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中人,你是李姐姐的意中人!”小谷又对华春强调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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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番解释,原是一场误会,小谷不是想要进室盗窃的贼人,她口中提及的李姐姐,十有八九是李云裳。
至于华春何以会在此刻偶遇小谷,还需追溯至华春抵达扬州的这段时日。
她来扬州,其一,是难以忘怀云姨的殷殷嘱托;其二,是担心李云裳重返李家后的安危与境遇;其三,则是那份她不愿正视却又难以抑制的心绪不断在心头涌动,她对李云裳,怕是真的动了情。
那日客栈一别后,若要再探得李云裳的消息,首要之事便是在扬州寻得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为此,华春找得一家蔬菜铺,打算租借其中的一个摊位以确保能有一份稳定的银钱来源,这样她自然能在扬州逗留得更久一些。
蔬菜铺的老板却告知她,摊位的租借事宜还需得到东家的点头同意。说来也巧,这家蔬菜铺的东家,竟恰好是李家。
华春是不太觉着讶异的。在扬州城内,无论是生药铺、盐行、钱庄,还是酒楼,有多少是挂着李家的名号,难以一一细数。
她该讶异的是,自己会因为即将前往李府一趟,可能因此有机会与李云裳见得一面,而心生欣喜。
路过这座农庄时,本是顺路碰巧,她还觉着诧异,毕竟,在常理之中,农庄多建于城外,那里才有广袤的闲田啊,把农庄选在城内,她想不通,她当然想不通,李禄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命人搬运土壤,只为在农庄里圈起几亩种植用地。
但话又说回来,这么大一座农庄,要是她的,那就好了。
她也曾试想,假若未曾再见李云裳,她的命运又会如何铺展呢?或许会继续在蜀州下辖的一个偏远村落里,与华老汉一同耕种那几亩来之不易的田地,日复一日地积攒着似乎永远也无法攒够的微薄收入,沉浸在那遥不可及的白日梦中。
感情方面,她的真实性别或许终有一日会被宋可卿洞悉,但她很可能永远也不会知晓,那目无余子的宋员外与宋夫人,实则便是她的亲生父母,而宋可卿,正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届时,她会在指责,甚至谩骂中,作为欺骗者的身份,在孤独与痛苦中黯然度过后半余生,这样的结局,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每当回想起那年那个花灯璀璨的中秋夜,如若未曾再次遇见李云裳,自己的人生,或许就真的会如此平淡无奇,毫无波澜地走到尽头了。
她想着,不巧撞见小谷行踪鬼祟,攀墙而上,她就见义勇为了。
小谷笑嘻嘻的同她套着近乎,就怕她是同行。华春虽对她说的话半信半疑,问及名字时却也很爽快的说了:“姓华,单名一个春字,春耕秋收的春。”
“叫我小谷好了,稻谷的谷。”小谷遂答道,跟着自豪的昂了昂头。
多年前,主人为她取名时,便是这般解释的,小谷,稻谷的谷,意味她以后永远不会再缺饭吃。
她最后还是抵不过好奇心,话里话外都是打探华春的职业底细,华春回答的干脆:
“我?种的几亩薄田,农家人。”
小谷似乎不信,华春的动作却要比她的思绪先行一步,转眼间,她又被华春拎着衣领,半拖半拽地向前行去。
“你是不是李家的雇工,随我走一趟便知。倘若你在撒谎,就将你扭送至府衙治罪。”华春边走边警告道,心中却在想着,如此这般,即便真的面对李云裳,她也多了个说辞可讲。
穿过又一条街道,小谷一路上不停地嘀咕着,声称自己能走,华春则时不时应上一句,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小谷的挣扎,引来了周围不少好奇的目光。
猛然间,华春刹住脚步,小谷险些扑倒,她顺着华春的视线望去,眼前一亮。只见李云裳正与一名华服男子在一座客栈门前含笑相送。
不知何时起,小谷觉着华春身上萦绕着氛围变得微妙起来。
但无论如何,李云裳安然无恙,这一点是她想要看到的,华春也终于松开了紧抓着自己后颈的手。
眼见着可以用撮合一对有情人久别重逢的美事来报答李云裳的恩情,小谷怎么会放过?谁料华春一个急转身,让小谷措手不及。
“李姐姐,李姐姐就在前面啊!”小谷急切地喊道,目光在华春和李云裳之间来回游移。华春步伐匆匆,小谷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朝着李云裳的方向大喊一声:“李姐姐!”提醒,随后便急忙追赶华春而去。
“慢点,你走得太快了,李姐姐还在后面呢!”小谷边追边喊。
身后的人群中急促的跑步声,正迅速向她们靠近。小谷抓着华春的胳膊想要以此来拖住她。
就在李云裳快要赶到她们身边之时,华春却冷冷地抛出一句:“不相干的人,等她做什么!”
