我们就会休息,她会拿海南旅游时买来的咖啡招待我,我对此非常感谢。

如果土耳其人能在喝咖啡之前把渣子过滤掉的话,我会更感谢的。

无论从寝室出来还是从咖啡厅回来,我们都会在那个固定的地方分别,而每天我都需要去超市买牛奶和明天的早餐,那句中文例句也成了我们道别的固定用语。

在多次晚归之后,几位室友终于好奇地盘问起我最近去了哪里,我只好装作没什么大不了地说认识了一位外国朋友,室友们连着哎了好几声,似乎对此十分感慨。

“哪个国家的人?”

“土耳其。”

“哎?”空气中的热度似乎有些降温,一位室友有些担心地问,“土耳其……不是那个吗。”

“她不信教。”

事实上,不止不信教,我曾经为迎合她的身份,在谈及宗教话题时谨慎地表示某某经里有很多很好的美德,然而德尼兹小姐对此不屑一顾。抱歉,出于对各类信仰的尊重,这里不转述德尼兹小姐的原话,但总之她说90%的土耳其人都信教,而且这种趋向具有迫使性,并且说这种情况需要改变。

寝室里的气氛缓和下来,谈话的中心开始聚焦于本人,一位室友问帅吗,我说是女孩,她问那漂亮吗,我不由得想起德尼兹小姐在讨论宗教时的叹息和无意间眺望窗外的眼神,以及在拒绝皮蛋时风平浪静毫无波澜的脸孔。

我说,很帅。

好吧,大多数人眼里,德尼兹小姐是漂亮的,而且非常漂亮,我在教她中文的时候,说到“美丽”,“漂亮”这些词汇时,我都会有些心里有鬼地用她自己做例句,她有时会开玩笑说自己是否应该像中国人一样说过誉,不过更多的时候只是说谢谢,至于帅气这个词,我实在没好意思告诉她,在我眼中她是就这样的。

很遗憾,虽然身为中国人,但除了美丽和漂亮这两个词,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德尼兹小姐的美丽,但或许这么说吧,某次学校的国际节(不是她邀请我,我都不知道学校还有这种活动),各个国家的留学生搭建帐篷,展示自己的国家文化,而德尼兹小姐只是穿着一身日常衣裤在旁边帮忙,就有不少人过来请求和她合影。其中一位外语不好的同学知道和外国人用中文交流困难,于是问一边的我可以请德尼兹小姐和他们合影吗,德尼兹小姐还以为我们学校的国际节打卡活动需要和工作人员合影,于是她贴心地把对方引导到盖印章的人那里,后来我提醒她找她拍照只是因为她很漂亮。

我在那位同学合影时,得到对方默许,离开了镜头的范围,结果被德尼兹小姐一把拽了回来。拍完照片的德尼兹小姐罕见地有些心情不好,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他们瞎了,他们应该找你合影。

不不不,显然你更漂亮啊。

德尼兹小姐似乎有点不服气,我于是仔细地从进化角度,讲东亚人也许是因为白皙的人是不从事生产的地位更高的人,所以对此更有偏好,她却说黄色皮肤更有魅力。于是她拉着我,摆出和刚才合影的同学一样的姿势,拍了一张只有我们两人的合影。

看到合影的我不仅笑出了声,我说德尼兹小姐已经完全成了一个中国人,已经学会假惺惺地称赞别人了。德尼兹小姐似乎有些失落,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前来搭话问询的人打断。

前来搭话的人指着帐篷中图案独特的毯子,用流利的英语对德尼兹小姐进行询问,他说他去过伊斯坦堡,那里的人很友好。伊斯坦堡?德尼兹小姐用中文回复,自己就来自那里。前来问询的人说了发音奇怪的单词,而德尼兹小姐也同样笑着予以回应,并惊讶地说他的土耳其语很标准,对方说你的中文更好。

我有中文老师,德尼兹小姐搭着我的肩膀把我拉到身前,她一直在教我中文。

我有些骄傲,虽然这两位的身高使夹在中间的我必须抬起头才能看到他们对话,但这不妨碍我摆出得意的俯视嘴脸。

德尼兹小姐补充道,不过我不是个好学生,不然我能做得更好,我的一二三四声不像中国人,你的发音就很土耳其。

“我对发音有些了解。”对方并不客气,用流利的英语回答,“我有一种方式可以教你1234声,只需要一分钟。”

“真的吗?”

“当然,一声的时候,你想象自己在唱音符fa,然后二三四声和轻声,你只需要说一句what the f**k就全部掌握了,下次你再说谢谢,谢谢的时候,你只需要在心里想,f**k, f**k, 就能纠正读音。”

德尼兹小姐被逗得大笑,她停下似乎是对着发音思考了一会,在确认每个发音都非常契合后,再次拍手笑起来。

我明确地记得那时是初秋,因为这座燥热的都市里树叶尚未泛黄,也就是说,我与德尼兹小姐相识将近半年,我仔细地搜索我们的记忆中,德尼兹小姐是否曾有过哪怕一次这样大笑过,德尼兹小姐经常笑,但她面对我的时候,微笑中常带有一丝体贴,毕竟我总归是一个无聊的人,不然也不会过于专注教学,让德尼兹小姐头痛。然而事实证明我不仅无聊,而且并不是她口中的好老师,我亲眼见到德尼兹小姐一边偶尔笑出声,一边尝试发音,她看向我问她的发音标准吗,我说她说的“朋友”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标准,甚至有些真正的中国人的感觉。

德尼兹小姐和对方握手道别,参与过对话的我按说同样应该道别,但话语却因干燥的喉咙卡住,秋季总是有比以往更橙黄的夕阳,人们在这个季节常会因浮尘的气味咳嗽失声,我想,但我知道不是那样。

我决定开始学教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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