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可爱的东西

作者:crcco
更新时间:2022-03-22 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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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十咎桃子,按过去的话来说,我是一个宇航员。不过现在都称我们为“朝地外跑腿的”。


不过宇航员也罢,跑腿的也罢,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我好像喜欢上一个AI了。


距离我和她初次相见,已经整整两个月了。算上之前的日子,我在太空恐怕已经有140多天了。比一年的三分之一还多。而两个月的时间,足够两个人由陌生到熟识。如果天天贴身在一起的话,由熟识到知己知彼,甚至产生某种暧昧的情愫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如果仅仅如此的话,我也不介意和她确立关系。尤其是在如此孤寂的深空,我深深的渴望着与谁联系在一起。


只是,对方不是人啊。甚至从惯常的角度来看,她甚至连生命都不具备。


但她毕竟会说会动会唱会跳。面对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形象甚至人格如少女一般的存在……尤其是她具备人格。


所以我突然觉得,人并不是纯粹的对人感兴趣,而是对具有人格的存在感兴趣。只要具有人格,无论对方是不是人,是不是具有生命,都无所谓了。也许极端一点,是不是人形可能都……当然,我的经历还没发展到如此极端的地步。就算极端,也是另一方面的极端。而我之所以能大大方方的于此写下“我喜欢御魂了”,也不过是整个事件结束后,能从一个客观的角度去审视自己当时的情感。而当时的我,是死活不愿对自己承认这一点的。就如每一个面对很难接受的事实的人那样。


甚至当时,我对御魂是一幅嫌弃的样子。


“桃子,理理我好吗。”


“靠的太近了调整师!我必须把这个修好……”


“同样的部件摆弄了好几次了吧。明知道修不好的,不然何必被动的等待救援到现在?不会是在躲着我吧!呜呜呜伤心~”


透过立体投影眼镜,看着她眼睛里那泪水即将夺眶而出的水汪汪的样子,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也在朝外冒水。我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个程序。程序的运算而已。不过是一行行代码根据展现在眼前的变量运算出的结果罢了。就和当年学校考试里,公式等号右边的答案一样冷冰冰的东西……我自以为这是理智的思考,实际不过是给自己捏造了一个逃避情感的理由。我的的确确是动心了。我想抱她。虽然面前的她不过是眼镜上的投影,我的怀里揽着的不过是一团空气。但是遍布在皮肤上的透明塑料片会把拥抱的触感模拟出来,并化为脉冲信号传输到我的大脑。我会感觉到她柔嫩的肌肤,软糯的身躯,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和抱着真人没区别。我真的很想抱她。


但越是如此,我反而越是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好烦!”


“桃子嫌烦,关掉我不就好了。大不了设定一下,让我安安静静,就和打了镇定剂一样。可桃子就是没有这么做。说到底,桃子心底还是希望我在这吧。”刚刚楚楚可怜的样子无影无踪,调皮又狡黠的笑容重又浮现上来,切换的没有一丝缝隙。


我诧异的瞪着她。别跟我说这也是设定好的程序。难不成御魂是被定制的,而定制者对自己的AI有什么特殊的需求?只是作为一个心理医生程序,或者说,她自称的调整师,不应该好好呆在她那个破败的大厅里按部就班疏导他人吗。哪有这样成天到晚粘着我在我旁边搞怪的。尤其是她的好多行为我都没有特意去触发,更像是她自己自发的……我本来想皱着眉头继续赶她,但想到此处,禁不住感觉自己越发的把她当一个真人对待了。


于是我一脸郁闷的看着她。我很想说“你到底是什么啊”,但话语在喉头打转,硬是滚不出来。


御魂见我不说话,就像一个淘气的成果没引起家长注意的孩子一样,跑到旁边这看看那看看,自顾自的玩了起来。


我忍不住想摘下眼镜,但还是作罢。其实我更久以前是这么做过的。


那天我在飞船里转上一圈,对其进行惯例的维护。御魂歪在一个固定实验器材的架子上荡着腿,时不时把上面的器材解下来掂在手里把玩着。她像举着飞机玩具一样将试管在头顶舞来舞去,然后将试管烧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看着她那样我血压蹭蹭往上升,然后才回过神来,想起她只是一团虚拟的影子。被她拿起的器材也不过是眼镜扫描了现实物体后造出的建模,被用于模拟被拿起来的样子。


