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希美从宿舍出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但她毫无困意。
“要去哪里呢?”她小声问自己。希美刻意将步子踩得很重,但在走出几步后回头看,背后仍然后来时没有什么区别。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走出宿舍园区,沿着漫长的坡道向上,路过半山腰的体育场、教学楼,最后登上这座学院内小丘的顶端。她什么都没有带,自然也打消了去观景台那里再拍张照留念的想法。
从小丘的另一侧往下,穿过教学楼与餐厅中间的小路,身侧便是轻音部部室所在的建筑。希美在这里稍稍顿足,朝顶层那扇窗户投去目光,她突然想到如果那扇窗打开并有人向她挥手,那一定是让人想要掉下眼泪的画面吧。
沿着柏油路出校,希美随便选了方向便继续迈开步子,她不时张望着,步频时快时慢。街上空无一人,昏黄的路灯也等待着远方的日出。
毕业这几日的夜聊活动进行得相当频繁,四人聚在一起回忆着之前的生活,用啤酒浸泡过去的自己,好像在天亮之后拉着行李箱走出学校的是完全崭新的人一样。希美安顿好昏昏沉沉的舍友们后反倒失了眠,或许是在宿舍的最后一夜的缘故吧。
这么一直走下去,走到没有路为止吧。希美这样告诉自己。横滨国立大学东边几公里便是横滨市的海岸线,但希美少数的看海经历还是在东京的海滨公园,同霙一起。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湿气,却并没有海风的苦涩感觉,这让她感觉舒适。希美为这次突发奇想而踏上的旅途所做的准备大概只有随便穿的运动鞋和防风夹克,手机也丢在寝室,定下好几个闹钟准备吵醒清晨要第一个离开的瞳。
是害怕告别吗?希美又问自己。瞳是她在这所学校除去夏纪和优子外最亲近的同学,生活节奏也比较合拍,但在她要离开这里的时候,自己却突然冒出出去走走的念头,可能连告别的拥抱都赶不上了。
不,并不是这样。希美突然跳出两步,然后猛地转身。她总觉得后面会有某个人跟着,这样的转身会把对方吓一跳,或是让对方露出无可奈何的笑然后加快脚步跟过来,再或者是被指着痛骂“在和别人同行时就不能注意一下对方吗?”。希美揉揉眼睛,看两眼空无一人的来时的街道,又轻快地单脚转身,继续向前走。
并不是害怕,而是不习惯。希美重重点了点头,就像各种假期大家回家时一样,并没有特别的告别,她并不想改变方式为这次的分开作特殊的纪念。寝室会谈和部室会谈时大家都透露了接下来的去向,大家大抵还是会在东京再见的吧。
部室那边只有夏纪还要在这里继续修习课程。希美脑中出现夏纪打着哈欠的懒散样子,没想到她才是那个在学术上走的最远的家伙。优子的话已经在东京实习很久了,大部分时候都是夏纪跑过去见她,像她自己和霙那样。两人比较一下还是优子更辛苦一点吧,夏纪绝对是个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想的明明白白的家伙。
酸胀感爬上脚踝,小腿已经有些痛,在太阳还沉在地平线以下的时候时间的流逝并不那么明显,希美只能靠感觉估计自己走过的里程。就这样一直走吧,走到想停下为止。她加重脚步,虽然沉重的步伐也没法在任何来时路上留下痕迹,但在这天地只属于自己的时刻,更加明显的触觉让她感到特别。希美走在人行道上不时触碰一下将人行道与机动车道隔开的护栏,从金属制品上传来的凉意大概也属于触感特别的范畴,她不自主地想到长笛的按键,吉他的琴弦。于是希美轻轻用指甲弹击,发出并不是很优美的声音,伴随而来的还有轻微的痛感。
她继续漫步,将食指指甲放在眼前,痛感正在缓慢消散。希美的手,在女孩子们当中可以算作“粗糙”。指尖的厚茧在微弱的路灯光下有些闪亮,手背上还有一些佩戴绕指护腕磨出来的旧疤。她翻来覆去端详着自己的手,将手放松地半握,这是左手握住琴颈的姿势,希美又想象将手中的扁平琴颈换作细长的木管乐器,手指轻轻在空气中摁动。
