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Piece of :冬马

作者:Axi999
更新时间:2022-12-25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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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独自一人鬼魂一样长时间居住在空荡的别墅里,对我来说就是理所当然的。那个人,那个本该称之为“母亲”的人,理所应当地是个不辗转在形形色色男人的怀抱就无法生存的人,而我,理所应当地没有成为一个可以尽情对母亲撒娇,离开母亲就无法生存下去的孩子的权力。

在一年之中小半数和那个人共同居住的时候,每一天从学校回去,开门迎接我的都是不同的陌生面孔。女性总挂着令人生厌的伪善笑容,而男性大多神色尴尬。但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哪个女人会在和异性调情的时候主动提及自己还有个未成年的女儿呢?

被无视是最令我开心的,被嫌弃也不会对我造成压力,唯有被纠缠的情况是最讨厌的。有些轻浮好事的男性会特地弯下腰凑到我面前解释他和那个人都做了怎么样的事情,说实话即使当时基本听不明白那些暧昧笑容背后的含义,也隐约感觉得到那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可就算是那样,我也并没有变得讨厌那个人。在她笑着把挤满浓稠枫糖浆的热腾腾的松饼推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会发自内心地感激上帝让那个人成为我的母亲。

只要安安静静地埋着头,旁若无人地穿过那个人和她的男人女人之间,躲进那个只属于我的房间,大家就会遗忘我的存在。偶尔也会发生些不愉快的事,但令人松了口气的是只要我不予理睬,对方也就渐渐不会再来招惹了。

始终保持蜷缩的姿态,只求不被任何人发觉。

「 冬马曜子的女儿,和母亲是完全相反的性格呢。」

「 冬马曜子的女儿,总是很安静呢。」

冬马曜子的女儿。是我生而为人被贴上的第一个标签。

我的存在,对这个世界真的有意义吗?

如果不是作为冬马曜子的女儿的存在的话,我的存在,还会对任何人或事有意义吗?

我时常躲在房间的阴暗角落,独自思考这个问题。

这样的疑问总能令我迅速地不安起来,沿着眼前这条时断时续的道路望向前方时,映入眼中的前景实在过于渺茫。

但是,我又能做到什么呢?无论如何质问自己,都得不到任何答案。

我打小就对学习没什么兴趣,能提得起兴趣的事情也只有从那个人那里继承来的,或许称得上有些天赋的钢琴。我可以为了钢琴大赛一口气练习十小时以上不知疲倦。

毕竟,如果能够在钢琴大赛上获得优胜,似乎也能从那个人那里得到几句令人愉快的称赞,也会被温柔的抚摸头,就像真正意义上的母女一样。

只要坚定不移的这样想,练琴就从不会成为一件令人生厌的事情。

和那个人一起住的时候,我基本上天天都会去学校,毕竟逃课在家就必须应付她的那些男人和女人。从小学开始直到现在,从未参加过学校组织的修学旅行或是社团合宿之类的。印象里唯一参与过的文化祭,是初中一年级的时候,那个人似乎提过会来看我的演出,于是勉为其难答应了古典音乐社团的邀请。不过理所当然地,那个人直到演奏的最后一刻都没有出现在那个为她预留的座位上。再见到她的时候,似乎跟我说过一次“抱歉哦”,而我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没什么”罢了。

对那个人抱有期待,本不就是我的愚蠢么?

再后来,那个人不在家里的时候,我就很少再会去学校了。和别的逃课担心被父母发现的孩子不同,我完全不担忧老师或是学校会尝试联络家人,毕竟唯一的监护人的电话,连亲生女儿都很少能打得通。

「 中学还是读完比较好哦。」

再见面的时候,她一面往咖啡杯里丢进第六块方糖、一面对我说。我问为什么,她微笑着回答道,“因为和纱你有可能交到好朋友哦。”

「 也有可能会恋爱哦。」

我没有任何除了清楚彼此的姓名之外有更多深交的可以称为“朋友”的人,至于恋爱,更是一个同名叫冬马和纱的这个人全无半点联系的词语,就像鲸鱼和自行车,山羊和飞机场。

我问她以我这样的成绩和出席率进的了高中吗,她对我的问题毫不理睬,自顾自地说。

「 或许,我应该更多的关注自己的女儿吧。」

向来不靠谱的冬马曜子说出这样的话,我明知不可信,仍然不可救药地选择了相信她。

那个人在完全没有和我商量过的情况下,选择了坐电车几站距离的有音乐班的学校,托了几个朋友的关系联系上校长,捐了一大笔钱,翻新了教室,据说连音乐教室里的乐器也是她捐赠的。

