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金龟老爷车驶离快速道路，沿途从双线道驶入单行道，地上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新旧交叠，震得老爷车一颠一癫。单行道两侧水沟不设加盖，深沟宽口，设计来灌溉分流，路是越来越窄，沟是越来越宽，怕车子滑进去的李有闲减速慢行。

她压身在方向盘上，凑前随处张望，放眼不是农田就是荒地，偶有铁皮加盖的畜牧场，能有住人的地方皆看不到什麽两层以上的建筑，转角还看见一座弃置已久的加油站让李有闲不由得深思，一个穷乡僻野，加油站都得倒掉的乡下地方，到底在这裡执业的工班能接什麽活？

人生中第一次闻到鸭舍的屎味，李有闲紧急关上车窗口，太迟了，生化炸弹的恐怖气味在车子裡久久不散，她乾呕又眼角带泪想：历史上第一个将茶叶冠上鸭屎香的人，那嗅觉估计…不对，这还是个人吗。

当GPS显示抵达目的地时，李有闲查看地图，村子距离垦丁有四十分钟的车程，周遭最热闹的地点只是一个小镇，五洲乡是个人口主要以畜牧业为主的小乡村。

这栋约三楼高的水泥建筑背靠山景坐落在交错的农田上，沿着鹅卵石子路走近，李有闲将双手举在眉间挡住午后热辣的太阳，抬起头观赏外观似童话高塔的建筑。

环绕水泥皮生长的植物正是开花的季节，小黄花点缀青葱绿油油的树藤，大面积包围冷色的塔房。

像适合度假的独立民宿，她想。李有闲凑前细看植物，注意到藤蔓上有一颗颗小球球像吸盘一样，这使得植物能够紧贴牆壁向上生长，而不会破坏表皮，植物能给房舍减少尘土，增加湿气，并且降低室内温度。

这些沿着牆壁生长的植物，有单叶生，有五叶生，有锯齿边有圆边，各有各的名字，但俗称都一样叫爬牆虎。

这爬牆虎长还不错，要是我栽种一些在我的工作室前门，既能吸引眼球，也能降低没有骑楼造成的日晒。

不然我就拔一些漂亮点的回去种。李有闲盘算起无本生意。

此时此刻，楼内正在电光火石。

赵地锦伸手关闭焊接机的开关，她拔下防护面罩，汗水流淌了整个胸口，唇珠上的水滴挂着欲落未落，她拔下厚实的手套，将脖子上的擦汗巾拿到水龙头下大力冲刷，然后把吸饱地下水的冰凉汗巾盖到发烫的脸皮上，降下令脑袋昏昏沉沉的灼热感。

摘下汗巾，赵地锦抬起的头颅刚好正对着监视器萤幕，画面上一名衣着飘飘长裙，揹着看起来像装着什麽厚重手提布包的女人，正面朝牆壁，贼头贼脑地拆她家的爬牆虎。

〝……〞

看见赵地锦往大门的方向大步走去，林秀秀也脱下了她的面罩。〝妳要去哪？〞

〝有陌生人在外面。〞

〝欸欸欸，妳别这样子就出门！先套上外套。〞

赵地锦一低头，这才注意到白色的无袖背心已经湿了大半，裡面的运动内衣紧紧贴着半透明的背心，伸手取过旁边的凉感外套，她一边套上身，一边推开了大门。

李有闲成功拆下了一条，展开双臂，双手各抓着爬牆虎的一头，琢磨着该如何保存。

后方突如其来的斥喝声让李有闲浑身一颤，她慌慌张张转过头，因为身体摆动幅度大，肩膀直接撞上牆壁，她痛得嘴角一抽，不小心就踩着了刚刚从手裡落下的那串爬牆虎。

赵地锦觉得此情此景，像极了老鼠撞见年迈的猫，猫没半点兴趣，脑补过度的老鼠却吓得到处乱窜。

李有闲终于把专注力从疼痛的肩膀移开，这才发现面前是位具有得天独厚之资的美女，剪着俐落的短发，双颊特别红润，唇峰的邱比特之弓闪翘水光，不知怎麽李有闲看着就觉得有些色气。

