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正盛,希瑟正在弗洛斯维克寻觅工作。霜月少女在大地上降下暴雪,在海洋上掀起风暴,截断了往来的商人和旅者,也断绝了她这样的雇佣兵的生计。
不像那些农庄或城镇中的自由人,她这样的无地者没有用来应对严冬的存粮,雪封森林中的活物都隐去踪迹,静候白雪消融之日。
一天前,她踏入这座位于斯托罗南方海岸线上的城镇,穿过它半圆形的包围着城市的木质城墙,踏上狭窄的木板铺就的街道。在街道上空,住宅的屋顶几乎相接在一起,遮蔽了天空洒下的日光。看起来和希瑟上一次踏入弗洛斯维克的场景几乎没有区别。
她先去了坐落在居民区外的一片作坊附近,这里的工匠们往往需要一些人代理他们运送货物。和居民区不同,作坊之间的距离相当宽大,每一座作坊都有一个后院,堆放着许多材料或垃圾。临街修建着一座木质的房屋,这些房屋往往有两层楼,它们的主人居住在二楼,将一楼和后院当作工作区,在门口摆放制他们作的产品。
访问过几位熟识的工匠,她似乎运气不佳,工坊要么不需要向其它地方运货,要么客户早就派来了自己的代理人接收货物。
在旅店几乎花掉自己身上仅剩的几个银币后,希瑟去到港口碰碰运气。码头上停满了船,许多从海路来到这里的商人会在冬天结束后才重新启程。弗洛斯维克来了新访客,希瑟看见港口里有一艘与北境船样式不同的大船,不过最近关于各种异国访客的消息四处传播,也许来到斯托罗的异邦人增加了。
希瑟沿着港口附近的街道缓缓行走,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几个衣着体面的人匆匆经过。
应该是那些船的船主。希瑟看着街道上的行人,右手摩挲着身上仅剩的两个铜币,这些铜币上铸造着希瑟认不出来的头像和文字,大概是异国流入的硬币。这两枚铜币被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以至于她的手伸进皮袋里时,硬币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港口附近矗立着一座古老的石质建筑,建在一座稍高的小丘上,那是一座神殿。这座神殿用珍贵的彩色玻璃装饰,在主楼旁还有几座尖塔。对于一座建在城镇里的神殿而言,它的规模已经很大了。
多数神殿只在节日开放,这座神殿也不例外,大门紧闭。不过今天的神殿门口似乎有一位不速之客到访。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站在神殿门口,将大门推开一条缝,探头向内窥视。
希瑟放慢脚步,向神殿的大门走去。尽管她不负责城镇内部的治安,但阻止一个试图对闯入神殿的人,也许弗洛斯维克的议事厅会给她一些赏金。
她用手轻轻握住腰间的斧柄,脚步踩在台阶上冻结的雪面,发出轻微的响动,穿着黑色斗篷的少女回过头。
少女有一副明显的异乡人长相,黑色的长发垂在脑后,用一根绸缎简单地扎上,还有一双不同于北方人的深色眼眸。她披着一件黑色的毛皮斗篷,材料乌黑柔顺,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长袍,一根皮带系在腰间。
看来和赏金无缘了,希瑟将手从斧柄上移开,没有哪个异邦人渡过海洋来到北境就为了偷点东西——尤其是一个看起来不缺钱的异邦人。
“您好?”少女眨了眨眼睛。她会说斯托罗语,希瑟松了一口气。
“你需要什么帮助吗?”希瑟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文雅。
少女打量了她一番,希瑟看见对方的视线在她腰间的战斧上停留了一会。
“我只是随便看看。”少女重新与她对上视线。“您是这里的军官吗?”
“不。”希瑟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袋子,这个称呼对她有点陌生,“我只是个雇佣兵,如果你要找管事的,应该去...”
“不,我不想引起太多注意。”她摇了摇头,但是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如果您想,我们可以谈谈。我有份工作可以提供给您。”
“好吧。”想起袋子里那两枚铜币,希瑟没有犹豫太久,“去哪?”
少女走到她面前:“请您跟我来。”她带着希瑟走下台阶,沿着街道一路走进弗洛斯维克的旅店。
旅店的一楼摆放着桌椅,店主坐在柜台后,饶有兴趣地盯着在旅店里演唱诗篇的吟游诗人。
黑发少女领着她到一张方桌前坐下,自己去柜台前和店主交谈了一会,然后坐回到桌前。很快,店主为她们端上蜜酒和烤肉。旅店里人声嘈杂,除了表演者的歌声以外,有几个水手打扮的人在大声谈论他们今天清晨在港口看见的一大群异邦人。
桌对面的少女拿过酒杯,沉默了片刻,开口说:“我想请您当我的向导和护卫,把我送到默克伦德,付给您十五个费莱特金币。”她呷了一口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见雇佣兵没有反应,拿出一枚光亮的硬币,在希瑟面前晃了晃:“这是我家乡的金币,一枚大概相当于三克里索斯,十五枚大概值四十五磅重的白银。”
“所以,您觉得怎么样?”面前的少女摩挲着盛满蜜酒的酒杯,“这个价格,您可以接受吗?我可以预付定金。”
希瑟不太确定少女口中那些陌生计量单位的确切价值。但金币应该很值钱,没有拒绝的理由,尤其是在袋子里只剩两枚铜币的情况下。
她曾经受雇在一名雅尔的军队中充当近卫,披着沉重的链甲衫参加了五六场战斗,最后她才拿到一枚金币作为报酬。
默克伦德在更北方的海岸线上,与哈夫瑟加群岛隔海相望,在有些诗人传唱的传奇诗篇中,默克伦德就是从哈夫瑟加登陆的先驱建立的第一座定居点。可以从海上旅行,但是没有甲板的北境船只无法从冬日冰冷的海水和凛冽的寒风中保护她的乘客。
那就只能在陆地上旅行了。希瑟把手撑在桌子上,她幼年时曾经在这条路上来往过几次,在她有些模糊的记忆中,这条路上的村镇不少,旅行的风险并不算大。毕竟十五枚金币不是个小数目,也许都快够她置办一件盔甲了。她回忆起为商人们运送货物的经历,大路上的盗匪和异怪不多,尤其是城镇之间的通路,雅尔们和城镇的议事厅都会尽力保证旅路通畅。
“行,成交。我们从陆地上过去。”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少女,对方正在努力地用一把匕首切割盘子中的肉排,旅店里餐具不太齐全。那把匕首比餐盘还要长一点,刀身前宽后窄。她的动作有些走形,金属在木质的盘子上划出一道划痕。
听见希瑟的话,少女放下匕首。
“很好。”她露出微笑,“那我们明天就出发。”她指了指旅店二楼的一间房间,“我为这场旅行准备好了补给品,还有一匹马。”
希瑟点点头,把一块肉送进嘴里。
“先给您这些。”少女将两枚金币推过来,“我叫艾格尼丝。您呢?”
