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在北方的最深处。
越过一望无际的平野,一路向着地图上的标点走,荒郊野岭的路上,开始偶尔出现一些人烟。海月不得不领着队伍绕开那些地方走,以免被敌人的哨所发现。
新年的氛围,仍然有一点儿残余在队伍里。大家开始不再抱怨几乎没过靴子的积雪,而是都笑着讨论起回去以后要怎么庆祝,仿佛失败这个可能性,在她们能够看见的未来里,连一分一毫也不存在。
鹤田羡慕她们的那种想法。
和海月互相说过的喜欢,在下雪的时候倾诉的告白,还有在她们面前转瞬而逝的烟火,仿佛都在宣誓着她们的感情永远不会结束。可是鹤田却清楚地知道,这世界上总有东西比什么都要残酷。榴弹、子弹、甚至发钝的刀刃,都可以轻松地毁掉那些她绝对不会放心下来的东西。
“砰。”
像举起手枪,结果敌人的性命一样……就是那么简单。
死去的异国少女,最近总是出现在鹤田的梦里。那些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的东西面目全非,围绕在她的周围——被榴弹炸成碎片的少女、用仅存的上半身坚持着蠕动的少女,一夜又一夜地缠绕在身边,仿佛北方的幽灵。
“希望战争可以快点结束。”
海月坐在帐篷里,手里的烟盒已经空空如也。新年之后的日子里鹤田没有再限制香烟,所以她每天的量也开始大得吓人。
那是用来缓解焦虑的东西。每当海月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时候,她就会用火柴点燃一支,借着尼古丁和焦油的灼烫来理清思绪。
“还有多久才会到呢?”
鹤田伸出手,轻轻地握住海月没有夹着烟的那只手,试图用那点儿手心残留的温暖,来让自己安心一些。
“明天哦。”海月攥住她的手,“明天就到了。”
“明天啊。”
烟雾在帐篷里飘荡,久久没有散去,呛得鹤田有些想咳嗽。海月起身,走到帐篷边缘,拉了个开口,好让夜风吹进来,把难闻的味道祛一祛。
“抽完这支就来哦,结美可以先睡。”
鹤田想说些什么,不过,什么都说不出来。明天就是那个时候了,她却觉得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入睡……明明要保持精神才能保证自己活下去,但无论怎样闭上眼睛,都没办法就那样沉到梦里去。
就算沉了进去,里面也只有支离破碎的尸体。
“这样就好,我想抱着美奈睡。”
“是吗?”海月愣愣神,笑了出来,“好哦。”
说完,她把没抽完的烟头丢了出去,拉上开口,随后钻进睡袋里,和鹤田抱在了一起。
“最后一支了,没关系吗?”
“现在还有关系吗?”
“……也是哦。”
鹤田闭上眼睛,把脸埋进海月的胸口,不再说话。
没有话语的夜晚里,海月的吐息轻轻地喷吐到鹤田的脸上,烫得她的脸有些发晕。这会儿,外面的雪依然没有停息,但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就没有不够温暖的东西。
明天以后,还能这样拥抱在一起吗?如果不能的话,那样的日子要怎么度过呢?啊,自己还有一封遗书,放在哪里,美奈还记得吗?可是如果是美奈离她而去的话,又该怎么办啊?
喂,鹤田结美,你知道答案吗?