这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对于升学并没有任何欲望,我所期望的不过是那个人把我带离孤身一人的生活罢了。

我绝不是那种离开母亲就完全无法生活的孩子,我只是觉得如果能更长一些时间的和那个人一起生活的话,似乎也不错,能够更长一些时间在一起生活的话,她的那些所谓朋友也会许并没有那么令人讨厌,毕竟,虽然那个人从来没有做过一次饭给我,但一年中总有一些时间会和我围着同一张餐桌。


一切都是白费。

无论是在钢琴大赛获得优胜也好,忍受那个人混乱的男女关系和放荡带来的困扰也好,为了如约进入高中所以努力让初中所有课程合格也好。

我注定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注定只能成为空旷别墅里游荡的孤魂野鬼。

根本没用吧。再怎么努力也是无济于事。

「 只有技巧,没有感情。即使是技巧,也只是普通人的水平,没什么可取之处。」

「 算是机器人的演奏。」

「 你的钢琴呢,是机械的,是没有生命的。」

「 即使带现在的你去,也是没有意义的。 」

那个本该守诺花更多的时间关注自己女儿的母亲,滔滔不绝地向孩子诉说了很多自私的不知所云的理由之后,就决定将女儿彻底抛下,自己一个人坐飞机去维也纳,并且就此将活动据点转移到欧洲。

也就是说,再一次和从前一年中还能勉强有半年会出现在家里的那个名叫冬马曜子的人见面,已经是在未来某个未知的时候了。

而那个未知的时间点是否会真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未知数。

一旦发现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那就真的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我是在那个人在玄关微笑地向我挥手告别的那一刻,第一次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这件事。

去不了任何地方,做不到任何事,也没有办法长久地留住那个人的目光。

明明是不愿变成这样才努力弹琴的,明明是不愿变成这样才认真学习的。可到头来,似乎还是没能来得及。


那个人离开日本后的第一个星期,我几乎每天睁眼开始,就会马上离开别墅,漫无目的地在东京的街道上闲逛,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会阻止我,我可以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做任何事情。

明明已经闲逛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太阳却依旧没有离开的打算,草丛中的虫鸣依然在继续。我讨厌春天,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的新生和我心中的漆黑阴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令人十分反感。

当然,我也讨厌夏天,也讨厌秋天,也讨厌冬天。

说不定,我只是不太喜欢活着罢了。

等我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今后每天都要去的峰城大学附属学园的门口。

因为还没有到正式的入学典礼的时间,所以被门卫理所当然地当作来参观学校的学生,被理所当然地要求填写参观人员登记表,于是在姓名栏不假思索地写下:坂本纯生。

与消沉的意识相反,心跳反而在不断加快。

坂本大约是之前路过的某件炸物店或是肉铺的名称,至于纯生,则是不知所云一时兴起的两个字。就这样难以断言使用者性别的名字最好了。

随手推开走廊尽头一间挂有第二音乐教室金属牌的教室大门,角落里崭新的古典钢琴上,一眼就看见了雕刻其上的,“寄赠 冬马曜子”,几个金光闪闪的字。

毋庸置疑,和家里的那架钢琴,出自同一位名家之手,就连叩击琴键时冰凉滑腻的触感也是分毫不差。

我没有才能。对于钢琴,身为演奏家冬马曜子的女儿的冬马和纱,没有才能。

这是那个人离开之后,我无比清晰的意识到的第二件事。

因为我没有才能,所以把我带在身边,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

因为我没有才能,所以我的演奏无法像过去那样获得爱抚和称赞。

因为我没有才能,所以我只是累赘。

没有才能,这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

我可能并不打算就此放弃钢琴,因为失去了冬马曜子荫蔽的冬马和纱,空有一副皮囊而内里空空。除了演奏钢琴之外一无所有,不了解任何可以赖以生存的技能,没有家人,没有朋友。

呼吸和钢琴,是名为冬马和纱的躯壳里仅剩的所有。

真不爽。

忽略过程与动机后,仅用这一句就可以表达此刻心里产生的感情。

我对此,感到极为不爽。

为了不将这种与愤怒极为相似漩涡状不明情感宣泄到音乐教室无辜的器材上,我不断重复着深呼吸。情绪如同雨或泪一般不断滴落,每一颗都源自真心,有着极高的盐分。

肖邦的黑键练习曲。

那个人离开之后,我没有办法再弹奏任何舒缓平和的曲子。如果不把我沸腾的情绪一股脑宣泄在黑白琴键上,我想我很快就会死于心脏爆裂。没有钢琴才能的我,也没有充分表达情绪的才能,只能任由情绪支配十指在琴键上飞快地跃动,任由汗水从皮肤下面渐渐渗了出来。

