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行路
【3】
“菲特这辈子都不可能恨奈叶。”软糯轻缓关西腔此刻变得尖刻游移,疾风深吸口气,婚后失踪跑来第三百十五号管理已经够离谱居然还说自己恨奈叶,就算现在告诉她诸神存在都不会比这更令人惊奇。
“那就是她的原话。”冷哼声,老板端起杯子仰头灌下半瓶又伸手拈起几颗花生米搓皮拋进嘴里,“表面光鲜亮丽的爱情谁知道内里是什么样子?”
“可奈叶妈妈与菲特妈妈——”
“她们不一样对吗?”老板笑着打断薇薇欧,她歪歪头,像个狡黠的孩子,“没什么不一样。”她轻轻道:“菲特有足够的理由去恨高町奈叶。”
她也有。
爱情可以盲目不知所起,恨意却需要理由,然而有时候一个理由就够了,就像菲特恨奈叶,一如她恨那家伙。
沙漠昼夜温差大,再过段时间泼盆水都能结冰,老板却觉得再冷也冷不过那双绯红的眸。
“巧了,我也恨一个人。”抬步坐回原处,老板提议道:“要不我们彼此说说?”
菲特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她就自顾自地开口,“其实我并不是门兰城的向导,知道路也仅仅是因为有人带我去过,而我恨的人便是那个带我去门兰城的人。三年前她带我走这条路,现在我带你走这条路。还真有趣,两个心怀仇恨的人踏上朝圣之旅。”
偏偏恨的人还相同。
她睁开眼甦醒时已是黄昏,经过漫长且无聊的次元旅行,她被那家伙带到这里——荒芜贫乏的沙漠,远处落日下沉余晖染得天幕猩红连带金色沙砾也像泡在血池之中, 温凉的风夹杂著马匹特有的膻腥味扑面而来,一簇红光於眼前跃动,那家伙就盘膝坐在旁边手里拿着根木棍拨弄柴火。
她支起身子,紫眸迸射出利芒,“你想做什么?”
转过头,那家伙把木棍丟到旁边,左手往地面一撑跳起来拍拍手,露出个笑容,“在说明之前,我先自我介绍,奈叶。”那家伙冲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高町奈叶。”
男人零号、零号的呼喊声骤然在耳边响起,她眯起双眼打开奈叶的手,自己爬起来。
被打开手奈叶也不恼,取出水囊递给她,“喝口水,我们再聊聊你的问题。”
她错错后槽牙,赌气般接过水囊灌下,水流从嘴角漏出顺着脖颈浸湿衣襟,喝完用手背擦擦嘴,盖好塞子用力把水囊砸到奈叶怀里,“你不都知道了吗?”
“喏,擦擦。”
低头看看那块刺目的白手帕,她知道那家伙肯定脸上挂着浅笑,记忆里她就喜欢笑,常常笑得眉眼弯弯,是她自那之后再也无法重现的笑,正因如此,她才无比讨厌那家伙。
“你不好奇为什么我坚持要他们把你交给我,还帮你销毁所有资料?”挑挑眉,收回手帕,奈叶眸内笑意稍淡。
“我威胁到你,你既不想杀我又不愿我落在其他人手里,仅此而已。”她扯起嘴角,随手抓起把沙砾朝对方身后丟去,“否则我何德何能让管理局的ACE of ACE惦念。”
打个响指,奈叶头稍歪冲她眨眨眼,这位年近而立的女性做起这种孩子气的动作轻车熟路但意外地毫无违和。哪怕表现再成熟内心深处依旧是孩子,她一直都知道,黑暗阴冷同那家伙永远毫不相干,那家伙自己便能成为驱散阴霾悬掛天空长明闪耀的太阳,可惜她不能。
“没人能威胁到我。”
相当自傲却令人信服的语气,她默默望着朝她走近的奈叶,忽然对方弯腰凑到她耳边轻轻道:“包括你,因为——”
木柴烧得噼里啪啦,老板打打哈欠睡意上湧,準备起身缩进帐篷睡觉,燃料球足够烧到天亮。她不是奈叶没心思更没心情去持之以恒地撬动他人心房,这种伤心劳神的事她看得够多,多到足够令她作呕的地步。