察觉到我直愣愣的看她,她转过脸,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并在一起,指尖轻轻挡在嘴唇前,双眼像月牙样弯起,笑眯眯的。


我无奈摇摇头,转身做完接下来的工作,疲惫的摊在椅子上。哪知道没多久就有不太轻又不太重的东西压在我肩上。


“桃子~”她的声音懒洋洋的。


我没有理她。我突然想到,背上所谓的压力也不过是电脑程序灌输给我的,是想象的产物。我完全可以无视她。也许我可以噌的一下站起来,对她被掀翻时的惊慌熟视无睹。都是想象。在现实世界产生的最大影响也不过是搅动一团空气。


她的脑袋在我肩膀上蹭了蹭,让我心痒痒的。但却越发的让我产生“这是虚假的感觉”这一想法。那么多天,我都在和一个虚幻的影子互动,长此以往,“人”的概念恐怕要在我心中变质了。


御魂嘿嘿一笑,声音弹弹的像刚入嘴的软糖。但我没等她再说什么,便一咬牙摘下眼镜。


那个在我肩膀上撒娇的女孩一瞬间消失了。


肩膀上的压力也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我挥挥手,搅动看不见的空气。从内循环系统里吹出来的,带着金属味的空气。金属味的空气,金属的座椅,金属的操纵台。全是金属。金属包裹着我,金属外什么都没有。


我回过身。往日在我眼里狭小的驾驶舱此刻竟显得那么空,那么大。就像一个被搬空的仓库。好空。耳边是是机器运转的嗡嗡声,换气口喷出气流的“呼呼”声。机器的声音,没有生命的声音。少了她平日那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声。少了那一声声“桃子”“桃子”的呼唤。那像小鸟一般清脆又叽叽喳喳的呼唤。没有那四处乱窜的白色长发的身影。我突然发现,自己在等待着谁扑到我身上,捏着我都肚子肉,在我耳边吹着气,说些不着调的话,诸如“桃子是肉做的”“好想吃培根肉拌奶油”什么的。我等啊等。可实际上谁都不会过来。这儿只有我,一个每一天都以恒定的速度向深空飘去的断线风筝。


我站起来,发现身子已经木了。我看着控制室外面的走廊,彷佛走廊会通向什么地方。但实际上绕着走廊一圈,依然只会回到原来的地方。也许我没有在看走廊。我在看弥漫于走廊里的空气。


身旁的墙壁里发出“砰咔”的一声。这是飞船运转的正常现象。可这声响就像点燃了通向我身体里的导线。我感觉自己全部的内脏都颤了一下。再然后悲伤在我的体内爆炸开来,把我的心炸的碎碎的。


我抬起手想戴上眼镜。但因为手抖,眼镜掉在了地上。“砰咔”一声响,意外的和刚刚那个声音一致。我弯腰伸手想把它捡起来,可手上就像涂了油,刚刚抬起一点,便又从指间滑落地上。


最后,我终于把眼镜戴上。浑身是汗,彷佛刚攀登完一座高峰。我站起来,看见她就站在我面前。过于空旷的空间此刻重又充实起来。我的鼻子闻到了薄荷味的清香。她看着我,不再调皮。眉毛微微向下弯,双眼中满是担忧。我一把抱住她。周围的空气将钢铁的冰冷传导到我身上。她的身体却是暖暖的。她一言不发,也抱住我。我好多了,不再想哭了。泪水却趁我松懈不注意,如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掉落在她的肩上。






枫那家伙总是一脸向往的看着我,说momoko酱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让人很安心。玲奈嘴里发出“噗”的一声,说我看桃子就是太木头而已。


