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Fate
滕兰城堡除却女皇房间外，就属菲特房间布置得最为华丽舒适，女皇似乎一如既往地厚爱她最忠心的仆人泰斯特罗莎，以致违背服丧期远离社交活动的传统特许菲特参与出席首场狩猎。
这并非件好事。
克洛诺明白，女皇明白，菲特更明白，泰斯特罗莎全族荣耀皆系于君王，她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推开窗户夜色朦胧，远处黑压压的森林看得人心生闷意，野兽沉默地隐匿于丛林，明日硝烟将唤醒一切。马蹄、猎枪、贵族，狩猎季开始便是血腥，菲特抿抿唇血眸沉沉，凉气缓缓沁入室内，悄悄吞噬杂音，于静谧之中，骤然响起的暗通讯提示声显得无比突兀违和。
通讯本不该接通，而她也应该立即摇铃唤来仆人上报陛下，然而她却轻声问候。
“您好，请问公爵您有兴趣和我做笔交易吗？”
出乎意料的提问，嘈杂混乱的背景音，还有清脆敞亮的音色，菲特饶有兴味地叩叩窗台，不露声色地反问交易内容。
“这要看您需要我帮您做什么。”
狡猾的人，菲特默默在心底给对方打个狐狸标签，“如果有需要我会按铃吩咐仆人去办。”
“总有些事是他们做不到的。”
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对方仿佛看穿她的试探，语气万分笃定，现在摊牌为时尚早，菲特继续试探。
“我更愿意相信仆人而非陌生人。”
“能联系到您，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证明我比他们强。”
一瞬间，两边默契地选择噤声，徒余风声呼啸着掠过耳畔。狩猎场设有屏蔽仪是贵族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任何人都无法越过皇室擅自联络，对方能突破屏蔽找到自己的频道接通暗通讯足以说明能力。兀地，菲特觉得背后一阵寒凉，她伸手将窗户关小些，是帝国之外的敌对势力吗？
不，不对，全帝国都知道泰斯特罗莎家族是皇室最忠心的仆从最看重荣誉的臣子，联系她谋求合作无异于暴露自己自寻死路。难道是罗德尼公爵派来试探自己的人？不对，菲特摇摇头，能在和母亲多年博弈中始终未落败的人又怎么会使出这种自爆底牌的拙劣手段来试探自己，更何况东窗事发之后等待罗德尼将是监禁重罪。那联系她的会是何方势力？
通讯那头依旧保持缄默，浅浅的呼吸声沿着标量波告诉她，通讯仍在进行，对方在等她回复。
“坦诚相待，我想应该是交易的前提。”菲特轻声道：“我情愿放弃交易也不愿和未知事物打交道。”
“探索未知是种美德。”
“于交易可不是。”
耳边响起阵低笑伴随几声咳嗽，“我是奴隶。”
闻言，菲特不由蹙眉，她全然未料到联系自己的人竟是奴隶——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可能性，有能力突破城堡屏蔽搭建暗通讯的人怎么会沦为奴隶？或许她该庆幸自己先前猜测错误，但难免给她种嘲讽之感，帝国科学院每年都会对城堡屏蔽仪进行检修升级，院长宣称城堡屏蔽系统“绝对封闭”固若金汤，然而却在一个奴隶面前不堪一击。
没准是自己杞人忧天，对方联系上自己仅仅是误打误撞，要她相信奴隶有这能力，还不如劝她相信阿拉丁神灯真实存在。
“你需要我为你提供什么？”
对方反问句，“奴隶所求还能是什么？”说完耳边传来几声咳嗽待急促喘气声停息后，那人方才继续说道：“所求仅为自由身罢了。”
关好窗户拉上窗帘，菲特走到桌前拔开玻璃瓶塞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那是她少年时养成的习惯，依靠酒精追寻内心平静深入思考，表姐苏常常笑话她明明哲学成绩糟糕可在喝酒这方面却像极柏拉图。只可惜自己到现在也没能读完《理想国》，自然也无法自称是柏拉图的传承人。
柔和暖光倾入杯内同琥珀色酒液融为一体，通讯仍在继续，菲特端起酒杯轻抿。狩猎场奴隶皆为皇家财产，唯一能给予对方自由的仅有陛下。她曾听克洛诺提及女皇有意在狩猎结束后赏赐贵族奴隶，但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母亲对奴隶厌恶至极，从来没有奴隶能出现在布里奇沃宫。
贵族怎么能和奴隶接触？
贵族应该远离奴隶，天生低贱肮脏的种群。
贵族的视野里只适合出现一切合宜的事物，显然奴隶不在此列。
在刻板守旧的母亲看来，贵族应当竭力任何会同奴隶产生交集的场所，别提和奴隶通话。管家卡特对奴隶的态度与母亲一脉相承。即便她得到这个奴隶，也根本带不回布里奇沃宫——卡特绝不会答应，更别提恢复皇家赏赐奴隶自由身份此等极具冒犯侮辱性的藐视君王举措。苦笑着从回忆抽身，菲特觉得自己就该在通讯响起那刻摇铃汇报，而非像现在这般和一个奴隶虚与委蛇想着怎么告诉对方自己无法实现所求。
“您做不到。”非常平淡且肯定地挑明事实，通讯那头传来极明显的喘息音，“抑或者是说您有苦衷。”
“也可能是我想拒绝你。”
“如果公爵您想拒绝，早就该掐断通讯了。”
“现在也不迟，若我通知内务总管——”
没等她说完，对方便径直打断她，“那我想女皇会问您为什么选择与我通话，却没第一时间通知总管。”
握住玻璃杯的手倏然收紧，菲特目光转凉，“相较于奴隶，陛下更愿意信任贵族，污蔑贵族可是重罪。”
“是否是重罪由法官评判。”对方嗤笑声，“但能否拿出证据由我把握。您真认为我搭建通讯之前毫无准备？”