“她在二十五岁那年临危受命前往第四百零四号管理世界指挥作战。”唇角扯出嘲讽笑意,执行官头次露出与温和外表相悖的表情,“让一尉去当司令,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答案是有。
她并非认为奈叶毫无资格指挥军队,菲特一直都知晓自己的爱人仅仅是讨厌卷入政治而已,才干、能力、威信、资历她哪样都不缺,只没想到武装局先遣部队败得如此之惨,惨到令人疑心战报有误,阵地失守得如此之快,快到令人疑心自己在看出滑稽戏。更荒诞的事在后面,奈叶的老师、副官、搭档全部牺牲在那场持续一年半的战事里,剩她一个活着死里逃生。
她没见到奈叶凯旋,彼时她正随舰巡航,只是从辅佐官口里听说对方接受升职升衔紧急接替牺牲的老师成为武装局临时局长的消息并发去封询问近况的信函。
“她没回我。”菲特盯着那簇火焰,她想不通爱人被何事绊住脚步以致长久不回消息,后来知道为时已晚,“整整半年。”她强调著时间,仿佛这样便能再次突显恨意。
“我懒得管她们俩之间的纠葛,只打算当个故事听听。”老板伸伸懒腰,看向疾风,“但故事听得没头没尾,很让人恼火。”
“奈叶当年为什么接到命令,我也不清楚。”犹豫著开口,对上那双紫眸,疾风生出几分恍惚,她决定全盘托出,“那道命令是管理局高层直接下达的。回来之后,奈叶对那场战争保持沉默,但听说她在战场时销毁过一批档案资料,高层原本想责罚她,碍于她老师的旧部,只作出口头警告。”
从结束战争到返回米德的半年时间里,奈叶何止没有联系菲特,她与所有人都断绝联系,以打扫战场剿灭残部为由留在第四百零四号管理世界,然后失踪。管理局高层举办常规会议,意欲绕过她裁定战争后续事宜,她又突然出现在会场外,得到三提督支持成为武装局最年轻的局长,那年她二十七岁。
成为局长后的奈叶鲜少归家,终日泡在武装局里,发佈系列改革措施。她很忙碌,肉眼可见的忙。我曾试着在总局拦住她,没说几句,她就被副官叫走。我说不上她哪里变了,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在昼夜不停地燃烧自己。
[为什么你像时日无多地拚命撰写]这句描述汉密尔顿的唱词似乎同样适用于她。但更令人困惑的事情是新年夜,她和菲特之间隔着条鸿沟,尽管亲昵依旧恩爱如常,可就是让人费解。直至我从菲特那里听说,她们已经分房许久。
“她回来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分房吧。”紧紧斗篷,菲特把自己缩成一团,“我该庆幸没听到离婚、自己喜欢上其他人之类的话。”
见到爱人安全归来的喜悅欢欣被分房二字砸碎得彻底,如同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砭得刺骨。心脏像被人猛然攥紧一般,她茫然地望着奈叶,企图听到那句带笑意的我在逗你,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奈叶沉默地看着她,灰薄的雾凇於紫眸肆意生长层层叠叠隐隐约约雕出花形,可定睛细观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空余片迷雾在丛林弥漫。头一次,她没有理会奈叶,僵硬地待在原地,听着臥室传出的声响,翌日奈叶搬进书房。
