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庄澜评价如下:烟不好抽。不过,庄澜无所谓。生活中绝大部分事物都以一种惊人的冷漠形态展现在庄澜面前,除了一件事情。庄澜曾在家里翻出一些照片,它们与这个家惯有的寡淡无味毫不相衬。照片的主角是年轻的父亲,与现在的他不同,照片里的他大多时候神采奕奕,周身洋溢着轻松乃至轻浮的情绪。庄澜感兴趣的当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是异国的风景。她问过父亲这是在哪里拍摄的,他简单地回答:“日本,德国。”庄澜发觉父亲总是无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沉寂下去,让她很难不怀疑这是她的幻觉。在这之后,父亲和庄澜都没有提过这些照片的事情。不过庄澜也并没有指望他会向她解释什么。有时她会独自欣赏照片里异国的房屋、山水,脑子里充满旖旎遐思。有的照片背后甚至写着一些庄澜看不懂的文字,比如这张照片,父亲身后有一排奇形怪状的建筑。在将来的某个时刻,她会知道这串文字是“Dessau”,也会知道这是德国境内的一个地名,自然也会知道这建筑究竟是什么;不过,仅仅是知道这样寥寥的信息,庄澜也必须付出十几年的时光。
在这种显然不太健康的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总让人觉得在性格方面可能会出一些问题。然而,庄澜却还算正常地成长着,这得益于她的邻居曲野家。曲野文斌夫妇住在她家隔壁,两人都是中学教师,有四个孩子。长子曲野沧琦是工人,常年住在工厂宿舍,逢年过节才回来这边;老二曲野沧文是这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女生,在诊所工作。老三曲野沧博也是工人,但他比他大哥闲不少,时常能看见。老四曲野沧善的年纪比庄澜还小,目前还在读小学。庄澜和他们混得很熟,有时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她就跑到隔壁找他们玩。前阵子,隔壁新来了一个住户,叫做曲野应荣,据说是曲野文斌的侄子,父母死后来投奔他的。庄澜第一次见到他时,只见一个瘦小的男生怯怯地立在曲野家门口,两只手紧握着垂在面前,朝她点了点头。巧合的是,他和她一个学校、甚至一个班级。他们理所当然地也熟悉了起来。不过,可能是幼失怙恃的缘故,曲野应荣的气质和他大伯家的人不同,他内向而矜持,总是一个人静静地立在一旁,像一棵孤树。
曲野家新成员的加入对庄澜的生活没有太多影响。曲野文斌两口子人很好,小弟弟曲野沧善每天疯玩,回家之后大口吃饭、呼呼大睡,第二天精神百倍,又是疯玩,如此循环往复不知疲倦,似乎根本没空搭理别人。每次看见庄澜,他就笑笑,露出正在换牙期的残缺牙齿,庄澜也对他笑笑(她的牙齿自然没那么惨不忍睹)。至于曲野沧博,庄澜认为他跟他父母是最为不像的,他似乎整天和工友们打球、喝酒、和女孩子暧昧,以及呵呵地傻笑。但庄澜知道他人不坏。
庄澜最喜欢的曲野家成员是曲野沧文。这个姐姐大她五岁,和曲野家的其他人一样个子高高的。她总是带着笑容,这种笑容不同于曲野沧博或曲野沧善的傻笑,也不是曲野文斌爽朗的笑,曲野沧文的笑容很轻松,仿佛无论发生何事到了她这儿都会被圆满解决一样。她似乎也真有这个本事,根据庄澜的观察,无论她在家的时候帮忙家务还是在诊所的时候处理工作,她都手脚麻利,脸上永远看不到焦急和困惑。她对庄澜也很好,有的时候甚至还带着她和她的朋友们一起玩。曲野应荣来了之后,她还会带上他。朋友们都和曲野沧文同龄,有的时候会捉弄曲野应荣——这种小个子的内向男生总会变成被捉弄的对象。尽管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曲野沧文总会及时制止他们。庄澜看在眼里,被她的细心所打动,打心眼里敬佩她这一点。她真的喜欢和曲野沧文待在一起。
随着年纪增长,庄澜做起家务也是愈发得心应手,她简直代替了父亲或母亲操持着这个家。或者这么说,她游刃有余的真正原因是想尽快把家务料理完成,然后就能到隔壁去了。比方说,在离饭点还有好一阵子的时候,庄澜就已择好菜,然后就去到隔壁帮他们择菜,顺便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曲野沧文和她分享择菜的技巧,她靠近庄澜,在她身边演示。庄澜认真盯着她与蔬菜搏斗、灵活翻飞的双手,不知为何有点入迷。这双手真漂亮,又漂亮又灵巧。直到曲野沧博说了句什么,她才如梦初醒般移开视线,假装埋头处理自己手上的菜。曲野沧博又说了一遍,她才知道刚刚曲野沧博在问曲野应荣以前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曲野应荣想了一小会,便为他们介绍起异乡风景来。那是南方的一座城市,墙是白色的,气候比这里湿润,每年有几个月会不停地下雨,导致衣服晾不干。
庄澜听了,不由得想象着那些风景。她想象着氤氲水汽扑到雪白的墙壁上的样子。她一边撕着蔬菜的根茎,一边说:“真有趣。我想亲眼看看它们的样子,也想知道它们为什么要那样建造。”
曲野应荣没有接话,反而是曲野沧博问道:“庄澜,你以后是要当建筑师咯?”
