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曲野筱暗暗握了握拳，让自己平静一点。

“嗯。”

奶奶还在旁边坐着呢，可不能露怯了。曲野筱不给自己留下胡思乱想的时间，马上继续对话：“现在你爷爷的身体怎样？我奶奶想见他一面。”

对方沉默了一小会，曲野筱能从扬声器里听到起伏的呼吸声。

“……你奶奶？”

“对。”

“他们从前认识？”

“对。”

“那我问下我爸。”

“嗯……谢谢。再见。”曲野筱说完，就猛地一戳挂断按钮，把电话挂了。看到“通话已结束”的字样的时候，她竟然暗自松了口气。

挂断电话后，曲野筱跟奶奶才聊了小会儿，电话就打回来了。曲野筱跟奶奶对视一下，按下了接听按钮。曲野珉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按我爸的意思，是得有人去一趟医院，让照顾他的护士告诉他，你的奶奶想见他。”

“好。那我尽快飞过去找他一趟……”

“我说，也没必要这样吧，”电话那头，曲野珉没好气地说，“正好我这几天在这边，我去找他就行了。”

“啊，太麻烦你——”

“你直接让你奶奶过来吧。你们到了，估计我这边也安排好了。”

“啊，哦哦……那我跟奶奶商量好时间了就告诉你。”

曲野筱估量了一下自己剩下的假期，又搜索了去奉原的车票，发现最合适的出发时间就是次日。本来，她这次从工作的地方回到老家，就是趁着法定节日休假回来的，根本就没几天；下一次有这种假那又是好久之后了。时间不等人，如果能马上就办的话，虽然仓促，但倒也可行。从曲野筱老家这边到奉原所属的城市是有直达航班的，每次曲野筱去奉原都是坐的飞机，但其实也有火车线路。不过遗憾的是，一直没有直达奉原的高铁，要想直达奉原只能坐普通火车，或者在别的地方中转高铁到达奉原。奶奶年纪大了，不太好坐飞机，只能走陆路，于是要么坐普通火车，要么就中转了。

曲野筱跟奶奶简单商量了几句，决定一起坐普通火车。若是选择中转，确实能够一直乘坐高铁；但是曲野筱看了一圈这些中转方案，全都不是站内换乘，都得出站、然后去到城市另一头的火车站去换乘。这样太折腾了，曲野筱年轻，倒还好；就怕奶奶吃力。坐普通火车虽然速度慢了些，但是曲野筱能全程陪在奶奶身边看护。她们买了能买到的最早的票，就是在次日中午。行程敲定下来后，曲野筱在奶奶家帮助奶奶收拾了行李，和奶奶约好次日来她楼下接她之后才离开。

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坐过绿皮火车了，有的时候甚至觉得这种火车基本上在国内销声匿迹。其实，完全没有。并不是每个地区都通了高铁，像是北京、广州这种铁路非常发达的大城市，就有着相当多的绿皮火车班次打遥远的地方来。那个地名甚至可能从未听说过。比如一些与少数民族有关的站名，会直接把原本的民族语言发音用汉字写出来，用宋体字端端正正地印在车厢上，和你熟悉的那些站名大相径庭。这充满了微妙的异域气息，让人恍惚间以为这列车来自遥远的异国。曲野筱在城市里浸淫多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沾染了这城里人独有的“凝视”，就像20世纪的西方看待拉美的文学那样，觉得新奇和不可思议，便将其成为“魔幻现实”。实际上，对于拉美来说，这就是他们自己的“现实”，自始至终存在于他们身边，和“魔幻”没有关系。

绿皮火车总是塞满了头发蓬乱、睡眼惺忪的乘客，他们从你眼前一闪而过。车厢里也总充斥着泡面味十足的空气。实际上，就算是现在的北京也有铁道横穿过城市，在日剧和日漫里已经成为浪漫意象的铁道护栏仍然存在、并被使用着。当有列车即将经过的时候，两侧的铁道护栏会被放下，然后响起“上行”或者“下行”的语音播报。不过若是要在这儿找镰仓的海以及仿佛永无止境的夏日气息，很遗憾，这是找不到的。铁道两侧都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的城市建筑，以及永远站着看不清表情的行人。之所以看不清表情，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有表情吧。