她想着这些事,一点一点地蜷缩在海月的怀里,摇了摇头。
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天,相当平淡,就好像往常的每一日一样。鹤田发现大家还是那样,说说笑笑,仿佛接下来要面对的那些事情,对她们来说根本也不算什么。
最后的落脚点,在城市的边沿。听海月说,等到午饭快结束的时候,从日本海军舰上启航的轰炸机就会跨越遥远的海域,到城市的上空,撒下漆黑又沉重的雪花。
鹤田知道那不是雪花。
午餐的时间,大家吃的比以往要丰盛一些。支援部队带来的肉干还有剩,土豆和菜也还有富余,负责勤务的少女把多出来的物资全都发了下去,让大家有多少算多少,今天就吃到饱为止。
鹤田拿多了一点肉干,和白菜放到一起煮,以前在那个村子里弄来的调料,也一股脑儿地放了进去。海月坐在旁边,看着她用勺子把锅里的大杂烩搅来搅去,只是拨弄了下手里的步枪,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的,但是也没办法吧。”
鹤田拿起自己的枪,背到肩上,脸上既没有笑容,也没有悲伤。她在昨晚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天不会再吐,也不会再愣在原地犹豫什么事情,她只想跟着其他少女一起冲锋,免得让海月多一份担心。
罪行有办法偿还吗?她不愿意再去想这个问题。
她不想杀人,不想看到再看到横躺在地上,如蛆虫一般的尸体。但如果还想要完成约定,至少今天,没有再懦弱下去的余地。
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和海月能够在一起而已。
“……事到如今,确实已经没有办法了。”
海月伸出手,摸了摸鹤田的脸,像是安慰她一样,笑了笑。
一支军队走到了这里,就已经没有投降的可能性,这段闲暇的午餐时间并没有给予少女们选择,而只是单纯地让她们坐在原地,等待那群将会奏响冬日火花的候鸟,在天空中吹动燃烧的冲锋号。
残酷的是,坐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吃午饭吧。”
鹤田用勺子把锅里的炖菜捞出来,打到自己和海月的碗里。用盐和香料调味过的白菜躺在汤汁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但两个人却都不是那么有食欲。
有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胸口。
无言地,一口一口,把肉干和白菜塞进嘴里,明明是难得的美味,舌头却尝不出滋味。鹤田、海月、她们、这里的少女们,每一个人,都抬头仰望着天空,不约而同地思考着同一件事情。
轰炸机,什么时候会来呢?
疑问没多久就得到了解答。
划破云层的漆黑候鸟,在天际线上列成一线,发出响亮的嚎叫。少女们躁动着,背起枪和榴弹,从各自的位置上站起了身,她们的眼神望向海月,等待着她下达最后的命令。
“等投弹结束。”
她只是这样说。
城市里,传来炮击声和枪声,鹤田低头看过去,却还没有见到一点儿火光。站在一旁的海月捏住她的下巴,正了正她的头,让视线投向了天上。
已经不再下雪的碧蓝天空上,遮蔽了太阳的候鸟,正在撒下载满火药的雪花,一颗又一颗。鹤田的眼神跟随着,直到它们下坠、再下坠,落到还染着白雪的城市里,绽放出如新年烟火一般耀眼的火焰。
炮声、惨叫、枪击声,越过少女们与城市之间的距离,清楚地传递到这里。海月举了举枪,拉上鹤田,在少女们的目光中第一个冲了出去。
“往市中心去,我们占领最高的那个建筑!”
战场上弥漫着的,除了硝烟,还有悲嚎。鹤田抱着枪,跟在海月的身后,到处看到的,都是一副横滨的光景——燃烧着的残桓断壁、哭泣的孩童和埋藏在碎片下的尸首——她感觉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那一天,那个已经花了无数日子去忘却,却仍然刻印在脑海中的一天。
鹤田没有停下脚步。
为了活下去,为了和海月待在一起,所以必须去做。这些事毫无疑问是错误的,即使送到神明大人那里去审议,也会被判定有罪。可是没有第二个选择,她不能够举手投降,不能够充当逃兵,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扔掉所有的情绪,和其他少女一起,变成战争中无情的,一小块机器。
“砰!”
穿过轰炸区的边缘,枪击的声音越来越频繁。鹤田时不时就能看到一些异国的少女举着枪,和她们队伍中的人互相射击,然后要不了多久,就在不知道来自哪一方的炮弹里,化为燃烧过的灰烬。
不要死。
她跟随着海月,不断地奔跑,不论遇到谁,不论男女老少,都毫不犹豫地举枪射击。
不想死。
她奔跑着。
不能死。
然后,怀抱着这种想法,在不知从何而来的炮弹面前,在被炮弹击穿了双腿的海月面前,晕了过去。
鹤田睁开眼睛时,面前已经是白色的天花板。几个长着浅棕色头发的人围在她的周围,看样子,就不是她们国家的人。
“她醒了。”其中一个男人走到她的身边,回头对着其他人问,“他们就让这么小的孩子上战场吗?”
是日语,但是,口音很奇怪,比关西的人更奇怪。
鹤田想着,用手肘把身体轻轻地撑起来,环视了一圈。
这儿是个用白漆刷过的房间,这边三张,那边三张,一共摆了六张床,她的位置正好靠窗。在房间的每张床上,似乎都躺着一位不知名字的少女……那些不是她所在队伍里的人。
“…………呢?”