该死的，菲特低低骂了句，“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说过想和您做笔交易。”对方气定神闲道：“我帮您做些事，您救我出蓄奴场。”
“很抱歉，你是皇室财产。”
沉默，可怕的沉默，挤占满悬浮的每粒尘埃，陡然急促的呼吸声令菲特疑心起，若对方就在她面前肯定会挥舞着拳头狠狠地砸在她身上。想到这，她心里莫名地舒畅起来，旋即又生出些许歉意，随意揭人伤疤并非贵族所为，自己更不该为之开怀。可为什么自己要因奴隶愧疚，多年来所接受的教育与内心情感撕扯着相互质询。
“我听说明天女皇会对贵族进行赏赐。”对方突然开口，险些吓菲特一跳，酒面微晃溅起几滴琥珀很快沿杯壁滑下，“赏赐物品包括……”对方说得极其艰难，仿佛那些字是一颗一颗从她嘴里抠出来的似的，“……奴隶。”
“真希望你告诉我这消息从何而来。”
“宫廷总管到蓄奴庄挑选奴隶时告诉为皇家献身无上光荣，他劝我们自愿报名。”
那位皇室总管作风菲特也曾听闻一二，强势独断，如同位暴君领导着皇室仆人，表面称作自愿报名，实际多半是强制选拔，“那是你自愿报名吗？”菲特有些好奇地问，心底却更愿意相信自己猜测。
“没有人报名，我便报名了。”
出乎意料的回答，菲特努力地压下眉头上挑弧度，想来是皇家总管隐瞒了用奴隶代替部分猎物的事实，否则怎么还会有人自愿报名？
“还真难得，你们贵族居然会给人自由选择的权力。”
闻言，菲特微微蹙眉，她总感觉对方语气充满嘲弄，方才那句更是毫不掩饰告诉她自己感觉没错，但她能理解，“你知道狩猎会用奴隶代替部分动物充作猎物吗？”
“我知道。”
酒杯跌到柔软的地毯上，白兰地汩汩从杯里流出浸湿地毯，这回菲特真的惊讶到失态，她扭头回望，猫头鹰纹章静静地立在壁炉上方，那是泰斯特罗莎家族的象征。她没做梦，更没听错，和她通讯的奴隶竟然冒着殒命的风险主动自愿来到狩猎场，还有比这更疯狂的事吗？
至少在她过去的二十三年人生里没有。
“格尔曼。”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心绪轻轻道：“选择名单只会记载活着的奴隶。”
对方反问道：“谁说我必然成为奄奄一息的猎物？再者，如若成真， 无人威胁公爵您，只怕也算桩好事。”
菲特捏捏眉心，同意通讯就是个错误选项，她下意识想喝口白兰地却发现酒杯不知何时落到地上。该死，今晚应该是她失礼次数最多的夜晚， 菲特俯身拾起酒杯，又翻过另一个干净酒杯替自己倒半杯白兰地。回答这种话题，她只会觉得颇为尴尬，所幸对方及时转移话题。
“公爵您又想让我做什么？如果交易成立。”
“我真希望你告诉我选择我的理由。”
避开对方提问，菲特说道，她对交易并无任何想法，就算对能联系上她，菲特仍然不认为对政坛毫无了解的奴隶有能力帮她解决眼前困境。
“如果我说是因为您最好说话，您会相信吗？”
笑了笑，菲特抿抿酒，“答案是，否。”
通讯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 不再是刻意压低的沉闷亦不再是咳嗽喘息的喑哑，反而亮得像汪泉。
“我也不相信。”
那说话语气就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菲特眸光渐渐放软，哪怕为这声音，她都愿意选择对方，既然女皇赏赐无法推辞为何不选择让自己欢喜的呢？ 喝完杯中最后一点白兰地， 她开始期待对方会再说些什么。
“他们提到了您与女皇——”
“所以你选择我来作为交易对象。”菲特接过话题， “万一我并非理想对象呢？”
“我对自己判断有信心。”对方骄傲道：“我的判断很少出错。”
“你将如何帮助我？”菲特有意调侃，“人心难以预判。”
“故而我只计算数字。”对方答得极快。
数学家吗？菲特面上笑意一闪而过，另起话题， “ 明天狩猎结束时，女皇会进行赏赐。”
通讯那头没有回答，她继续说道：“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绝对是她今晚说过最直白的话，不等人介绍而自己询问。
“挑选时，直接说出奴隶名字很难令人信服吧。”对方懒懒道：“借助暗通讯频道，您能认出我。”
“亲自挑选非贵族所为。”
“但没坏处。”对方说， “何况这边风景还算看得过眼。”
菲特笑问道：“如果是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呢？”
再度陷入沉默，她静静等候对方回复，漫长等候后通讯那头轻轻响起回答，“奈叶，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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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理想国》：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公元前427-公元前347年）创作的哲学对话体著作。全书主要论述了柏拉图心中理想国的构建、治理和正义，主题是关于国家的管理。
格尔曼：普希金小说《黑桃皇后》主人公，是一个赌徒形象，这里是菲特代指奈叶的行为类似赌博。
其他注释：前文也有提及在帝国贵族眼中奴隶不属于人，准确来讲在他们眼里奴隶可能是另一个物种之类的感觉，而对于菲特来讲，她内心潜意识其实并不认同。此与同时，贵族话术讲求正式、迂回、克制（我还是很想写出那种感觉的，希望写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