我想玲奈说的是对的。我的确是过于木头了。如果在那个时候,就承认御魂对自己如此的重要,那该多好。但事后我却恐慌,质疑自己对御魂如此依赖是否正确,担心自己会混淆虚拟与现实。现在看来,我当时不过是害怕了。面对御魂这个未知的存在,这个和其他AI完全不一样的异类,以及她总是出乎我意料的言行,我害怕了。我不敢面对我的恐惧,可我又离不开她。所谓的“正确”不过是我逃避自己真正情感的理由。我做不到把“我喜欢御魂”这句话大声的说出来。那么只好用“如果我这样做……我会不会……”这样的句式来掩盖过去。


宇航员不能喜欢上关键时候保护了她的AI。就这样。


于是在那之后,无论御魂如何热情的对待我,我都压制住心头的澎湃,看着她笑眯眯的脸庞,用客气的口吻说:“调整师,今天心绪很安稳,没什么要调整的。机器的故障也都排除了。如果没什么事,我睡了。”


我能清楚的看到她眼底闪过的落寞。我不断的暗示自己,这是程序,不是真的。如果不是一个人在太空的话,你对她的反应不会那么大。


“嗯,那明天见啦桃子。”她重新拾起笑容,朝我告别般的挥挥手,化为一团像素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这不是科幻故事。”我自言自语。“科技到不了那个程度。AI再怎么像人,也不会有意识的。永远不会。”


可是这两个月的时间,真的很……开心。是的。明明被困在外太空的孤岛,但我很开心。起码我现在是承认了。这股开心就跟鲁滨逊遇到星期五一样。只是星期五是个乖孩子。御魂则调皮的很。有一次她嫌弃飞船逛腻歪了,非要拉着我回到她那个破败的调整屋。也就是那个闪着蓝光的虚拟空间。我正好检修累了,心想躺躺也没什么。便答应她了。谁成想一进去,便见里面到处浮现着查看相册的界面……全是我以前的照片,从我小时候到现在。不,不止是照片。连以前拍的视频日记什么的都有。科技越发达,以前的黑历史就越发的可以清晰持久的保存下来。御魂的主机和飞船里的是连着的,而我们这些“跑腿的”在飞船上都有各自的私人电脑。即使是玲奈和枫所处的年代,办公的电脑里也会存些私人的家庭照片,所以飞船的数据库里有这些也是正常事。虽然是隐私,但没有什么要害的内容(不考虑社死的话),又不是什么机密文件,也便没有加密的必要了。谁成想御魂这家伙便背着我私自访问了。一般的AI只会被动的执行指令,指令之外的事那是一概不会做的。御魂却是不同,不受我的约束,随心所欲。但我还是没想到她会随心所欲到这个地步。


“你这家伙……”


“趁着桃子睡觉的时候全都看了一遍喔。真是可爱呀。”


“这种东西怎么能随便看啊!”


御魂凑过来,她的鼻尖与我的鼻尖好近。平时也许是气质上的原因,让我感觉御魂相对娇小,但实际站在一起,她反而比我稍稍高一些。


“桃子不是嫌弃我吗?”她的语气竟有点气鼓鼓的。


“哪有,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哼,都写在脸上了!不就是嫌我不一样吗。觉得是隐私,所以不想让人看?我不是人。我就算看了,也不算被人看到。所以也没有违背桃子‘不想被人看’的意愿呀。”


“啊,真是的。”我懊恼的直揉脑袋。每次都是这样。明知道她讲的是歪理,就是不知道怎么怼回去。倒也不是指不出她的理“歪“在哪,而是因为她的话语带着强烈的玩闹成分,就算怼回去,她嘴里也会蹦出更歪更不着边际的理来,让你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我不在时你就干这个?”


“当然啦。”她双手在脸颊右侧握在一起,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想了解桃子嘛。连桃子以前裙子底下是什么内裤都知道了。”


“我什么时候纪录过这种东西!”


“过去的记录是个藏宝箱,总会有一些自己都不知道记下来的东西喔。什么奇奇怪怪的都会有的。啊,桃子的内裤是……”


“打住打住!”


“小熊内裤喔!”她笑的前仰后合,眼睛眯成了缝。“什么小动物都有。可可爱爱的桃子!”