她张张嘴,却发觉喉咙已经沙哑到几乎吐不出声音。
“哦,喝水,喝水。”
走过来的那个人拿过一个水杯,递到她的手边。几乎没有思考,鹤田直接就接了过来,把里面晃荡着的纯净水一股脑儿地灌进了喉咙里。
她真的很想问出那个问题。
“海……”
“别急,我懂一点日语,我有过日语老师。你的年龄是?名字呢?我们要登记战俘名单。”
男人轻柔地拿走她手里已经空掉的水杯,拿出一个本子,提出了简单的问题。
“十三岁,我叫鹤田结美。”她看着男人手中的笔,那东西正在笔记本上划动,“那个,战争结束了吗?海月……海月在哪里?”
“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你们,日本国要战败了。”男人写好笔记,摇了摇头,“莫斯科比东京,要耗得起。”
“是吗……是吗。”鹤田听着,忽然笑了出来,“终于结束了吗?可以告诉我海月在哪里吗?”
“……这样吗?”看着她的笑容,男人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们就让这么小的孩子上战场啊。”
“让护士长替你找人吧。”
他说着,对身后那群异国人点了点头,合上本子,离开了这个刷着白漆的房间。
“要找人吗?”异国人的人群里,一个留着长发的女人走了过来,嘴里的日语,要比刚刚那个男人更古怪一些,“叫我护士长就可以。要找谁?”
“海月,海月美奈。”
鹤田急不可耐地报出这个名字,她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些人,前不久才经历过少女们的袭击,但却仍然抑制不住那股想要见海月一面的心情。
她必须要确认那个人没有死才可以。
“那个大一些的孩子啊。”护士长站在原地,回忆了一会儿,随后摸了摸鹤田的头发,“好,我现在去推她过来。”
推……为什么是推呢?是因为被炮弹击中了双腿吗?还可以痊愈吗?如果不能的话,以后还有机会下地走路吗——不过,没有死就好了吧?只要还活着,那就足够了。
她胡思乱想着,等待海月到来的时刻。
房间里,弥漫着医院惯有的奇怪味道,鹤田以前同父母去看病时,也总是闻到。医生们好像总是喜欢把这种叫消毒水的东西洒满每一个角落,因此,不管躺在哪里,都会觉得刺鼻。
她转头向窗外看去,之前还尽是残桓断壁的城市里,今天已经在各处搭起了棚子,开始给受灾的难民们提供食宿,虽说还是有哭声阵阵,但似乎却没有横滨那么悲伤。
“结美。”
不知名的思绪中,鹤田听到她的声音。
回过头,海月正坐在一张简单的轮椅上,在房间的门口遥望着她。护士长站在她的身后,握住轮椅的把手,慢慢地把她推到了鹤田的床边。
“我把通讯的暗码和通讯器都交出去了。”海月笑了笑,脸上是不知名的疲惫,“居然没有被杀掉啊。”
“我们本来也不能杀害童兵。”
站在她身后的护士长像是提醒似的,说道。
“因为我们的人会做那种事。”
“我知道,但是,我们不能做。”
她说着,松开手,把海月留在鹤田的身边,又走回那群异国人的人堆里,开始用外国语说她们根本听不懂的话题。
海月还是那副样子,淡淡地笑着,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鹤田用胳膊肘强撑着自己坐直一些,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海月也伸出来的那一只。
“战争结束了啊。”
她说。
“战争结束了,不过我们是逃兵呢。”
海月轻轻地捏住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掌心不断抚摸,好像想要记住她掌心的纹路。
“去北海道什么的,还可以实现吗?”
问句在空气中凝滞,坐在轮椅上的海月只是看着她笑,任凭时间在她们两个人的对视里慢慢流逝,却什么也没有回答。
“怎……”
“结美。”
鹤田刚想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海月就已经喊出了她的名字,用食指抵住自己的嘴唇,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往下再说。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结美。去北海道的事是真心的,和结美一起生活也是真心的。所以,她们告诉我只要投降就好了的时候,告诉我战争就要结束的时候,我真的非常开心。”
海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轮椅。鹤田顺着她的指向,向下看去,却发现,海月胯以下的部位,全都被一张白布所掩盖着,什么也看不到。
她有一点儿不好的预感。
“即使是这样的海月美奈,结美也可以接受吗?”