我想,往后三年在这所学校里,我所想要去做的便只有一件事。

无休止的高强度的弹奏,直到用我的手指,彻底摧毁这架铭刻冬马曜子的钢琴。


「 过ぎてゆく季节に

置いてきた宝物

大切なピースの欠けた

パズルだね

白い雪が街に

优しく积もるように

アルバムの空白を全部

埋めてしまおう

...... 」



WHITE ALBUM

大约在我出生前十多年前,泡沫经济时期就开始流行起来的歌曲,红极一时的少女偶像森川由绮的代表作。即便是我这样对于流行音乐没什么兴趣的人,也能跟着旋律哼上几句。

在傍晚空荡校园里飘扬的歌声,水平在普通人里出类拔萃,算得上能够把外行人唬住的程度。

不知疲倦的歌唱,就像飘雪的冬日里,与自己距离适度的火炉,从身前送来款款暖流。那种感觉,带给人浅眠一般的舒心。像是温柔的抚摸小孩子头发的一双手一样,逐渐平复了我愤怒焦躁的情绪。

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从窗户的缝隙飘来的略显清凉的风,第二音乐教室一尘不染的墙壁与天花板,清洁而又手感极佳的黑白琴键,亮度适宜的灯光,若隐若现的春日的花香。

以及,不会将我拒之千里的,温和歌声。

一切都像梦境一般。

一定真的在做梦。

手指不受控制地在琴键上飞舞,琴声应和着舒缓悠扬的歌声。

我的眼前,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

就像一个巨大的泡沫。

始终没有破碎,微微地震颤着。

「 这是什么...... 」

扑簌。扑簌。

不断滚落的泪水,阻挠了我的视野。

「 明明就没什么,却突然......」

性急的泪水与心脏完全不在同一频率,令眼前变得愈发模糊。速度与量都极为惊人,让人担心眼中的水分是不是会被榨干。泪珠像雨点一样落个不停,在我不停跃动的手指上摔成了碎片。因为泪滴太大,坠落到皮肤上甚至有一点疼。

这根本不合情理,我明明没这个打算。上一次落泪久远到就像是出生那一刻的事。

我甚至没有想哭的感觉,却不知为何,泪水流淌的好像呼吸一般。

我想,我哭起来一定很丑。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即使在哭泣中,那歌声也完全没有停止下来的意思,所以我的手指完全没有停止跃动。

因为无法伸手阻止,所以根本无计可施。泪水便也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搞不懂,搞不懂,完全搞不懂!

为什么会突然涌出这么多的泪水?为什么会积攒这么多的泪水?为什么这歌声对我如此的温柔?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所熟知的这个世界。

这种东西,我不想要。

有谁会稀罕啊。

不需要。

碍事。

讨厌。

该死。

烦人的家伙。

愤怒与不甘,正步调一致地奔涌在全身的每个角落。

为什么要让孤身一人的我听到如此温柔的,如此温暖的歌声?明明是不能够成为止痛药,而是只能成为我内心苦闷的催化剂的东西。

想是要对对方挑衅或是威胁似的,按动在黑白琴键上的手指愈发用力,钢琴传出的比起乐曲的旋律,更像是受伤的野兽在竭力咆哮,试图保全自己仅剩的一小块领地。

远离他,又或是赶走他之类的想法,此时完全退散了我的理智,占据了我的神经。视线逐渐失去了焦点,因为紧张,因为焦躁,因为恐慌,因为嫉妒。失去控制的手指,只能机械地重复弹奏同样高亢嘈杂的旋律。如果说先前是配合歌声的善意伴奏的话,如今便纯粹是破坏和谐的杂音了。

但是,那歌声却依然温柔的仿佛无边无际。

我所得到的,已经超越地平线的边缘,达到了未知的领域。

这种温暖,令我的整个身体几乎都要为之融解。

我想,如果魔鬼打算以这种温柔为诱饵,我也会心甘情愿一点点沉溺其中。

对我而言,对孤身一人存在在这个国家的我而言,这种温柔已经超越了极点。

颤抖的身体与泪水,令我的全身心,都断了线般倾泻而下。

歌声,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胃液如同海浪一般,在肚子里时退时涨。怀抱着难以断绝的不悦感,如同祈盼天明一般凝视着夜幕。