脚步闻声而止,小谷也松开手,华春甚至不愿回头,身后人看不见的神情中,嘴角向下,把先前的打算都抛到了脑后。
那个男人是李云裳什么人,她笑的那般热络,想必是熟人吧,抑或是...,她不想让自己往那方面去想,可是已经有一个赵汐了,还不够吗?
她做了多少心理建设去说服自己迈出这一步,去追寻那份或许并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情感,可李云裳呢,好似不在意,也根本不会察觉她内心的波澜壮阔,她想到的永远只有她自己。
华春的脚步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李云裳在看着她,她知道。可是,为什么不追上来……
或许,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测和臆想罢了,李云裳不是那么轻率的人,对吗?她不知道。
眼看华春越走越远,小谷也急了,“李姐姐,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云裳低头看了小谷一眼,没留意小谷一改邋遢破败的着装,一副精神澎拜的面貌,只是继而凝视着华春逐渐远行的身影,轻抿双唇,叹了口气,这一切还需从两个时辰前说起。
***
小桃与小翠醒来,发现李云裳伫立窗边,一脸心事,不得欢颜。见状,小谷连忙从床边爬起,利落地将那扇被冷风穿透、呼呼作响的窗户紧紧阖上。
“小姐,天冷了,你这样吹风,若是受了风寒,可就大大不妥了。”说着,随手取来一袭外衫,贴心地为她披在肩上。
“小桃,在我未归的这段时日里,城中可有发生些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她脸色可算缓和了些,轻声问道。
小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摇了摇头,答道:“除了二少爷和那个曾集安非要把农庄开在城中,并无什么特别的,倒是四处都在风传战事将近的消息。府衙的官吏们也忙着大肆征收钱粮,以备军需。小姐你不知道,单单这个月,他们就来了三次之多!‘树大招风,财多招祸’那句老话真是一点不假。”小桃不满地嘀咕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语气带着一丝忧虑:“小姐,你说战事要是真的爆发了,我们怎么办,这世道,何时才能太平啊?”
李云裳闻言,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宽慰她莫要太过挂怀,并叮嘱她要好生照看小翠。她自己则要出府一趟,不料刚到大门,便撞见了管家正引领着几位官吏步入府中。
“大小姐。”管家恭敬地行过礼,随即引领着官吏们向大厅方向行去。李云裳跨过门槛时,隐约听见守门的小厮在低声交谈:“哎,他们又来了,这个月都第四回了吧。”
“可不是嘛,说是北戎要与南朝开战,可连个北戎蛮子的影子都没见着。想来还是咱家财力丰厚,被那些官吏给盯上了。”另一名小厮附和道,言语中难掩对频繁被征收钱粮的不满。
“咳咳!”
“啊,大小姐!”两名小厮神色慌张地喊道。
“慎言,不可多嘴。”李云裳提醒道,虽然他们所言不无道理,但这些敏感的话语一旦落入别有用心之人的耳中,定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李家的生意做得极大,大到外界都在传官府也要对其礼让三分,但这些客套之词,只有笨蛋才会当真。
她啊,可是见识过李员外这等横行霸道之徒,在张知府面前,也得像鹌鹑一样缩头缩脑,生怕哪天落了把柄在人家手上。
商人终归是商人,今朝得意洋洋,金山银山堆满屋,明朝可能就家道中落,沦落到与乞丐为伍也说不定,全赖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心情好坏而定罢了。
她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了一会,被一股香气吸引,跟着到了一座酒楼前。
“百味楼”三个大字,赫然入目。
“明白,还是老三样:四两桂花糕,二两冰糖糕,再加上五两红豆糕,可对?”