白布,如同魔术师的道具一般,被海月的手轻轻揭开。在那个原本应该有些什么的地方,如今却残酷地空空如也。
日本那边的战败宣言,早在她们昏迷的时候就已经从东京发出,交换战俘的具体事宜,则被安排在如月。她们还有一个月的盈余来休整身体,好让自己回家的时候,显得没有那么狼狈。
但也有些伤无论如何都愈合不了。
鹤田开始找时间推着海月出去晒太阳,但效果却不怎么好。即使已经说过绝对不会放弃对方,她的精神却还是越来越差,好像根本就得到了相反的答案一样。
海月变了吗?鹤田偶尔会这么思考,可是当她趁着海月发呆,去凝视那张有着不少擦伤的脸时,她又觉得对方还是那样,是个会站在甲板边抽烟,对什么都看得云淡风轻的、有点烦人的家伙。
“好看吗?”
海月反应过来,笑着问她。
“喜欢。”
她捧住海月的脸,贴上去亲了一口,接着又像犯了什么错似的缩了回去,躲到轮椅后面,继续推着对方,在温暖的阳光下行走。
北方已经不再下雪,海月却没有随之停止降温。每次亲吻结束,鹤田总是看到她嘴角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但还不等她说些什么,又马上被苦涩的悲伤所覆盖。
那是为什么呢?
鹤田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只是日复一日地陪着海月,在北方泛白的阳光下打转。有时,在医院楼下的小院子里看见护士长,她会给她们两颗方糖,让她们含在嘴里,一点点嘬,消遣掉整个下午。
睦月剩余的时光,就这样平淡地消磨到底。
送战俘的车来的时候,护士长站在医院门口,往鹤田的手里塞了一袋方糖。
“保重。”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说。
货车一辆又一辆地从城市中开出去,驶入白雪还未融化的荒原里,沿着她们来时的方向,向那个港口进发。车上的少女们,大多数沉默不语,就连平日里总有些话想要和海月说的鹤田,也不免变得有些哑口无言。
车头驾车的司机,偶尔会用蹩脚的日语和她们聊聊天,但除了鹤田,没有什么人应他。那家伙用比关西人更严重的弹舌告诉她,从这里到她们来的那个港口,大概要一个月才行。
“那边的人想让你们上军事法庭。”司机开着车,跟后边的少女们搭话,“可惜童兵都不够格上军事法庭。”
没有人理他。
明明战争已经结束,回程的路途却依然弥漫着悲伤的氛围。夜晚,她们停车在郊外扎营,沉默寡言的营地里,总是在大家都要入睡的时间传来轻轻的哭泣。
“不是就要回去了吗?”
鹤田躺在睡袋里,紧紧地抱住海月,像是要把对方残缺的身体融进自己的怀里。
“回去以后要做什么呢?大家都没有想清楚吧。”
她的头埋在鹤田的胸口,声音被被子捂得模糊不清。
“我想要和海月生活在一起。”
重复了无数次的话语,从鹤田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依然让人感到动心。海月用双手搂住鹤田的脖子,用仅剩的大腿根蹭着,把自己的身体送上去,亲了亲她的嘴唇。
“我也是。”
那样的生活还要多久才能到来呢?鹤田在心里盘算着,一天又一天,倒数着日子。
从城市一路开车,来到她们上岸的港口,也不过才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即使路上停下了许多次,但就是比连日的步行还要快上三十多天。
曾经挤满少女的港口里,如今尽是愤慨的异国人。他们站在街边,用相当锋利的眼神盯着她们,仿佛想要把那当做子弹,击碎她们的头骨。
那是正常的,鹤田知道。
“在上船之前,还是不要下车了。”司机大叔点了一根烟,在车的前排忧郁地抽着,“你们说,战争中真的会有无辜的人吗?”
“我不觉得自己无辜。”
偌大的车厢里,只有鹤田一个人回答这个问题。
“哈哈,你这种人不适合上战场。”大叔把手伸过来,把她的头发揉乱,“姑娘,怎么会来这地方的?”
“家被炸掉了,父母死了,所以被安置到了来这里的船上。”
她很平静地复述了一遍,仿佛那些伤疤早就已经痊愈,再也没有在心头隐隐作痛。
“是吗?”大叔的手停了片刻,“以后,有想好怎么过吗?”
“没有呢。”
在一旁的海月笑着,把她该答上的问题抢了过去。
没有是什么意思呢?明明已经约定好了要在北海道一起生活,为什么会没有呢?