日历撕去十张的时候,她再度启程踏上熟悉的舰船,扶著舷梯登舰前的最后一刻,菲特还在四处张望,企图在那群暗色的人群里找到某道熟悉身影,她失败了,提示音响也没能见到奈叶。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干涩、刺痛抑或是单纯的肿胀,她掩唇扶著金属墙壁咳嗽著,摊开手掌,几瓣粉色的花瓣静静地躺在白皙掌心,下方是纷乱掌纹犹如深埋於土壤之中的根茎,仿佛她的掌心开出朵花。
辅佐轻轻唤她,抬眸瞧见对方担忧眼神,她笑笑合好手掌把那朵花放进口袋,温声说着我很好,请放心。
春天的第一缕思念在心底生根,经受暗地期许的恋情浇灌生根发芽,却在无边等待中於喜马拉雅山顶茫然地醒来,寻找有意义的诗句,来祈祷某句回应。要么在花开时孤寂死去,要么在两颗心上绽放迎接新生。
可她只能静候花开,能够接纳并蒂花的土地已不复存在,她也找不到第二个能种下这颗种子的地方。突如其来的冷淡和隔阂在她不知情时悄然竖起,她伸手试探地推推围墙,围墙纹丝不动,至於寻找新的土地,她已然无力,和奈叶相遇相恋已然耗尽她的全部精力,或许这样也好。
粉色的花轻轻飘落,和废弃文件一起在垃圾桶内长眠。
【4】
“等她说完,天彻底冷下去。”老板笃笃地敲桌子,打着不知名节拍,教导官年轻时回想事情时就喜欢这样,仿佛能使她心宁神静更好地翻阅记忆,“她还在喝酒,直至空酒囊落到地上我又不肯再给她才放弃。可她仍旧坐着不动,我困得眼皮直打架, 刚準备钻帐篷,她倒好哼起歌来。”
没好气翻翻白眼,老板停止敲击,竖起根手指轻晃,拧眉想了会,“就是那首高町奈叶最喜欢的歌谣。”
“可那首歌——”薇薇欧欲言又止,是她们三人之间的秘密。记忆最深处,两位母亲拍著被子哼着那首歌谣哄她入睡。这个人到底是谁?她不认为菲特妈妈会醉到和陌生人说这些。
端起酒杯,老板才发现酒杯和酒桶空空如也,老板挑挑眉唤伙计加酒,“是你们之间的秘密对吗?”,趁伙计送酒的空当,她冲薇薇欧问,见对方神色惊变,她耸耸肩,“我猜的。”
“第二天她醒来什么都没说。”老板无意继续歌谣话题,拧开龙头接杯麦酒,“我自然也不会去问,一个合格的向导拿钱办事就行,多问顾客隐私的家伙往往干不长久。”
尽管老板本职不是向导,但显然她深谙行业之道。整理打包好帐篷,翻身上马,领著菲特朝门兰城行进。
“开始我还担心她会不会半路整出妖蛾子,平时我可没少见部落里那些怀孕女人闹事。”挥挥手,抓起牛肉往口里塞,老板含糊地比划手势,“一会吐一会哭,骑马的女人更是恨不得有人帮她牵马。”
她没有,我自己知道在沙漠里骑马什么感觉,灰直往脸上、口里打,穿斗篷都没用,管你多有能力,在自然面前照样给整得灰头土脸,头发丝一摸全是土蹭得手完全看不出颜色,斗篷能抖出几斤沙。
她就那么骑着马跟著我,啥也不说。偶尔会央我停下看河,站在河边仰著头看半晌午天,看完有时问些比如我喜欢看天吗?享受飞翔的感觉吗?之类的奇怪的问题。我讨厌蓝天、讨厌飞翔、讨厌一切那混蛋喜欢的东西。
她来问我注定是找错人,我这人耐心不好,换別人可能早给我轰上马继续赶路,但对她我是真没办法。S+级的魔导师,我怎么惹得起?只得老老实实地等她发完呆再赶路。
越过沙漠到门兰城,中间还有片草原,跨过草原才到北山脚才算半只脚踏上门兰城的门槛。沙漠不可怕,草原也不可怕,可怕是两者交界处的狼群。
宁去阎王殿不闯交界关,是这地的老俗语。交界处有两害,一害是马贼,多年前被个混蛋料理掉了,另一害就是狼群,专门蹲守扑咬路人。
那些畜生,心狠通人性,还记恨睚眦必报。我就疏忽片刻,差点断送掉我和她。三年前,那混蛋带我走这条路时,我打死过一只公狼,是那混蛋驱散前来寻仇的母狼和小狼救得我,为此还打伤那匹小狼。她很少下重手,平常也拦着我见血腥,但和母狼搏斗时她是真的往死里打,本来没她什么事,血债血偿的对象也是我,可到最后母狼、小狼倒像是忘了我一般,发疯般地扑向她。最后是她胜利,母狼拖著小狼夹着尾巴逃跑。