在很小的时候，曲野筱跟着父母坐过绿皮火车。大多数时候是睡硬卧，偶尔坐硬座。具体乘车去哪她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一些车厢里的情景。比如有人打牌，母亲让她跟旁边铺位的陌生人打招呼，父亲被小偷偷走的手机，父亲和乘务员吵架，肮脏的厕所。当然，还有夜里从窗外来的快速扫过脸上的一抹光，车窗外掠过的模糊的黑影，这些会让她感到安心，她总能伴着火车发出的有规律的响声睡着。后来，她坐飞机和高铁较多，再也没坐过绿皮火车了。

上车安顿好后，曲野筱跟奶奶坐在对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总会有乘务员推着装满水果和零食的小车穿过车厢，有时候还会推销某地的土特产，尽管这个土特产的产地跟本列车的线路毫无关系。火车还是没能像飞机高铁那样实现全面禁烟，在靠近厕所的部位还是烟雾缭绕。人们吃的泡面口味和品牌似乎也没有改变。绿皮火车，可能是这个什么都变得特别快的时代里为数不多的不变的东西。附近有三个年轻人正打牌，他们小声地笑着，被乘警发现，问他们有没有赌钱。他们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曲野筱不禁思忖，从前管这么严吗？……

夜里熄灯睡觉的时候，曲野筱把自己的背包抱在身边，让这个鼓鼓囊囊的家伙跟自己挤本就不宽敞的小床。小时候父亲的手机被人偷走的回忆让她颇为忌惮，宁愿自己身形扭曲地睡着，也要防止一切意外的发生。这就是大人，只有可怜的大人才会这样狼狈吧。她很早就醒了，对面，奶奶倒是一脸平静地继续睡着。她坐起来，掀起一点窗帘，看到窗外一望无际的平原，远处的天空正在微微发亮。

还没下火车，曲野珉的电话就打来了。曲野珉再次确认了曲野沧博的情况：没有问题，明天就能见到。今天曲野筱和奶奶抵达奉原后，她会派一辆车来接她们到奉原大宅住下。第二天，她们就可以一起见到曲野沧博了。

当曲野筱和奶奶一起坐上去奉原的车的时候，曲野筱才如梦方醒般意识到，自己马上要见到曲野珉了。上次见她还是读大一的时候，——六年过去了。奉原大宅也是有四年还是五年没来了。时间过得真快，明明在二十岁之前是不会这么觉得的——那时候觉得一年就很长了，比方说，同样是六年，感觉从十二岁到十八岁是经过了非常漫长的时光的。而二十岁之后，时间忽然就变得飞快，稍不留神，自己就二十五了。

六年的时间，可以让一个人发生很多变化。曲野珉的消息也都是曲野筱拐弯抹角打听来的，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之后，生活变得非常忙碌，对于曲野珉的关注也变少了些，曲野珉究竟变成什么样了，曲野珉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心里也没什么数。她仅仅知道曲野珉一直没有结婚……仅此而已。似乎这个人已经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过客，马上要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曲野筱每天工作、闲暇时吃点美食、打打游戏，摸一摸小区里晃悠的猫咪，看了悲伤的电影有可能会流泪。日子就这样静静地过着，断不会像少年时代那样对一个人朝思暮想、不能自已了。她是否还在等待着谁，连她自己也没想过。

头天晚上在奶奶家给曲野珉打的那通电话，也是她们六年来第一次通话。曲野筱没有足够的定力去分析、揣摩千里之外传来的声音背后所蕴含的情感起伏，光是听见那个声音，她就感觉到身体内的某一潭死水忽然被激活了。但是规划行程和照顾奶奶让她分神不去想，这会儿几乎尘埃落定了，她才开始迟来的惴惴不安了。曲野珉现在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曲野珉明天见到自己，会说什么、做什么？该如何与曲野珉相处？……她发现，自己无法思考下去。那个人和自己沉寂体内的过去勾连太深，难分难舍。人在被过去的回忆所影响的时候，是不利于做判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