“我叫希瑟。”希瑟努力在脑海里描摹对方名字的发音。
“那么,很高兴认识您。希瑟小姐。”少女站起身,“我先回房间了,一会您可以来找我。”
希瑟看着她走上楼梯,回头端详着手里的金币。金币的正面有一个女人的头像,沿着边缘刻着一圈陌生的字母。她把金币反过来,背面印着鸢尾花的图案。
希瑟走进艾格尼丝的房间,床头柜上的一盏油灯散发出昏黄的光线。这间屋子宽敞舒适,艾格尼丝靠在床头,正借着床头柜上跃动的光翻阅一本书。床很大,能容纳两个人并排躺下。希瑟走上前,床上铺着浅色的床单,原本铺在床上的麻袋被随意地卷起,堆在床脚。
艾格尼丝抬起眼,看见她进来,直起身子,合上书,随手放在床头柜上。
“请坐。”艾格尼丝微笑,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希瑟坐在她身旁,身下是编织精良的床单,触感柔顺,针脚隐秘。这种织物在北境相当罕见,大多数人都睡在装满稻草的麻袋上。
“我们今晚先打包行李。”艾格尼丝拿起油灯,放在床对面的矮柜上,昏黄的灯光随之移动,照亮了矮柜上的物件,将柜面上一座银色的小雕像镀上暖色。
雕像的四周簇拥着干制的花瓣和枝叶。希瑟跟随着她的步伐,走到矮柜前,那座雕像描绘着一个悬浮的少女形象,少女的双手向上举过头顶,托起一个球体。
看上去这是一座神像,希瑟凑近柜面,散落的花瓣垂下阴影,鼻尖嗅到一股馨香。
艾格尼丝俯下身,打开矮柜旁的长木箱。希瑟越过她的肩膀,看见箱她从箱子中拿出一把长剑,剑身裹在皮革制成的剑鞘里,银色的十字剑格似乎刻印着一行符文。她把长剑靠在矮柜上,箱子里还有一副链甲。
希瑟走上前,提起那副链甲,房间里响起金属环相撞的声音。这幅盔甲的下摆很长,垂到她的膝盖,看上去和北境的工艺没什么区别,重量也很相近。
“我在这里买的,来的时候带不了太多行李。”艾格尼丝的手轻轻拂过链甲,“店主说预订它的人去世了,没人付款。”
“听起来不太对。”希瑟挑了挑眉,把它放回箱子里,在北境,一件链甲往往象征着使用者惊人的财产。“除非这人死时把别的财物都带走了,不然这件盔甲不会没人认领。”
艾格尼丝盯着箱子里的东西:“所以...你是说...”
“最好...”希瑟的嘴角漾起一抹笑意,“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房间里沉寂了半晌,只有油灯的火焰轻轻跳动。
“别担心。”希瑟向艾格尼丝的方向迈了一步,“也可能是...”
“没关系。”黑发的少女摇了摇头,“您是我的护卫,所以,这件盔甲是买给您的。”她把一条皮质的腰带递给希瑟,“箱子里还有内衬,我们一起带上。”
希瑟接住递来的皮带,随手放在矮柜的柜面上。
“好了,我买了吃的东西和睡袋。”艾格尼丝指了指房间内一个昏暗的角落,那里有一团阴影,似乎堆放着什么东西,“我们先休息吧,明天一早就出发。”
油灯熄灭,房间陷入黑暗。
希瑟从床上直起身子,头脑清明,意识清醒。眼前一片昏暗寂静,为了抵挡北境的寒风,房间里没有窗户。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楼下的旅店大门外透进微弱的光线。希瑟走下楼,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其中的几张桌子上还残留着残羹冷炙。
推开大门,屋外的空气冰冷厚重,灰白色的天幕笼罩着大地。
应该是还是早晨,希瑟打了个寒颤,裹紧衣服走回旅店大厅,关紧大门,上楼走回艾格尼丝的房间。
黑发的少女已经点燃了油灯,正把补给拖到门口。
“我来帮你。”希瑟搬起那两个袋子,放到走廊上,艾格尼丝把长剑挎在腰间,最后扫视了一遍房间,然后吹灭油灯,关上房门。
她一路走到旅店背后的马厩,希瑟搬着袋子跟着她。马厩里拴着一匹毛色雪白的马,鬃毛细长,毛皮厚重。
“也是你在这里买的?”希瑟将行李放好,这匹马看上去是北境本土的马种。
“对。”艾格尼丝解开缰绳,轻轻抚摸着它的脖子,“她叫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