希美放慢步频,将脚轻轻踢出去,她能感到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于是又将胳膊挥动,像跳舞一般前进。远处的地平线已经变色,几乎可以预见,太阳即将升起。纷飞的思绪旋涡一样回到脑袋,长久的习惯告诉她是时候跑起来了。身体运动起来后,湿润的空气灌进胸腔,希美感到心情舒畅,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了海。希美脑海中想象着地图上横滨的海岸线,再混乱地为自己定位。她找到走下公路的阶梯,踏上并未修整的土地。踩上泥土的柔软触感让她能卸下刚刚的疲惫,慢步走在之前行人踏出的小路上,还有各种植物的叶子蹭在身上。
沙子和泥土的界线在黎明前并不是很清晰,前脚明显的顿感才让希美意识到离海越来越近。她的脑海里居然开始放映起影像,那首叫做《Into The Great Beyond》的作品在脑中响起,她想起MV中乐队众人在过膝海水中演奏的场景。希美慢慢走到离海不远的地方,海水机械地冲刷着面前的海岸,深黑的海水构成一道狰狞的悬崖,告诉希美这是路的尽头。
她长长叹了口气。面对着日出前的天空还有深蓝的海水,走马灯一样的回忆冲映在她的视网膜。退部的时候,后面的路要怎样走,自己其实并没有细细想过,深思熟虑?并没有这回事。决定重新回归,如何面对优子和霙,也只是硬着头皮而已。拾起吉他,一股脑地投入进去,能走到如今这步也实在是意料之外。
这么一步步走出来的路,可回过头去脚印永远模糊,再重新面向前方又总是一片混沌。数年前在穷途之时还有停下来喘气的机会,但如果让希美再选一次,她还是会咬着牙前进的吧。
眼前是物理上的绝路,由陆地到海洋到天空渐变的色彩如此摄人心魄。现在学业的一个阶段告一段落,之后还有几年的校园时间。轻音部因为毕业停止活动,但大家的联系还在,自己的演出水平也在进步。至于霙,曾梦想的稳定生活就在眼前。
希美舒了口气,所有情绪杂糅在一起。一种奇异的感觉随着日出一起上涌,在朝阳完全跃出海平面的那瞬间,那感觉也游走过气管冲上脑袋。
久违的放声大哭。
02.
“霙,King Crimson要来东京演出了噢。”
斜靠在沙发另一边,拿着相框端详着的霙闻声便慵懒地转向希美问:
“唔……是哪支乐队来着?”她坐起身,将相框放回沙发边的小桌。希美已经贴在她的旁边,将手机举在两人中间。悠扬的长笛声传进耳朵,霙立刻想起来这是希美在视频网站上上传的第一首曲子。
“第一次听就被完全迷住了呢。”希美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这段长笛,对我来说可是意义非凡呢。”她盯着屏幕中随风微微摇晃的背影,又不自觉地用余光瞟着身边霙的脸颊,想要捕捉身旁人的反应。
“我听过很多遍哟。”霙用少见的语气回应,说话的时候还冲着希美轻轻晃动着她的手机。“夏纪刚刚发给我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听。”
“你居然从没在我这里提过!”希美有些吃惊,她知道夏纪肯定会让霙看到,同时她也想听听霙的评价,但没想到这段演奏后的两年里两人谁都没有提。
“希美的演奏我一直很喜欢。而且这首和其他的不太一样,我也能听出来一些呢。”霙慢悠悠地说着希美最想听的话。“哭了呢,希美。”
“诶……我什么时候哭了呀。”希美有些错愕,她没法捕捉到这几个字的真实含义。霙用手理了理耳边的头发,慢慢悠悠地回答:“有一处换气的声音很重,后面的几句希美肯定在流眼泪,我确定。”霙的坚定让希美觉得不可思议,但她确实想起那天的眼泪,不知道是因为风还是其他的胡思乱想。
希美伸开胳膊将旁边的女孩抱住。霙没有动作,只是放任希美在自己的颈边呼吸。“其实正式搬家的那天我也哭过一次,在海边。”希美的声音有些闷。
霙侧过头用脸颊蹭蹭希美的耳朵,希美继续说道:“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想了想之前的事,又想了想未来……还有你,就完全忍不住。”
霙的眼睛盯着面前小桌上唱片机的唱针,它像是在跑步机上散步的孩子,还带些轻松的晃荡。她静静等待着希美的叙述。
”当时天还没有亮,我只是沿着步道一直走,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后面对海水的时候就没法抑制地哭出来啦……“希美一口气说完这些,从霙的身上离开,使劲揉了揉眼睛。