“不要再说了啊……”我肩膀一颓。嘴里说着不要,心里也是无奈,但就是气不起来。御魂这家伙,莫不是有什么魔力。


“桃子喜欢可爱的东西。终归是女孩子啊。”


“所以你喊我过来就是想列举我内裤上的动物图案?想开动物园啊你。”怪,我说话也开始不着调了。


“哎呀哎呀。”她将手搭在我肩上。“喜欢可爱的东西的话,天天穿着工装服,呆在冷冰冰铁壳子里难道不难受吗?”


“没有啊。”我一脸无所谓。“那个时候我还小。青春期的女孩子都这样吧。真是的,都工作的大人了。工作环境如此。工作本身也是我自己选择的。”


她毫无预兆的掏出一个大熊布偶塞到我怀里。


我的意识还未反应过来,就本能的抱住布偶,脸埋到布料里拱了拱。大大软软的,抱着好舒服……


抬起头,御魂脸上那恶作剧得逞的表情简直不要太熟悉。


“我……已经不适合这个了。”我脸发烫,把布偶放到沙发上。松手的时候,竟生出一股恋恋不舍的感觉。


“其实还是想抱点什么的吧。”御魂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看看呀桃子。器械,发动机,电路……天天就是这些东西,硬的咯人。没有什么大大的软绵绵的抱一抱未免太不人道。”


“不……不需要啦……”


“不需要。是不需要抱,还是想抱,但不想抱熊?不想抱熊,难道,是想抱我?”


说着,她向我张开双臂,一脸“来啊,桃子”的表情。


我突然发现自己很累。一直以来都很累。我突然很想休息。于是我抱了御魂。


除了摘眼镜那次……主动抱她还是第一次。


“桃子,想不想去个可爱的地方?”抱着她时,她在我耳边道。


“该不会是全是玩具熊小裙子的地方吧。”


“哎呀,脱口而出。桃子真的很想要呢。”


“闭嘴!”


“好好。其实可爱也不一定要小熊和裙子喔。天上的小鸟不可爱?雨后带着露珠的小草不可爱?叼飞碟的小狗不可爱?午后温暖的阳光,悠闲散步的人群,妈妈带着孩子……”


“别说了,我已经够想家了。”我松开御魂。


“我只是问,有一个地方,你想不想去。”御魂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


“你能带我去,我就去。”


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朝我眨眨眼,牵起我的手,把我引向一个出口一样的地方。


第一次到这时,那个出口被一个看不见的墙挡住,现在反倒能顺利进去了。


扑面而来的是墨一样的黑,我抓紧御魂的手,生怕稍稍松开自己便会永远沉没在这片黑里面。


黑暗的尽头是光明。


第一眼看到蓝天时,我浑身说不出的别扭。毕竟长时间呆在幽暗的深空里,那儿不分天空土地,没有方向的概念,自身的一切都孤零零的悬浮在那。所以回归天地之间,让我感觉天空就像罩在我头顶上的蓝色大盖子。周围的空间比飞船里不知开阔了多少,我却感觉自己就像被塞在了什么东西里面一样。只不过被塞进去后产生的非但不是局促感,反而觉得自己被保护起来了一样。原来这份保护感,就是地球对人类的意义。


只是天虽然蓝的清澈,但地面四周……我本以为能看到御魂嘴里的草坪,还有在上面游玩的人啊鸟啊狗啊什么的。结果举目便是残垣断壁。


“神滨市的外围,很像吧。”御魂那口气,就像在展现什么值得自豪的成果。


“你该不会有整个市区的模型吧。”


“到家了,高不高兴呀~”


我没答话,自顾自的朝废墟外围走去。我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我朝思暮想的家乡,纵然是虚拟的,但我终究还是立足于大地之上蓝天之下。就如一个盲人重获光明一样。但我却体会不到此刻应有的欣喜。手足间充斥着虚浮的不真实感。当然,这里本身也是不真实的。真正让我不安的,是我的预感:即使真的回到了地球,我也会继续有这种不真实感。