〝妳在这裡做什麽？〞赵地锦指着被怪人踩着的那串爬牆虎。

李有闲急忙从地上捡起来，啪，没注意脚还踩着另一头，直接断成两半。

〝……〞

〝这个不是黄金葛，妳整条拿回去种也会死，妳要拿，直接摘种子回家就可以了。〞赵地锦见对方低着头，耳根子红通通的，也不想再追问下去。

〝妳是开车路过这裡的游客吧，这裡是私人土地，不是郊游的地方。〞

〝不是的。〞李有闲故作镇定。〝…我是个室内设计师，想找长期合作的工班，想找你们的班长谈谈。〞谈怎麽拒绝妳们。

赵地锦端详着李有闲的模样，她认出了这个人。

她没说出来，神态就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地陌生〝那妳跟我进来吧。〞

这栋建筑内部也很有特色，爬牆虎三个字是用萤光灯镶在水泥壁上，一头嵌入建筑的旋转楼梯螺旋延伸上顶楼，中空设计的採光，使顶楼的天窗贯穿三个楼层的採光，看起来很魔幻，李有闲很喜欢，她想知道这是谁设计的，可是当她想问赵地锦，美女根本不太想理採她。

一楼有个穿工服的女人正在焊接一个大型镂空的物件，李有闲觉得物件看起来像某种动物的头。

焊接的女人放下手上的活，面色不善地盯着李有闲，问她是谁。

都说屏东人很热情，怎麽我遇到的这一个两个脸都臭成这样，人家说和气生财，妳们这种态度是能赚钱的吗？

就算是曾经作为事务所的首席室内设计师，李有闲都得拍客人的马屁，技术再怎麽好，像这种态度也没办法在圈子裡活下去。

〝我是来找贵班的工班长。〞就妳们这种态度，我就要跟班长打小报告。

林秀秀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歪着身子一脸看傻子的脸。〝领妳进来的就是。〞

李有闲嘴张得像裡面塞了颗鸡蛋，赶紧跟着美女班长的屁股上二楼。

有空调的二楼让满头大汗的李有闲飘飘欲仙，迎宾室裡面有一大片落地窗，看得到乡间远景，又能巧妙的避过太阳直射的角度，虽然设计很新潮，迎客方式却很传统，赵地锦泡了一壶普尔奉客。

李有闲看着这位美女班长露出修长的天鹅颈，低头为她忙裡忙出的准备茶具，心裡更是飘飘然，要是地方有这样的高级茶可以喝，那我他妈还不喝爆。

赵地锦看对方是女的，也就觉得穿着外套很多馀，随手脱在一旁。

美女班长锁骨以下的皮肤白皙又闪着湿漉漉的水光，弯下身子露出引人遐想的角度，李有闲脑子轰地乱成一团，她慌慌张张从手提布包裡拿出作品集。

〝这是我的平板，麻烦看一下。〞

赵地锦盯着眼前的相册，不发一语。

〝我是说…这是我的作品集，当然，我也有带平板过来，只是比起PDF档，我更喜欢有温度的呈现方式，所以我将作品集结成册，方便妳直接翻阅我的作品。〞

好好欣赏吧，妳们肯定没见识过。李有闲沾沾自喜地想。

赵地锦弯下身，拿起作品集翻阅。’

这个角度绝了！李有闲也有得好好欣赏。

赵地锦虽然觉得李有闲人挺古怪，但没往同志那方面想，她见过的女同志打扮都很阳刚，说喜欢她的小迷妹们，也不会看着她的胸口流口水，所有并没往心裡去。

赵地锦翻动作品集，直到画面停在一个小套房改造成一家三口可住的民宿案。〝妳以前是卓越设计联合事务所的首席设计师，别说设计业，就连建筑公司都会抢着跟妳签约，怎麽找工班找到我们这样的乡下来了？〞

我懂，是不是很惊喜？看在妳是个美女，我愿意合作看看，当我两年的助理，陈咬金那边我也算能交代过去了。

李有闲坐直身子。〝我准备开个人工作室了，所以才正在到处找可以长期合作的工班团队，如果工班技术够好，我也愿意全程负责监工。毕竟对每一个想打造个人风格的设计师，技术跟团队契合度是与成果紧密相依的。因为之前看过你们的网站，我对你们很感兴趣，如果未来真的能长久合作，应该说，只专属跟我合作，你们会有更多的市场代表作，妳可以看看我的作品，其中有澳洲南十字商城和孟买旧楼改造案，毕竟卓越承包过很多跨国大企业的建设案，我基本上装潢、商业佈置、建筑全都有涉猎。〞她这麽多年来，一直是最佳爆肝设计师。

美女班长无动于衷，她很沉默。

〝有什麽不懂的，需要我解释吗？〞李有闲拨了一下长发。

赵地锦摇头。〝我想该如何婉转的拒绝妳，但我想不到。〞

〝……〞我有听错吗？

〝容许我开门见山地说吧．请设计师本身就很花钱，妳的设计费定价也高于市场，妳要我们跟妳合作，那少了业务跟承包商的帮忙，像妳们这种大型事务所出身的设计师，没有人脉的情况也不可能再接到大企业案，单飞后一年能有几次签约的机会？〞赵地锦面无表情地问道。