“累吗?”霙的话向来简短。希美轻轻摇摇头,“只是觉得能触碰到曾经想象中的事物,很难以置信。”
“希美真是,后知后觉。”霙认真地盯着希美的眼睛。
希美刚刚打开公寓的门,就看到玄关鞋柜上的信件。霙来到门口迎接她,同时小心地藏好自己的好奇心。这是件严肃的事情,霙两天前代希美签收这封信件时就有些惶恐与疑惑。如果不是要传达某些重要的通知,在这个年代应该不需要使用这样复古的方式。她自然不会过分地打开恋人的信件先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直到希美开口说要不要一起看,霙才松了口气。
“是英文信件吗,喔……好厚。”希美仔细看信封上的手写字迹,掂量一下以后便麻利地撕开密封口。
她把里面的信和文件一张张抽出铺在茶几上,又招呼着霙并肩坐下。她挑挑拣拣,先把一张印着大logo的信纸拿到霙面前。
霙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希美之前提过的要来日本演出的那支乐队的来信。她飞快地阅读,扫过“邀请”、“东京”、“长笛”、“驱动音效吉他”几个关键词。
当她吃惊地看向希美时,希美正笑盈盈地回望着她。她捂着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最后只道出一句“恭喜”。希美迅速回了句“谢谢”,她也不知要作何反应,只是维持着那招牌的温和的笑。但霙看着傻笑的希美倒觉得有趣,也收起开始的吃惊挂上微笑。
希美看到笑起来的霙,便轻轻把嘴唇贴上她的脸颊,又像被挠了咯吱窝一样放声笑起来。
“真是难以置信,之前他们通过站内私信联系了我,我以为是什么诈骗信息。”希美翻动着文件,并把其中的一部分挑出来放在小桌上。“他们居然直接就给了试音通知。”
希美将试音通知留在手上和霙一起阅读,桌上的是参与演出的合同预览,剩下的宣传册等材料则被她随手塞进桌面下的抽屉。
霙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纸张,她迅速捕捉到演出日期。“还有不到一个月,没问题......吗?”霙习惯性地向希美抛出问题,但希美早就用“没问题”的表情等着她的目光。
“大概就是去做长笛和电吉他的和声乐手吧,可能连舞台也上不了或者就是在侧边。”希美想起什么似的,开始给两人之间的高涨气氛降温。霙倒没有受她影响,喜悦还停留在她的脸颊,浅红的皮肤和她的眼眸一同散发着蜜桃般的甘甜气息。
“正好,希美去体验一下更大的舞台。”霙的坚定一直在希美的预料之中,她登上过大大小小的乐团舞台,从不怯场,几乎每次都能沉浸其中发挥完整的实力。相比之下希美很少得到这种抛头露脸的机会,更不用说参与知名乐队的巡演。
“大概会有多少听众呀。”希美喃喃道。她的思绪飘远,对她而言东京巨蛋是只出现影像中的建筑,没想到她的第一次东京巨蛋体验就是作为演出者而非听众。
“据说可以容纳五万人。”霙滑动手机翻找着资料。听到这个数字的希美本能地僵直后背,但随后又在熟悉的环境里放松。
“啊……练习练习!这个时间点也是刚刚好,正好是毕业假期。”希美将信件及材料重新整理好。“后面还要拜托霙来指导我呢。”
“请多指教。”霙认真地回应。
“霙!这边这边。”优子使劲冲着刚刚下车的霙挥手,霙很快找到声音来源,慢慢地挪了过来。优子还是戴着蝴蝶结发箍,穿着很有春意的针织衫和长裙,她身边的夏纪也没有更换发型,穿着有些显眼的休闲西装,甚至打了出格的彩色领带。
霙再偏过头,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似乎是高中时候同个社团的后辈。
“托希美前辈的福,抢票很顺利呢。”面前清秀的男生拉着他的同伴向三人致谢。霙仔细回想着男生的名字,似乎是低音部那边的月永求。
“你们坐席在哪里呀。”优子探出身子询问,她的手里攥着纸质票,和求君手里的票同时展开。“呜哇,居然是特等席。”优子用有些尖锐的声音感叹。“我们三个只抢到内场中间。”
“我算是他们的老乐迷啦,这次无论如何也想离他们近些。”求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喜悦。“希美前辈应该有留关系者席,前辈们还要买票吗?”