CD机上一遍遍循环播放着森川由绮的WHITE ALBUM。从学校回去就翻遍了家里那个人收藏的所有的CD,无果的情况下赶在电车停运前去24小时营业的唱片店里摆脱店员找到了沾满灰尘的CD。理所当然地错过了最后一班电车只能走路回家。

即使喉渴难耐,也懒得动弹。

茫茫然的心中,只希望可以早点结束。至于想要结束什么,则不甚明了。

如同明明身在家中,却默默低吟着想要回家的心情。

惶恐?不安?孤独?总之是某种泛着蓝色的阴冷感情。

明知有所欠缺,却无法将其填补的焦躁感。

这些情绪仅仅持续了一整夜,我的心就陷入了走投无路的闭塞。

不要消失掉吧。

歌声。

如果可以,不要像那个人一样,从我的眼前消失掉吧。

光是想象一下,情绪就浑浊起来。就像是自己的心里,渐渐多出了一堆不认识的建筑物。

可能是太干燥了,我的眼睛很疼。我重重地闭上了双眼,于是伴随着一种麻酥酥的疼痛,眼角渗出了几滴泪水。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走出别墅,并锁好了门。把钥匙塞进口袋里的时候,发出了与买CD时找零的硬币碰在一起的声音。

走到大路的时候,没有爬上去电车站的过街天桥,去学校需要搭乘电车。我选择了右转,穿过一片绿化带,一家门前停满自行车的便利店隔壁藏着一台自动贩卖机。

那些逃课闲逛回家的日子,我总会买上一罐温热的牛奶咖啡。

我走过去,习惯性地买了一罐牛奶咖啡,是在售的品种里最甜的那一种,毕竟售货机里所有的咖啡我都尝试过。

走回电车站,搭乘电车,到站之后步行去学园。不出所料的,这个时间,连看门人都还没有上班。昨天离开学院时故意没有锁上的侧门,万幸也没有被人或是风锁上。

就这样,声音静止到了令耳朵发痛的程度。用力推开天台锈迹斑斑的大门。刹那间,产生了一种全身上下都在发光般的错觉。

空无一人的天台上,漂浮着无数块拼图状的白色碎片。意识得到了迅速激活,就好像被强行打开了无数气孔,强烈的喷发着蒸汽。

「我,真像个白痴啊。」

昨天,因为把所有的神经都用来感知那个歌声,所以我可以非常确信演唱者所处的位置。

搞不懂。

我没办法,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心中的疑问之深,仿佛无论下沉多久,都永远无法触底。


在第二音乐教室百无聊赖地独自弹奏到临近傍晚,把脑海里想的出的所有乐谱都通通演奏了一遍,指尖已经肿胀发红,一碰就疼的要命。

除了弹奏之外,能做的事情就只有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接下来的三年我都将在这所学园里度过,事到如今我仍然无法产生真切的实感。

喉咙渴的冒烟,额头上挂着一层黏腻的汗珠。脑子晕晕的,手表还老实的戴在手腕上,却看不清现在几点。

就这么睁着眼睛,老老实实地睡了一会儿。

然后,夜幕降临了。

那个歌声是否有过再次响起呢?

我的空虚躯壳下,没有痛楚,却感受到喷涌而出的血流。

有过,没有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是讨厌的杂音罢了。

不过是弹错的音符罢了。

不过是个讨厌的家伙罢了。

讨厌。

碍事。

该死。

听到那首歌的事,太讨厌了。

和那家伙在同一所学校的事,太讨厌了。



推开第二音乐教室的大门,大步流星地跳上楼梯,用力蹬踏着地面。

这种心脏和手腕像是连接到了一般剧烈的跃动并奔腾的感觉,不惜粉身碎骨般拼尽全力的感觉,已经被我遗忘了多久呢?

推开天台的大门,理应无人踏足的天台正中心的位置被放上了一只红茶罐。是我讨厌的,完全清淡的没有一丝糖分的那种。茶罐下压着一张被仔细折叠起来的,从练习本上撕下的纸片。

「 谢谢你,PIANO 君。」

没有抬头,没有署名,只有一张极其抽象的笑脸。



如今回忆起来。

可能是从这一天起,我与她,才真正迈出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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