〝……〞一毕业就进入跨国设计事务所，不断在画图跟进修考试中爆肝的李有闲答不上来。

〝大型事务所出身的设计师通常都有建筑师跟室内设计的双证照，所以很常自己跑去兼差建筑业那些只需要图纸设计的私活，可是做为妳专属的工班，却需要以妳的工程时间为准，容易打断大伙们自己点工的机会，大家都要吃饭，而妳却要专属，那妳拿什麽养我的工班？〞

〝……〞李有闲囊中羞涩。

〝妳愿意自己监工，就表示妳时间很多，多到能全程看管工程跟质检。当然，也可能就像妳自己讲的，妳想要有代表作，想要打造个人风格，愿意牺牲。但从妳并没有跟我提出实际的项目，也没有给我看看妳所谓的个人风格草案，我猜想，妳可能目前手上并没有案子可以给我们。〞

〝李小姐，容许我说一句，妳这样的形式比较像来应徵做我的设计师。〞赵地锦压下身，小声而谨慎的对李有闲说。〝可是不好意思，我目前不需要设计师。〞

〝……〞如果陈咬金知道是我被拒绝了．会有什麽反应？

〝所以妳一个资深设计师，千里迢迢到乡下来跟我们一个小工班合作，为什麽？〞

不是，是妳有钱的亲戚陈咬金叫我来关照妳的。李有闲觉得再说下去，好像自己的一层皮都要给扒下来了。被损成这样，再多看这美女两眼，李有闲只觉得有剁剁逼人的恐怖。

赵地锦见李有闲都哑口无言了，也不想再拆对方的台子。〝我好像看过，妳这个规划有上电视吧？〞赵地锦指着眼前的照片。

〝是啊，主持人还给我取了很中二的外号，异度空间の设计师，说我能看得见一般人看不到的空间，100%完善的利用。哈哈哈…〞

赵地锦没有笑，李有闲很尴尬。

〝嗯，挺好的。〞赵地锦点点头。〝其实我手上正好有一个案子在考虑要不要接手，妳也可以考虑要不要参与，如果不嫌弃价钱普通，给妳图纸的抽成也是可以。〞她拿起手机计算器点了几下，然后把数字给李有闲看。〝大概这个数。〞

〝……〞有点少，而且有股施捨的味道。但如果被陈咬金知道自己胆敢拒绝合作的机会，她可以直接转行了。〝作为能与贵班首次合作的机会，钱不是问题，重要是有挑战的价值。〞

〝好，我刚好手头上没事，可以今天就带妳去看看场地。〞赵地锦拿起手机写了一些讯息。

〝很好！择日不如撞日，我喜欢妳的行动力，是家庭房改造吗？还是住商合一？我可以先去採访住户吗？〞

赵地锦指着一旁的落地窗。〝看到远处那间白色建筑了吗？〞

〝看到了。〞

〝那是一间猪舍，万丹有卖他家产的猪脚，蛮好吃的。〞

〝……〞班长到底在说三小玩意。

〝这家猪舍的老闆说他杀生太多，想找我修缮一间庙。〞赵地锦喝了一口茶。〝妳不是看得见一般人看不到的空间吗？妳认为这算不算住商和一？〞

妳他妈当我是阴阳眼啊？

〝考虑接案的时候，我提前去实地勘查了，临时发现存在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但与其现在口述给妳知道，不如实地带妳去考察比较好。〞

〝…好。〞

〝另外，其实妳如果跟我们合作的话，可以把重心放在设计图纸。〞赵地锦指了旁边的证照。有一张不起眼的建筑物室内装修工程乙级技术士的证照就贴在牆壁上，头像就是美女班长的照片。

〝因为我通常都自己负责全程监工，还轮不到妳。〞

赵地锦看似没有恶意，但讲出来的话句句打李有闲的脸。

想想陈咬金的嘴脸，李有闲的心情立即平静下来，假笑道。〝那更好，年纪轻轻就那麽有管理能力，班长跟工班的未来真是不可限量啊。〞我才是有求于人的那个，我才是有求于人的那个。

〝李小姐，客气了，我们只是普通做工的。〞赵地锦喝了一口茶，淡定回复。〝现场勘查的话，最好是趁着天黑前过去，而且妳不是想採访裡面的住户吗？正好带妳去看看。〞

〝…请问那个我看得到吗？〞李有闲咬牙切齿的陪笑。

〝介于看得到跟看不到之间吧。〞

〝……〞

〝别误会啊，我是指灯光照射不足，所以晚上就什麽也看不见了。〞

李有闲总觉得美女是一本正经的挖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