“希美她就两个名额啦,我们三个买了连座票。”优子又确认了一次手里的票,随后将票收进提包。远处的人流开始汇聚,特等席已经开始入场。
“快去那边排队吧。”夏纪指了指远处。
“前辈们观演愉快!”
“是怎样出名的乐队呀。”优子小声嘟囔着,她似乎对即将开演的乐队没什么了解。
“殿堂级哟。”夏纪很快回答,她的表情有些微小的苦涩。“世界巡演每场都会坐满的吧。”
“我们也去排队吧。”霙有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少见地引导起三人的行动。她们避开特等席的人流,挪动到旁边的普通席入口排队。
“有点紧张。”优子取出纸巾擦了擦汗,又把纸巾捏在手里攥了攥。夏纪也在原地踱着小步,她们两个四处张望,但也不知道具体在看些什么。
霙不自觉地微笑,她仔细检索自己的情绪库,紧张似乎并不存在,但她觉得这也可能是一种情绪上的迟钝——当感到紧张的时候,理应紧张的时刻已经过去。
“希美在干什么呢?”夏纪终于紧绷不住开口提问。优子立刻接下话头,说大概是在试音或者正在和咱们一样饱受煎熬吧。
“刚把乐器搬上台,按你们的视角我在舞台的最左边。”
霙打开群聊,将希美刚刚发送的消息向面前的两人展示。
“呜哇,感觉比那年去听久美子她们的全国大会还坐立不安。”
“那年结果不是挺好嘛。安心安心。”“
这次也会的。”三人相视而笑。
03.
费力地落座,观演区一如既往地嘈杂,霙呆呆地盯着舞台上的乐器,优子和夏纪也没有嬉闹,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离开演还有十多分钟,但沉默将三人包围。
听众头顶的灯光熄灭,整个东京巨蛋只留下舞台上的蓝色光线,场内像是被装了降噪一般声音瞬间小了不少。穿着西装马甲的白发老人慢步穿过整个舞台,在最右侧的上层坐下;三位着装休闲的乐手分别走到舞台下层的三组爵士鼓前面落座;一位泡面头的乐手站在白发老人的左侧,也是放置麦克风的地方;一位秃顶老人和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乐手分别在主唱的左侧找好位置。最后,希美从舞台侧边出现,快步抵达上层的最左边站定。希美的出现引起一阵喧哗,对大部分听众而言,这并不是个熟悉的面孔。她也和其他的乐手一样穿着西装马甲,梳着和往常一样的马尾,她背好那把霙从未见过的、有着蓝粉色渐变漆面的吉他,从身边的乐器架那里拿起长笛。
听众为他们的出现献上掌声,乐手们开始一丝不苟地调试起乐器。现场已经响起铺垫的背景音乐,在另外两位吉他手还在调弦的时候,属于伞木希美的轻盈笛声已经响起。
紧跟着加入的是与希美隔着一位乐手站立的贝斯手,他手持琴弓在低音提琴上拉动出浑厚的声音,像平静的湖面。希美的笛声就像在水上游动的优雅的天鹅,身后拖出荡漾的波纹。
乐声消失,希美将长笛插回身前的乐器架。舞台最右侧的吉他手在往琴颈上涂好镁粉后也随意地拨动着琴弦,前排的鼓手也打着零散的节奏。霙这才意识到刚刚短暂优美的二重奏只是她们的试音而已。
一左一右两位鼓手开始行动,非洲鼓和钟琴奏出两套快速节奏,随后又出现三角铁的声音。霙听着这有些奇怪的配器逐渐理解为什么这支乐队会有三位鼓手。那位贝斯手拿起一种霙从未见过的乐器,双手用点弦的方式奏出钢琴一样的音色。乐队众人配合默契,音乐以一种超出霙认知的模式快速推进。
希美的电吉他演奏很难从乐队的乐声中被分离出来,但只要她举起长笛,就会变成整个舞台的焦点。丰富的颤音、连贯的长乐句都在展示着她的成长,高速段落结束后她甚至收获了一次单独的欢呼和掌声。
三人也跟随整场的听众为希美送去喝彩。希美前些日子在私教课上的表现还历历在目,霙帮忙请的教授甚至问希美有没有备考修士或是出国留学的打算。
