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见欧西莉亚时她是战场上逃难的少女,而我是战争之神马尔斯的最年轻的神使。
一场战役掠夺了这荒原上大部分的生机,她大概是这满地死亡里为数不多的活物。
大陆上大大小小的战争从未有过一刻止息,和平总是难以覆盖每一个角落,像这样小型的战役简直不足一提,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稍显平庸。可就是这样在战术家眼里卑不足道的小战役,却依然能制造饿殍遍地,家破人亡。
就譬如欧西莉亚,战争的一粒尘埃在她眼里重如一座大山。她用瘦弱的双臂搂着父亲的尸体,抬起头来,我们的视线穿越带着血腥的风碰撞在一起。
我很惊讶,因为这奇迹般活下来的弱小的女孩竟然没有哭,那张藏在凌乱黑发下脸庞遍布伤痕和污渍,却唯独看不见泪痕,那双湛蓝的眼瞳里盛满了悲伤却没有溢出半滴泪水。
我在她身上感觉不到一丝魔力的波动,因此我坚信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大概还没成年。我在战场上见过无数像她这般年纪的可怜女孩,她们像是脆弱的菟丝子,是风雨里飘摇的落花,被战争的铁拳肆意凌虐,一点点的苦痛便叫她们痛不欲生,只能如猛兽牙边的野兽发出垂死的悲鸣和孱弱的挣扎。
假如她嚎啕大哭,我会怜悯她但绝不会救她,但她的坚强震撼了我,于是我向她伸出了手。那时的我是如此愚蠢而天真,我竟以为她和我一样,是蒙尘的女武神,我甚至想象着她会在未来成为和我比肩的强大战士。
我问她要不要跟我走,看见她的喉咙滚动,脆弱的身体不断颤抖。直到现在我依然好奇,她当时看着眼前骑着战马一身戎装,看似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到底想着什么呢?是震撼、感激、惊恐,还是疑惑?当时,这挂着勉强遮体的破布,乱糟糟的女孩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自作多情的我便捞起她策马离去。
我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将她锢在我的怀里,耳边风声呼啸,远处传来士兵愈来愈近的战吼,我真觉得我是个英雄。她手足无措地缩在我的怀里,一阵狂风吹落了她摇摇欲坠的草鞋,于是她又望着自己布满脏污的赤足发出一声叹息。我以为她还在怜惜自己为数不多的财产,担忧我将她掳去哪里不好逃跑,想着她还不知道她是多么幸运。
我傲慢地开口:“我是战争之神马尔斯的神使,感激吧少女,你被战神拯救了。”
她这下将那四处飘散的视线聚拢在我的身上了,她眨着美丽的蓝色眼睛,仿佛没听见战争之神几个字一样,只是用沙哑的嗓音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与今后让我魂牵梦萦的流水般清越的声音不同,她好像许久没饮水了,又或许是内脏受了伤,声音如同大火焚燎后干枯的树皮剥落。
我听着这枯槁的声音怔了怔,竟老实地回答了:“我叫戈戎。”
她笑了,牵起干裂的嘴角:“我叫欧西莉亚。”
欧西莉亚,几个字节在我的喉头翻滚,我天真又无知地也笑起来:“这个名字是海洋的意思。”
海洋,她的名字代表着海洋。现在想来,她的命运或许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盖棺定论,以后我所有的挣扎,不过是蚍蜉撼树,滑稽且荒唐,她生来就属于海洋,而我只是自作聪明的旱地虫豸,我妄图改变海的命运,最终只被无尽的咸湿阴冷淹没。
我们在战马上颠簸,她是那样纤细,又是那样轻,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鸟。迎面奔来的风吹散了她身上泥土、血液和硝烟混合的怪味,她缩在我怀中一动不动,说不出是因为乖巧还是谨慎。
我看见她破损的衣服下裸露的背脊,硝烟的漆黑沾染上白雪覆盖的骨感土地,于是我斟酌着开口:“冷吗?”
她转过头看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说话。
我叹气,毕竟你也不能指望从生死边缘走出来的女孩放下戒备,但我还是解下我的披风,搭在她的肩头。
“谢谢。”
多谢料峭的风,她接受了我的好意,裹紧了我的披风,将自己团成更小的一团。
然后我们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是不是干了件傻事呢?我后知后觉地想着。
我早就过了会因为见识妻离子散就伤春感秋的年岁,再也没有冲冠一怒的满腔热血。但仔细想想,捡起欧西莉亚这件事实在算不上多理智,但那时我是没想这么多,我自以为是地安慰自己——英雄不问出处,我的慧眼将为战争神殿带来一位优秀的战士。
“我会死吗?”
就当我神游天外时,我怀中的女孩那微弱干枯的声音恰好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们早晚都会死的。”我不合时宜地开了一句玩笑,下一秒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这就是你搭讪女孩的本事吗,戈戎,有够好笑的。
她当然不会笑,吐出来的字句更加冰冷:“那就是折磨了,刑罚,虐待,奴役,你们是不是都会这个?”
就如同我的自我介绍,我是战争的使者,争强好胜已经成为了我血液的一部分。但你要将一些低劣的,残忍的形容加诸我身,那就是偏见了。
于是我有点闷闷不乐地回应:“当然不是,不然我该虏走一大车,就你这小身板哪够,这次的战争和我们一点关系没有。”
她面无表情,然后我只能在那幽静的蓝色里节节败退,慌张地岔开话题:“我是说,你要不要喝点水?”
接着我摸向我的后腰,我的水壶就在那。
欧西莉亚歪着头,在她的视线里,我一只手抓着缰绳,一只手猥琐的在背后摸索,终于掏出一只漆黑的水壶,又在空中摇来摇去,然后一切动作都停滞,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只是尴尬地微笑。
哎呀,完蛋,我的水壶是空的。
总之,那时我带她去见了战争之神马尔斯。马尔斯冕下虽是神族,但体格是标准的海格族战士,小小的欧西莉亚藏在冕下健壮的身躯投下的阴影里,却没有露怯。
我很赞赏我的女武神,但我怀着邀功般雀跃的心情看向马尔斯冕下时,却被他眼里的肃寂吓到了。冕下不喜欢她。
我不解,冕下向来赞赏强大的心灵,他的睿智绝不会被这弱小的外壳蒙蔽。
大殿内是良久的沉默。最后,马尔斯的神色舒缓了下来,他看向我,说:“戈戎,这是你带来的朋友,照顾好她。”
我很失落,我认为冕下一定会赏识她,我的脑海里浮现了欧西莉亚的种种表现,保证自己没有因为走神错过她的任何一点微弱的变化,我保证她拥有坚强的灵魂,却又害怕是自己资历尚浅,担忧马尔斯冕下会对我感到失望。
然而,什么都没有,没有数落,没有斥责,没有解释也没有说教。马尔斯冕下就那么轻飘飘地丢下一句,然后对欧西莉亚再无多言,接着,他像往常一样叮嘱了一些工作相关的事,好像我捡来的女孩只是一只不足为奇的小宠物。
说完了事,马尔斯冕下越过欧西莉亚离开了神殿,于是偌大的空地里就只余我两人了。她看着我茫然无措,似乎想走近我,看着沾着污渍的双足在洁白的大理石地板上印下乌黑的痕迹又止住了脚步。我这才后知后觉她是怎样一个糟糕的状态。
我和她的故事,就在这样一个并不美妙的时机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