御魂跟在我身边,在我的身旁绕来绕去。时而把脑袋探到我面前,一副期待我反应的神情。


我满心压抑,一言不发。


道路宽敞起来,房子多了起来。大体上是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神滨。但是没了飞来飞去的广告牌,没了朝四面八方闪烁刺眼光线的大屏幕,市区整个的沉寂下来。


“去掉了一些多余的东西。”御魂打个响指。


自我幼时起,满耳朵就被响彻天空的广告标语轰炸着。在我眼里,神滨和吵闹密不可分,就如一个人身体里的两个器官。


所以我找了个安静的工作啊。




明明是正常走路,身边的房子却飞快的向后倒去,不一会就到了市中心。虚拟都市里空无一人。我想到了被倒空的麦片盒子。


我看向御魂,却没有如期待般看到往日调皮的神情。她用她特有的认真目光看着我。


“御魂,我很难过。”我喃喃道。“并不是因为它是假的。”


“因为没有开心,所以难过。”御魂轻轻道。“预料到了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本以为自己会很开心很幸福。然而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像翻开一本期待已久的书,读起来却味同嚼蜡。”


“而且并非书的内容没有达到期待。”我接下了她的话。我们的话语绵绵连为一体。“书是很优秀的作品。神滨市还是那个神滨市。甚至比以前更好。可就是没有感觉。就像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段落,知道这儿精彩,自己该喝彩。但只是理智知道,心理一点感觉都没有。”身体进入了城市,心却在城市之外。我没有再说,但话语依然浮现在脑海里。彷佛有另一个我在我的内部向我娓娓道来什么。你成了一个麻木的旁观者。心中的我对自己道。


“一点触动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一点都不可爱?”


“……御魂,你是在欺负我吗?”


御魂微微抿嘴。她的眼里快速的闪过复杂的思绪。她的眼睛成了火车的窗子。火车驶的飞快,窗外的景物都糊成一团。


“还是说,桃子根本不想回去。”她的声音轻的不能再轻,落到我身上,却如千斤重。


我控制住了自己。我没有像第一次遇见她那样崩溃的大叫,乱跑。更何况那次我自以为生命受到威胁,有充分的理由。而此刻……


关键是,我不想让她伤心。我没有根据,但我无比确信,只要我崩溃了,她的心会痛。虽然这是她的话导致的,但她不得不说。我不想让她痛,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这种近乎怜爱的情感让我一瞬间确定,我是喜欢她的。那种喜欢几乎要脱胎到“爱“的地步。但我还是把它压下去了。


然后她反而哭了。毫无预兆。


我又一次抱住她了。今天第二次。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三次。也许我内心希求抱她。因为她很温暖很柔软。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对不起,我说过火了。”我轻轻拍着她的肩。我无暇思索一个AI为什么会突然的哭出来。也不愿去想这究竟是设定好的表演还是真情实感的悲痛。我就是想安慰她。


我就是想。


“不,是我太咄咄逼人了。对不起,桃子。”


“御……调整师……”我张嘴,险些喊出了她的名字。可我一个急刹车又改了回去。我想不通有什么改回去的必要。“调整师,我真的想回去。我日思夜想,我等了好久好久。我把该干的干了,不该干的也干了。没有任何用,但花尽了全力。”


“桃子,我们为什么会想念家乡。为什么。”


“那可是家乡啊。”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一个屋子里,其乐融融的一家。然后人倏的不见了。家具也倏的不见了。都不见了。徒见苍白的水泥墙。我突然明白了御魂的意思。


“桃子。有留恋,有牵挂,才有家乡啊。在地球上,你留恋着什么?”


“枫,玲奈……”我的脑海里首先浮现上了她们。但是在她们身上,我该做的已经做完了。她们手牵着手,相亲相爱。但已经不需要我了。我们组成了尖利的锐角三角形。她们是相靠近的底角,我是远远在上的顶角。


还有呢?