台上的七人就这样不知疲倦地演奏了三小时,在前卫氛围的包裹中时间转瞬即逝。演出以《21st Century Schizoid Man》几近癫狂的尾奏作结。随后舞台右上方的白发乐手起立,轻吻自己的吉他。乐队众人下台,灯光却并未熄灭,乐器仍在光照下闪耀。
掌声经久不息,各式各样的喝彩里夹杂着几声“安可”。不知过了多久,不易察觉的背景音响起,乐队的大脑——整个舞台右上角的吉他手先回到舞台,开始即兴演奏。随后是三位鼓手,贝斯手,萨克斯手,他们也回归舞台加入这场即兴。只有希美悄悄归位,没有奏出声音。
最终,即兴的走向变得熟悉起来。希美静静聆听着乐队的声音,在一个她认为合适的时刻吹响了安可曲的第一个音符。是熟悉又陌生的曲子,虽然节奏和和弦走向没变,但填充其中的音阶和原版相比多了许多变化。很快,最后一段长笛独奏开始,灵动的吐音在霙听来太过熟悉,《I talk to the wind》这首曲子的尾奏她已在屏幕前欣赏过无数次。台上的灯光仅将希美与她身前的鼓手照亮,在此刻她是不折不扣的主角之一。
最终的连复段音量逐渐减弱,这场演出大约会在这里结束。零碎的掌声已经开始响起,会场内听众的交谈声也开始变大。希美的笛声最终消失不见,灯光却还未熄灭,只是向右挪动到戴着黑框眼镜的此前一直吹奏萨克斯的乐手那里,现在他不知从何处拾起长笛。戴着监听耳机的乐手已经将吉他从肩上摘下,他挑了个放松的坐姿欣赏着舞台另一边的演奏。
样样精通的乐手吹出连贯又富有新意的音符,从节奏和和弦走向霙能分辨出这是安可曲尾奏后面的即兴。希美仍然举着长笛没有放下,在身边的长笛手吹出悠长的乐句时补充一些灵光一闪的跳跃段落,像是管乐团里的重奏那样。紧贴着乐曲的主题和走向,这段还没有吹完的即兴又将会场的所有声音抹去,所有人被按回座位。
即兴独奏在几十秒后回到了曲子的主旋律,原本的人声旋律被长笛吹出,多了些颤抖与忧郁。因为出现熟悉的段落,鼓手也重新加入,音量谨慎的小军鼓与铺底的镲声配合希美的分解和弦将主旋律托起。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笛声像是捉摸不定的风,这位演奏了一整场萨克斯的乐手展现出无与伦比的长笛技巧,霙甚至觉得他可能能够大师般吹奏所有的管乐器。
鼓声开始出现一些变化,乐器库丰富的大师用一连串复杂的音阶结束了自己的即兴段落。与原曲的独奏分界线相同的过鼓响起,霙的心里一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强烈期待占据她整个内心。
希美接过即兴的接力棒,在略微的迟疑后,笛声由弱变强。刚开始她的乐句不像身边同僚那样有那么多修饰,听感并不华丽。优美的几小节旋律过后,希美似乎是鼓起勇气,像一只还未学会飞翔的雏鹰。高亢的主旋律音符间藏着高速的波音,流畅得像是一柄利剑破开暴风。
霙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她“蹭”地站起来,无视周围所有听众的目光。她的两手作出鼓掌的姿势却没有击响。身边的优子轻轻拉了拉她的衣摆,但突兀站立的女孩纹丝不动。最后希美与身旁的乐手交替演奏低沉的乐句,音量也逐渐减弱,最终灯光全数熄灭。霙第一个奋力鼓起掌来,孤单的掌声鸣响几秒后,零零散散的掌声响起。又几秒后,扩充为全场热烈的掌声,久久不息。
从场馆里出来,夏纪终于掩饰不住自己兴奋的神色,和优子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听感。优子也莫名地配合,会问出第一次听这种音乐的听众所问出的问题,给夏纪表现的机会。
霙慢步走在优子的身侧,只觉得神经还残留着刚刚观演的兴奋和震撼,她摸出手机摁亮屏幕,有来自希美和父亲的两条消息。
“我晚些回去,霙觉得今天的演出怎么样?”