鹤田转过头去看海月,对方却只是笑眯眯地盯着她,闭上嘴巴,融入其他的少女之中,开始保持沉默,一直到大叔把大家送下货车,也没有再说话。
于是,在弥生月沉默的小雨中,她们一言不发,登上了返航的舰船。
返航回家的船只,依然是她们来时乘坐的那一艘,只不过开船的人换成了不认识的人,鹤田也再也不用去保养炮管,只需要偶尔跑到甲板上,清理掉打上来的海浪也没办法抹去的污渍。
闲下来的时候,她会跑到海月的宿舍里,把对方抱上轮椅,推着到甲板的边缘,两个人吹吹海风,聊聊这样那样的天。
海月戒掉了烟、海月渐渐习惯了轮椅的日子,海月翻到了以前写的遗书……诸如此类,不需要太多思考的话题。
只是,鹤田发现,海月的笑容,似乎越来越少见。不知为何,明明以前谈起来会很开心的事情,如今对海月来说就如同毒药,只要提起,就会变得愁眉苦脸。
“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吗?”
“……不是的。”
但没有更多的解释。
从弥生月到卯月,类似的对话,越来越多。海月开始抗拒和鹤田见面,即使站在她的宿舍门口等待,最后也只会见到她的室友出来拒绝。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是香烟吗?我可以找给美奈的,其他的东西也没关系——和我说啊,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如果什么都不说,根本就没有办法照顾美奈啊……”
即使闯进去,摇着她的肩膀,最后得到的,也只是微笑着的沉默。海月一句话也不和鹤田说,偶尔被室友推到外面,两人碰到照面,也只是摇摇头,请求身边的室友推快一些。
像这样的冷待,鹤田根本没有办法理解。
明明战争已经结束了,明明一起回到日本就好了,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
“已经对我失去兴趣了吗?”
她想要这样大声地质问对方,但无论怎么样,海月都只是温柔地笑着,一句话也不回答。
积在胸口的感情,凝聚成一颗巨石,压得鹤田喘不过气,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一日又一日地等待在海月的宿舍门口,希望能得到对方的答复,却始终一无所获。
船只在悲伤与煎熬的海面上行驶,又从卯月漂泊到早苗月。寒冷消去,随着舰船向南的移动,炎暑也慢慢占领了甲板——在世界都变得温暖的这些日子里,鹤田唯一一次听到海月的声音,是她蹲在门外无力地道歉时,一点儿从里面飘出来的简单话语。
“结美没有错。”
但即使如此,她们也没能见面。
苦涩,如同乌云一般,绵延了整个早苗月,一直到水无月的第一个夜晚,才迎来夏日闷热雨季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晴天。
海月答应和她在甲板上见面。
初夏的夜空相当明朗,抬头看,能见到海上未被遮挡的漫天繁星。倒映在海水里的星光,随着潮汐拍打船身,碎碎合合,一刻也不愿意停息。
鹤田站在甲板上,远远的,从发咸的海风中闻到淡淡的烟味。
顺着烟味看过去,在甲板的边缘,海月正坐在轮椅上,一只手扶着船身上的栏杆,另一手则举着一支香烟,递在嘴前,小口小口地吸。
“这是第一次和结美搭话的地方。”
她知道鹤田听得到,所以即使背对着,也依然开口说话。
“美奈已经不喜欢我了吗?!”
鹤田毫不犹豫地跑到甲板的边缘,用双手压住她的肩膀,流着泪质问她。
“我喜欢结美。结美的温柔也好,结美的忧郁也好,我全部都喜欢。第一次在甲板上见到结美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有这样的女孩子,就算我死在这次战争里,也能永远活下去吧。
“因为,会有人一直记得我嘛。”
海月用抓住栏杆的那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仿佛前两个月的冷待,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那为什么不理我呢?明明我也一样喜欢美奈,明明我……”
“已经结束啦。”海月捏了捏她的脸,变魔术般张开自己的手心,里面是一张折叠过的白纸,“这是给结美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
鹤田松开按住她肩膀的手,从海月的手中接过了那张白纸。
“知道吗,现在,这艘舰船已经开到了北海道哦?是我的室友告诉我的。”海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重新扶住栏杆,笑着喷吐出烟雾,“结美,我现在看上去美吗?像不像之前,还有腿的时候一样?”