李云裳甫一站定柜台前,掌柜一瞧,认出了是东家小姐,满脸堆笑,用那热络至极的语调,带着几分亲切地招呼起来。
见她点头,掌柜赶紧让伙计去后厨把这三样打包来,还好整以暇的唠嗑起来:“大小姐,许久没见您来了,小的还以为是咱家的点心您吃腻了,入不了您的眼了。”
李云裳唇边漾起一抹浅笑,说道:“此言差矣,自我记事起,吃的一直是百味楼,就是因为那专售点心的店铺,手艺也比不上百味楼的厨子所做。”言罢,她目光流转,细细打量着大堂内形形色色的食客,继而缓缓移向二楼,原本那份不经意间的闲适瞬间被一股莫名的精神所取代。
那不是……张知府家的瘸腿二公子张轩吗?只见张轩被两名满脸络腮胡的壮汉小心翼翼地抬下楼来,随后又步入了对街那家客栈之中。
此情此景,若仅止于此,倒也没有多少可谈之处。但张轩的作派着实令人啧啧称奇——他对着那两名壮汉又抚又亲,引得在场食客的神情都变得微妙起来。
顾不上伙计拎着点心从后厨出来,李云裳后脚就跟上了张轩等人。
“大小姐亲临此地,可是要督管工务?请您放心……”
巧了不是,这家客栈也是李家的产业。李云裳这般显眼的人物甫一踏入门槛,掌柜便急匆匆地从柜台后迎了出来,自说自话地向她保证,他们向来是尽心竭力,未曾有丝毫懈怠。
“打住!我且问你,张轩怎么成这样了?”李云裳打断了掌柜的话。
“这……恐怕得问大小姐您了。”掌柜压低了声音,这一番话更是勾起了李云裳的好奇之心。这与自己有何干系?见李云裳面露疑惑,掌柜这才缓缓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想当年,李家为李云裳择婿一事,在扬州城内闹得沸沸扬扬,甚至传遍了周边州府。但自李云裳与张轩于盂兰节相约,众人都以为这门亲事已是板上钉钉。可谁曾想,后来竟传出李云裳意图加害张轩的谣言,两人这段姻缘也因此告吹。
自那以后,张轩便对女子避之不及,反而意识到自己的真正归宿在于断袖之癖。他逢人便夸男上加男的美妙,宣称那些凡夫俗子无法理解他的心境。张知府得知此事,更是气得几次险些要将张轩的另一条腿也打折。
李云裳闻罢,不禁咂舌,没想到给张轩留下阴影了呀,罪过罪过。不过,她观张轩那副沉浸其中、颇为享受的模样,她又不禁觉得,自己未尝不是做了一件好事。
不对!张轩这“男上加男”的取向……欸!主意这不就来了吗?她正为如何对付李禄发愁,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正当掌柜向她细细道来事情的前因后果时,还不到半炷香。先前与张轩同行的两名壮汉中,一人被猛然一脚从二楼的房间踹出,另一人则捂着身后,神色慌张地跑下楼来。
张轩从进来前满脸餍足的神情,转瞬之间变得恼怒异常,他涨红了脸,对着那两名壮汉怒吼道:“中看不中用,都给本公子滚!”
相较于在百味楼内那些食客隐晦的反应,客栈中的住客们对张轩的行为已然是司空见惯,显得格外淡定。
掌柜悄悄贴近李云裳的耳畔,低声解释道,张轩乃是这里的常客,类似的情景隔三岔五便要重演一次,这早已是屡见不鲜,是如同日常茶饭一般的事了。
妙,妙极了,正合我意,李云裳心想。她大步向前,与张轩打起招呼,张轩初时一愣,随即神色略显慌乱,紧贴着楼梯扶栏,缓缓而下。
“你莫要再上前,这里可有人看着。”
李云裳摆了摆手,邀张轩上楼共叙。张轩一想到自己曾在李云裳手中吃过亏,本欲回避,不愿搭理。李云裳见状,故作一副惋惜的模样,轻叹一口气,随即吟咏起《越人歌》。张轩听完,果然有所动摇。《越人歌》所道正是断袖之情,莫非,李云裳正是那个能懂他心声的人?
他终于还是同李云裳坐下来详谈,李云裳急着把李禄送上张轩的床,对张轩所言,只管点头称是,给张轩感动的一塌糊涂。
“真没想到,能够真正理解我的人,竟然是你。”张轩接过李云裳递来的绢帕,假装擦拭着并不存在的泪水,显得有些做作。
“我当然懂,也难怪我二哥对你一直念念不忘呢!”李云裳对着张轩眨了眨眼,言语间流露出一抹狡黠。
“你说什么?”张轩疑惑地问道。
“我本不想提的,但既然你与我二哥是同道中人,那我就不妨直言了。实话告诉你,当年的那场意外,其实都是我二哥一手策划。在你我相识之前,他就已经对你心生爱慕。听我爹说要将我许配给你时,他甚至威胁我,说你是他的,只因为你们都是男子,无法公开走到一起。而且,他并不知道你也……”李云裳说得绘声绘色,张轩听得目瞪口呆。
“如今若是知道你也有此心意,我二哥肯定会非常高兴。我就想问问你,你觉得我二哥怎么样?我得告诉你,我二哥可比你今天带来的那两位要经得起折腾。如果你有意,我愿助你们一臂之力,促成这段美好佳话。”
“这……”张轩一时语塞。
“你先别急着回答我,也不要冲动地去找我二哥。他生性腼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你。我只是不忍心看他因为爱你而不得,每天失魂落魄的样子。张轩,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找我。”李云裳说得情真意切,把张轩一通忽悠,说完便打算起身离开。
张轩细细品味着她的话,回想起与李禄的几次偶遇,李禄的身形确实让他颇为满意,而且李禄至今未娶,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吗?
“等等...你说的可当真?”张轩叫住她。
“南朝人不骗南朝人!”
***
百味楼二楼雅间,李云裳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事情的经过,自然略过了她忽悠张轩的那一段。小谷嘴里塞满了之前在百味楼李云裳特意点名打包的几种糕点,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原来如此,可是,李姐姐,你为何不跟她解释?”
解释?华春连多留一刻来确认事情真相的意愿都没有,在心底就已经认定了她是个轻率的女子。
更何况,华春不是也说了吗?她们之间,是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