“很精彩的演奏,商谈也很顺利。”
霙打着字慢慢挪动着,三人跟随出场的人流进入地铁站,下扶梯来到站台,优子和夏纪等候的是与霙方向相反的列车。
“明晚来开庆功宴吧,我来订餐厅。”霙在上车前留下这么一句话。
“好呀,一会在群里细聊。”互相道别,两人目送霙离开。
优子看着低垂眉眼笑着向她们轻轻挥手再见的霙,向身边的夏纪感慨:“没变呢,霙。”
“你也没变。”夏纪立即补充。
“说起来,对希美刮目相看了。很久没听过她吹长笛了。”优子抬眼看了看行车屏幕,她们所等的列车马上进站。
“我们一起吹的那首《花冠》我还存着呢。”夏纪立刻点亮屏幕准备搜索文件。列车停稳,车门打开。优子轻轻推着夏纪把她塞进车厢。
“不用找,我记得啦,我一直都挺喜欢的。”
“什么?”夏纪不太理解优子指的是什么。
“所有吧。”优子说出令夏纪出乎意料的词语。
“谢谢喜欢。”夏纪突然露出明媚的笑。
“脸皮真厚!”
“呜哇,这餐厅还有着装要求吗?太隆重了吧。”刚刚出浴的夏纪把下巴抵在优子的肩膀,从身后将她抱住,一起查看霙发来餐馆的信息。
“呜哇,这四位的总价赶得上你半个月工资了吧。”
“我和霙一人出一半,你和希美两位还要靠奖学金生活的穷学生还请怀着感恩之心享用吧。”优子伸手弹了一下夏纪的额头,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夏纪并没有躲开。
“霙不也还是学生。”夏纪似乎有些不服气。
“演奏家啦演奏家,学生只是霙的多个身份之一而已。”优子的语气有些骄傲。
“吉川社长,还请支持我的科研事业!”夏纪突然换了坚定的语气在优子耳边怪叫,优子白她一眼,但还是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家伙没饭吃了可别不好意思开口把自己饿死呀。”
“我看着像是那种固执鬼吗。”夏纪嘟囔着。
“说起来,我们的第一张专辑有点眉目了。”夏纪收起调皮的神色,抓起自己的手机在文件里翻找着。
“要听。”优子熄灭屏幕,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台手机那里。
“优子。”夏纪认真的声音从耳侧传来,这家伙今天不仅被弹了额头,语气也变得奇怪起来,实在反常。
“有些事情想找你商量,我们边听边聊吧。”每次这种时候,优子发自内心地想要躲开,可这么多年来也没有逃掉过几次。“如果是不好的事,就等睡前再说吧。”
“好,那先听歌吧。”夏纪没什么表情,只是滑动手指,在播放器的页面操作。优子打量着这位一直以来的同居室友,察觉到即使是几分钟,对方也不愿意让她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真是搞不懂你,可别糟蹋了明天的心情啊。”低沉的贝斯前奏已经响起,夏纪似乎很快沉浸其中。优子盯了夏纪的侧脸好一会,也把注意力放在扬声器发出的乐声那里,不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