“嗯……我想考建筑系。”
“啊!——我……我也想考建筑系。”这时,曲野应荣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惊讶,或者说惊喜。
“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让你们帮我建房子啊?”曲野沧博笑了笑。
“我可以给你半价。”庄澜轻快地说着,手上的活儿一点没落下。
“那我呢?”曲野沧文的声音里带着她一贯轻松的笑意。庄澜抬眼看她,心中一动,说:“不收你的钱。”
“区别待遇!”曲野沧博露出个夸张的表情。他转头看向曲野应荣:“应荣,你别跟庄澜一样啊。”而曲野应荣则腼腆地笑了笑。
时间流逝,转眼间庄澜和曲野应荣就参加了高考,分别进入了不同大学的建筑系,但两人在同一城市。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可谓稀有,曲野文斌夫妻非常高兴,在家里摆了宴席庆祝曲野应荣考上大学,也邀请庄澜一起庆祝。那时,曲野沧博已经在工厂里混成了一个小管理,回家的次数变少了,大多住在工厂宿舍。曲野沧文那阵子有特别多的夜班,也是忙得很,可庆祝曲野应荣考上大学的这一天,甚至最少露面的大哥曲野沧琦也回到家里来了。庄澜很高兴见到他们所有人,但要说最期待着见到的人,还是曲野沧文。当她出现在曲野家门口的那一刻,庄澜不由自主地朝她笑了。
那天,平日里跟幽灵无甚区别的父母也出席了,庄澜甚至感到了惊讶。席间,这两个人眼睛发红,都是一杯酒接着一杯喝,很少说话,只是一直以一种苦涩至极的神情看着庄澜。庄澜有些不知所措,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不知道此时是该上去拍拍他们的肩膀,还是跟他们讲几句话。她想讲几句话来着,但正准备张嘴的当儿,却觉得喉咙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于是三人之间只余下沉默。但他们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庄澜可以找别人说话去,不用管他们。庄澜松了口气,得了大赦般马上走到一边去了。
这边,曲野沧博抓着曲野应荣不撒手,硬要跟他喝几杯。曲野应荣说自己从前没有喝过酒,但实在推不过,便咬牙把酒喝了。才喝了没有几口,曲野沧博就当着所有宾客的面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说他的脸红得跟猪肝一样。曲野应荣似乎很是不服,于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喝,或者说比曲野沧博能喝,他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在人们的聊天、起哄、喝彩声中,两人在杯中物上较起了劲。庄澜在一旁看热闹,看到曲野应荣现场跟人们学习了划拳,且马上跟曲野沧博比试起来。起初还是两人坐着划拳,不一会儿,两人便脚踩在凳子上,面对面躬着腰划拳。有人说“赌一下他俩谁先倒!”,有人随着他们喊出的辞令而有节奏地拍手。就连唯一的未成年人曲野沧善也在一旁呐喊助威。他看来很清楚曲野应荣的斤两,所以老早站在了他亲哥那边。
“你在这凑,凑什么热闹?”曲野应荣睁着红彤彤的醉眼嘟囔着,“等你到了,喝酒的年纪,我第一个把你喝倒!”
曲野沧善轻蔑地笑了笑。人们看见这孩子的神情,也都哄笑起来。
“哥俩好啊!”
“六六顺!”
曲野沧博与曲野应荣大喊着划拳辞令,一旁的庄澜也像他俩一样,脸颊开始发红,头脑中也多出些许晕眩感来了。热乎乎的酒气在空气中弥漫,庄澜两眼发直,目光越过了面前的人,久久落在曲野沧文身上。她也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划拳,因为酒精而变得比往常更加红润的脸颊上浮现着如往常一样轻松的笑容。庄澜越看,越觉得那笑容分外摄人心魄,让她呼吸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