她残缺的身体,在明亮的月光下熠熠生辉。
“很美丽。”
眼泪让鹤田的气息断断续续,但依然没有办法阻止她完整地对海月说出这句话。
“是吗,那就太好了。”海月笑笑,把手里的烟丢下,两只手一起扶上了栏杆,“我啊,一直在想,没有双腿的自己不是已经变成结美的累赘了吗?所以才那样冷落结美。”
“可是……”
“我不想当累赘,即使拖着这副身体回去,以后也只会给结美添麻烦。”
她平静地说。
“那种事情……没有关系的。”
“有关系的,有关系。”海月支棱着只剩下根部的大腿,把自己撑得高了一些,“你知道吗?这艘军舰的航行速度,是三十节每小时。所以,乘着风,我们已经到北海道了呢。”
“我……我知……知道到北海道了……!不是要和我一起在这里生活吗?!”
鹤田流着泪大喊,她想要上去紧紧地抱住海月,却没办法控制自己挪动脚步。
“是啊,要来看我哦。”
海月转过头,脸上的笑容明明那么明媚,却止不住地留下了泪水。
“结美,再见啦!”
没有等鹤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海月就双手用力,握着栏杆,把自己的身体从舰船上甩了出去。她失去双腿的上半身翻越了与海洋的间隙,高高地浮游起来,仿佛一团绚烂的星云,在天空中和群星一同闪烁。
而后,在星空下一次呼吸的瞬间,消失在漫无边际的海洋里。
“美奈?!”
鹤田从那无言的惊愕中回过神时,落水的海月已经不见了踪影,夜晚汹涌的波涛荡来荡去,即使她这时候也跟着跳下去,最后也不会找到任何东西。
舰船仍在沉默着前进,它的航行速度是三十节每小时,每一秒钟,就可以在海中游动十五米。即使现在停下船只,即使现在倒转引擎,到最后,也只会发现海月漂浮的尸体。
发咸的海风,吹散了海月留在这里的痕迹,刚刚还有一些的淡淡烟味,在泪水的流逝里,也渐渐消失,仿佛总有一天,这阵风也会把海月从她的心里抹去。
……真的吗?与其那样的话,倒不如就这样,一起坠落下去。
她近乎绝望地扑到栏杆旁,临到头来,却无论如何也没法让自己跟着摔下去。明明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却不管怎样,都没办法挪动自己的身体。
「因为,会有人一直记得我嘛。」
海月才说过不久的那句话,围绕在鹤田的耳边……要活下去吗?要为了记住海月而继续下去吗?可是对方明明已经违背了誓言,为什么还是……
她看着栏杆下被星光点缀的海面,无声地哭泣着,思考那些被海月抛过来的问题。
掌心,握着栏杆的右手,有什么东西刺痛着手心。鹤田收回手,发现那张折叠过的白纸,就那样落到甲板上,差一点就要掉下去。
“……不要。”
鹤田扑过去,趁着海风还没带走海月的最后一点儿话语,抓住了在甲板边缘,摇摇欲坠的纸张。
那是什么呢?
就着明亮的月光,少女一点点展开那张折叠的白纸,想要看清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东西。
……
不知过了多久,被海浪打湿的甲板上,传来少女嚎啕大哭的回音。
少女们的舰船,第二日靠岸在横滨。
人的死亡是怎样的呢?生命的结束是怎样的呢?
如果能够被某人铭记,是否就算离开,也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呢?
即使漂泊在大海里,即使分解在鱼腹里,是否只要还能追寻到回忆,就依然能够陪伴在那个人的身边呢?
这些问题,那些问题,似乎还没有得到解答,就随着巨锚,一同被少女们抛到了大海里,溅起晶莹的浪花。
水无月还长久,大海那么广阔,大概总有人知道问题的答案。
“我们回家啦!”
她们欢歌笑语,按着早就排好的顺序,一个个从甲板上的梯台上走下,回到这片最熟悉的土地。鹤田沉默着,走在最后的位置,亦步亦趋。
为期一年的航行,不知持续多久的战争,大概要在最后的少女落地后,彻底宣告终结。
但大概,大概那和她也不会有多大关系。
鹤田结美走下舰船的那一刻,背后深邃的大海仍然在拍打着港口。波涛,来来回回地浸润沥青的地面,拍散在水泥柱上的碎片纷飞,轻飘飘地,顺着海风,向岸上吹拂。
她张开手,手里依然是海月递过来的那张折叠过的白纸。展开,再展开,上面原先密密麻麻的话语,全都被黑色的水笔划掉,只留下一行小字,写在最后的空位里。
「结美,什么时候,到北海道的海岸,一起看看水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