我以为它们伤得那么重,又失去公狼,八成就死在草原。谁承想,它们活得好好的,一直在附近等待我。到边界时,母狼嗅到我的味道,带着长成的小狼还有它新找的公狼半夜跟踪我们伺机寻仇。
母狼聪明,她没立即行动,先咬死只骆驼作为警告和障眼法。我起初只当是狼饿得不行出来找食,没多在意,毕竟损失个把骆驼是意料之内的事,想过路总得给这些拦路神点什么,破财消灾的道理,我再偏激固执道理也是懂的。
但没料到,当晚就出事。
重重地叹口气,老板摸摸面颊,仿佛狼的爪子给她挠了道疤。
“我和那混蛋路过交界处时,她教过我如何控制力量,怎么掌握身体。那晚不知怎地,我突然梦到她,掀开被子爬起来穿着单衣就跑出去,回想往事。听到响动扭头正和那头母狼对上。”
我不会认错,就算那畜生烧成灰我都认得它。那对红眼睛,任谁瞧见,这辈子都难忘。见被发现,母狼那双眼简直能迸血,直直地朝我扑过来。
我年轻不想死,何况那家伙交待我的事还没完成,怎么可能甘心去给公狼偿命。自然和母狼扭打起来,母狼劲真大,对着我招招下狠手,还有那条小狼,也赶上著凑热闹。奇怪的是那条公狼没加入战局,站在外面冷冷地瞅著我们打。
我本来想用魔法直接了断它们,然而考虑到菲特还在睡遂息了那份心思。炮击范围太广,用出来势必瞒不住,而且当年那混蛋可以徒手搏狼,我自认为自己不比她差,自然也可以。何况我使用魔法后患无穷,那混蛋死后再也没人能给我扫尾。
搏斗、拚杀是刻进我骨子里的东西,无外乎对象是虚拟人、机器抑或者畜生的区別。那家伙估计从坟墓里爬出来复活都想不到,她处心积虑想让我远离的生活依旧在三年后被我遇到,万幸我没忘记如何搏杀。
母狼早就疯了,和它交手的第一刻我便意识到,多狠的畜生都怕疼,何况拳头砸中的是它的腰。狼这东西铜头铁骨豆腐腰,腰被打折,它能去半条命。牧民遇见落单狼,打中腰,基本就能宣告胜利。
可母狼不,腰都塌成倒三角,还冲我扑过来,我躲闪不及被它狠狠咬中。我吃痛把她蹬远,它在地上滚几圈,站起来甩甩身子又冲向我。小狼崽子也是,被我踹远,又跳着回来帮它娘。至於看戏的公狼,不知怎地,突然蹦到我跟前加入战局。我本来面对两头狼就有几分吃力,公狼搅局自然落下风。
渐渐地体力不支,我可顾不得什么后患不后患,命最重要。抬手赏了小狼颗魔力弹,怎料被公狼扑倒在地,血流满地,那狼眼睛当场亮得发光,盯着我仿佛在看夜宵。
公狼压在我身上,我的手用力地掰开狼嘴生怕那狼咬掉我半边脑袋。就当我以为自己要交待在那时,爆炸声响起腥热液体溅我满脸,是狼血,菲特一击毙命。推开公狼,我赶快闪到她身边,她深深地看我眼,我以为她会问什么,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紧巴鲁迪修警惕地观察缓缓靠近我们的母狼与小狼。
小狼威胁不大,我清楚自己那发魔力弹威力,(天神烈破)从来不是儿戏。真正棘手的母狼,疯狼比草原任何东西都致命,尤其是这种丧夫寻仇的母狼。
战斗完,草地一脚踩上去,血液就从鞋底挤出。
“母狼命真硬,就这还活着。”老板靠在椅子上怔怔地说,紫眸浮现出些许不忍,“我和菲特没给她痛快,它哪怕奄奄一息也要拖著身子在地上爬,爬到某处它停下就止不住哀嚎。”
“当年公狼死的时候,它一声没吭,抱着伤叼著小狼逃到草原深处。”仰头灌下半杯酒,老板停顿半晌才继续道:“但那天它就趴在那里一直哀嚎,直至没了生机。”
“我知道它趴在哪,那是当年我和她埋藏公狼尸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