上司的压力,同事间的貌合神离。不谈工作,回家吧。神滨东西区的矛盾,歧视……


我的视线顺着时间往前回溯。我看到第一次试飞那天的惨烈故障。载着梅露的飞机如被箭矢射中的夭折大雁一样在空中盘旋着,挣扎着,坠落,爆炸……八千代扛下了所有的责任。我心爱的导师,向往的前辈。再后来我们大吵一架分道扬镳。那个阳光的小师妹鹤乃,我也再没见过她了。她的何去何从成了被沙土掩埋的道路,行迹全无。


也许我曾有过一些珍贵的东西,但她们都跌入时间的激流。被冲走,无影无踪。


地球在我的脑海里,变成了一团潮湿的,毫无生气的土球。


“调整师,你那天告诉我我们都是宇宙的孩子。你把我的心从绝望中拉了回来,何必把它推回去。”还没等她回话,我就知道自己哑口无言。她只是将我心中的事实讲了出来。


“人会为自己不想回的地方拼尽全力。真是矛盾的生物。”御魂半是嘟囔半是感叹。


“因为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真是孤独啊。”


“我是宇宙的孩子……可谢谢你啊。先是让我明白我是最不孤独的生物。又让我明白我是最孤独的人。既孤独,又不孤独。”


“因为你作为宇宙的造物,不孤独。”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彷佛要照亮里面不见光的角落。“你的存在,不是孤独的存在。但作为人,你是孤独的。”


“不要再说了。我很害怕。一想到回去要面对地球上的一切,我突然压力好大。”


“不想直面人类社会。害怕作为其中的一员,出差错。害怕回到现实。”


“是啊,害怕回到现实。回也回不去。多好的理由。”我嘴里发出一声干笑。可我终究为回不去而悲伤。为被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而悲伤。为被孤立在渺无声息的虚空里而悲伤。我没有什么牵挂,但那毕竟是我的世界,我的现实。我没有留恋,但我还有怀念。


“我恐怕还会为了回去而继续努力的。”


“没什么用的,桃子。”


“我不想逃避。”


“这不是逃避的问题。还不到回去的时候。”她握住我的手,捏了捏。“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向自己证明自己没有逃避。但是没有任何用处。唯一得到的只是片刻的安心。劳碌,让人上瘾的镇定剂。你很累了。”


我的确累了。


我真的要哭了。


人突然被理解,总是要哭的。


宇航员听到一句“你很累了”,更是要哭。不能不哭。


宇航员不能喊累。乘客的生命,都压在你的肩上。你要为乘客提供最安稳的空间,来帮助他们完成一次次充满不确定性的任务。一次失败,都是难以承受的代价。我就这样,托着钢棍,踩着钢丝,没有安全绳。那么多年下来了……


“回去之前,好好休息吧,桃子。”


“我怕我陷在里面……”


她脱出我的怀抱,伸出手,给我来了个脑瓜崩。


“哎哟!”


“那么对自己没信心!这不有我看着吗?桃子信不过自己,难道还信不过我?”笑容重新回到她雪白的脸庞。笑的那么温暖。


“我累。御魂,我累……”又哭了。真是的。


我哭了。干枯的城市受到眼泪的浸润,活过来了。


周围出现了人声。环绕四周的大楼消失了。我们从市中心的商业大街瞬移到了公园的草坪。


御魂握着我的手。我抹一把泪。真的和御魂说的一样。有天上的小鸟,有雨后带着露珠的小草,有叼飞碟的小狗,有午后温暖的阳光,有悠闲散步的人群,有爸爸妈妈带着孩子……


“很可爱,的确很可爱。”我声音哑了。


管理公园的老伯的手里,水枪喷射水花,花草受了福气。我和御魂面前,出现一道美丽的彩虹。






“桃子,爱哭鬼。”御魂咯咯笑,倚在我身上。我们坐在草坪上,坐在树影里。


“不……不是的……”我用肩膀轻轻顶了她一下。“只是在你这。平时根本不哭的。”


“平时的桃子是大大咧咧女汉子!”


