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也死了。最近的一次大概在六十年前，登华山的时候曾让它出鞘开道，在那时邵雨墨便感受到了手中剑的力不从心。即使被妥善保养，即使至今为止剑锋依然称得上锋利，但当初那副游刃有余的逸态，确确实实失去了。它温度渐失，不可避免的沦为一具钢铁的尸体。

时间再次降临，这次带走了她的黑雨。某天进城的时候，关卡的卫兵出手拦下她，正告说，像这样的管制刀具是不允许进城的，无论在哪里都一样。

古朴的、剑。随它的侠客一起被埋葬进岁月的尘埃里，成为历史中供人吊唁众多的字符之一。

城内是骑马挎枪的宪兵，青石砖铺就的街道车水流龙。君王除去繁重的旒冕，看也不看，用西洋钢笔在文书末尾签署自己的名字。人、物，白云苍狗，百年弹指一挥间。世界在某一瞬间发生剧变，是一棵树从萌芽到凋零的一霎，独她观棋烂柯，浑然不觉。

她不属于此世，她远比门上的符箓更为陈旧。她目击过开拓者挥出的第一斧，见证过帝国昙花一现的黎明与落日。盛世，哀鸿遍野……周而复始无往不复。

异类、妖怪，亦或“仙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称呼。岁月漂白她的长发，挖掘她的眼睛，使之再也不会泛起一丝激情。可世人看见她的第一眼仍会恍惚，白衣白裳的女侠怀抱着铁剑，朦胧的面纱，草织的笠帽，悠悠步行。荒草之上，落日之下，仿佛遥远故事的一个剪影。

这里可不常见人。姑娘，你往哪去？借水的农妇搭讪道。

她指向北边绵延的群山。无论白天黑夜，呈现在人们眼中的都是一片隐约的阴影。

农妇大娘不可思议的瞪大眼，话涌到喉口，目光触及眼前人雪白的长发时又变得沉默。大娘接过变得空荡的水瓢，显得忧心忡忡∶“你怎么会想去那呢？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山上没有给人走的路，连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猎户也不敢轻易往上跑，这一带的人都管它叫‘天牢山’。”

天，牢，山。她咀嚼着这个名字。记忆里的姑娘骑在马背上，坐在她身前，指着茫茫的大山，凑过来悄悄的说：“你知道吗？这里的人管这里叫‘天牢山’。”她挑了挑眉，姑娘拉远了距离，脸色绯红，歪着脑袋笑：“常言说‘金屋藏娇’，我不用金屋，我要用一座山来把你关在我身边。”

“不要紧的。我只是回家看看。”

她摇摇头，谢过大娘，背离炊烟与叹息，逐步消失在晨霭里。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可见。路旁招手的人影，靠近了，原来是一滩乱石。前路茫茫，可回首来时路，仅有的痕迹不过是路上被翻新的尘土。

好累。不知走了多少路，她支持不住在路边坐下。她奇怪事到如今她居然还会有“累”这种感觉，岁月悠忽，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脱离了武者的境界，能够做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连进食也变得不必要。化虹赶路，劈剑断江......“白鹤医仙”、“鹳妖”，世人为人取外号的爱好一如从前。

雪泥鸿爪。回忆既然开始，就不会轻易停下。她依稀记得她们的小屋落在半山腰，那儿无人问津，竹林与树丛交相掩护着它的僻静。阿吉曾在院子里辟了一块菜圃，播下她收集到的各种各样的种子，悉心照养。种子莩甲时激动的拽着她去看田里绿汪汪的小苗，拍着胸膛向她许下着丰衣足食的美好未来。

现实辜负了阿吉，所有的作物皆早早夭折，连最好养的白菜也不例外。它们像被宠坏的孩子，孱弱，受不起希望，一点风雨便凋败自弃。阿吉不甘心地放弃了自给自足的愿望。

阿吉也曾在灯下困惑地向她抱怨无一生还的不可思议。然而她没有讲什么“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的大道理，也许还包括她的小小私心。阿吉凑上来讨亲亲，她只是挠了挠阿吉的下巴作为安慰。

阿吉、阿吉。

她怕冷，爱雪，喜欢在漫天风雪里展示她蹩脚的轻功。柔软的长发玩忽职守，旋转飞舞，肆虐的北风钻进衣服惹得她连连喷嚏。邵雨墨看不过去，走过去替她捂上耳衣 把头发规规矩矩的束在围巾之下。阿吉要不老实的捣乱，无时无地的撒娇，狡黠的骗她低头， 蹭走一个吻，缠着她的手臂在雪与木之间疯疯闹闹。

眨眼到了秋天，阿吉干脆撂了担子，本该做早餐的人常常是邵雨墨做完早课回来还在被窝里睡得黑甜。日上三竿，她去掀懒虫被子却反被拉着坐了下来，被人腻歪歪地钻进了怀抱。于是早饭成了午饭，爱闹的人睡觉也不安分，握着她的手，一根根数手指，絮絮叨叨着陈年旧事。

“师父，你喜欢我吗？”小孩总是一遍又一遍的明知故问。

“嘘，噤声。”邵雨墨很少承认。被敷衍的人却不依不饶，凑过来追问∶

“嗯？是喜欢我的吧？不然当初为什么会答应我呢？”她快走两步到前面，背着手，拦住邵雨墨的去路。

邵雨墨无奈的目光像树叶一样落在姑明亮的眼里，说出无数次重演过的记忆中的话语∶“你不清楚么？有人趁火打劫。”

“但我觉得是英雄救美。”小毛贼飞快的偷走一个吻，笑嘻嘻的跑开了。

阳光苍白，背景消散淡化，眼前灿烂的笑容也仿佛笼罩了一层水雾，褪色、模糊，声音渐渐远去。

啊，记起来了。

指缝里还有十指相扣的触感，耳畔，眼中是朦胧的人声、人影：

“反正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了。”她又要故伎重施，扑过来如春风盈怀，无影无踪。

这一次邵雨墨没再躲开了。

梦快醒了，再抱一抱我吧。

邵雨墨感受怀里最后的温存。阳光的温暖逐渐有了实感，光芒汇聚成露滴，落在她的眼角。

“你醒了？”

邵雨墨缓缓睁开眼，一个打扮古怪，披着拖地斗篷的小女孩蹲在身边，歪着脑袋，“你刚刚一直在说梦话。‘阿吉’，‘阿吉’......‘阿吉’是谁？”

原来连那条路也是梦境吗。那这里呢？

“我睡了多久？”

TO BE CONTI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