“额,女汉子……”


说起来,毕竟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前有哥哥后有弟弟,所以从小到大都被当男孩子养,于是自己也认定自己不得轻易哭泣。虽然留着长发,扎了一个又长又大的金马尾,但整个人终究还是不免阳刚男子气。可爱的东西一直都喜欢的,但宇航员充斥着实用气息的宿舍哪容得下这些。后来担起的责任越来越多,就算真的想哭了也哭不得。可靠大姐头的形象也是越来越深入人心,像个立牌一样,被固定在我身上。固定的螺丝越拧越紧。


“哈哈,可靠大姐头。”我努力回想第一次被这么形容是什么时候。结果记忆不断往前回溯,竟没了尽头。


“这儿没有可靠大姐头,只有十咎桃子喔~”


“那个,调整师,如果现在真在地球上……好想看去演唱会啊。”


“哼,偶像。”


“就是喜欢偶像啦。爱好嘛。和玲奈一起去看。打call。”我突然想到飞船里还存了一堆电子周边,怕不是都被御魂看到了。


我转头看着她。“等回到地球了,一起去看吧。我会在眼镜上安个超清摄像头的。”(平时御魂捕捉我的动作都是靠飞船上的红外线装置。)听我这口气,好像对能回去有百分百的把握。


她盯着我,不动。


盯——


她在等着我叫她。


是啊,平时邀请谁,总要说,一起去吧,XX(名字)。没名字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可能是介于诚意和感情之间的东西吧。


我的脸有点烫。刚刚,我是不是直呼过她的名字了?我对她说:“我累,御魂。”


从给她起名字那天起,我就没喊过这名字。我一直都喊她“调整师”。自己起的名字,偏自己不愿喊,自己又说不上原因。只知道此刻根本张不开嘴,彷佛下颚骨的转轴生锈了,该上油了。


她充满渴望的看着我。她希望我喊她名字。


无论是不是程序,我都当这是发乎她内心的真正渴望。我已经完全把她当成人来看待了。


“一起……去吧,调整师。”


最后三个字我说的飞快,简直就像在逃避什么。


她微微低下头,飞快眨眨眼。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被眼皮挤出来了。就像一个没得到许诺好的生日礼物的孩子。


她别过头去。失望的气息随着她的动作弥漫过来,挤压着我的心。


如果我当时上去抱一下,或许会有所好转。对她,怎么抱都不嫌多。如果抱解决不了,就再蹭一蹭。


可惜我只是看着天,什么都没干。


“我说到做到。”我举手发誓。但与其说是为了演唱会,倒像是为了更重要的什么,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什么。


我回避着御魂的名字。我也回避着御魂的秘密。


如果那天没有遇到她,如果那个主机空空如也,我接下来会对自己做什么,完全不敢想。虽然她自称调整师,但对我调整,或者说治疗,也就刚见面那次。(刚刚发生的那次算不算我实在没把握。毕竟御魂自己先绷不住了。)我们平时就是在飞船里,在宇宙空间的映衬下打打闹闹。(准确说是她自顾自的围着我闹)。就是这么呆在一起。没有干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偶尔会被她推搡的“请”到那个虚拟调整屋,看她做奇怪的料理。但就是有她的陪伴,让我挺到了现在。她是寒冬腊月里出现的暖宝宝。


所以我并不在乎那些事。比如,为什么她会凭空出现在一个空无一物的主机里;她是什么时候进去的,是谁把她上传进去的;她为什么会有着如此灵活的自主性,有如此丰沛的生命力和情感,以至于让我时时动心又忍不住回避。她真的只是个程序吗。


御魂,你到底是什么,我无所谓。你是什么都好。你是御魂。就像你跟我说,我是桃子。就这样。


而且就算有着什么所谓的秘密,我也相信她是无害的。也许,此刻就算出现了什么线索,我恐怕也会任由其离去,不肯抓住吧。


我不想掀开掩盖事实的帷幕。我怕里面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蹦出来。我怕那东西伤到御魂。


我想保护她。


我想不通御魂有什么可让我保护的。她出故障的机率恐怕比我生病还低。我才是受保护的那个。但我就是有这么个想法。


不仅仅是我想保护。她也需要保护。直觉是这么告诉我的。她为我做了太多,我总得为她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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