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鸽不断报告那支队伍的行程,终于在这一日远征的军队出现在哨塔峰下的山口,维纳斯已经为这一天准备了许久,在清晨的昏暗中擦干自己的眼泪,尽可能地用粉底遮盖泪痕。丧服总是不合身,周围的聒噪更让人心烦意乱,但无论如何自己必须面对现实。
“要坚强我的殿下,先王定不愿悲痛击倒您……”
几日来南森伯爵对自己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些,种种劝诫在头脑中反复回想。维纳斯明白其中道理,作为唯一的继承人,自己要继承王冠与权杖,要成为王国的守护者。每一夜维纳斯都将自己浸没在泪水的海洋中,能让廷臣看到的只有发红的眼圈和不时抽搐的嘴角。悲伤是不能持续下去的,迎接军队的应当是一位等待加冕的女王而非痛苦无助弱不禁风的少女。
维纳斯登上城墙遥望道路尽头,如阳光般的微卷长发在风中飘扬,哪怕是在阴云笼罩之下仍旧泛着新铸金币般的光泽。较好面庞的柔和曲线最终收束在微尖的下巴,钻石似的眼睛虽然流干了眼泪但眼圈仍微微肿胀,象牙般的肌肤在严寒中显出嫣红的血色泪痕已经被粉底巧妙地掩盖。
——凝着万里愁云的灰惨惨天空下的山口,军队的先锋从墨绿色的不凋苍松间现身,人数较出征前少了几乎一半。王旗一如既往地傲立于队伍最前,正如已然驾崩的国王从来不落人后,只是在其侧近多了黑色丝带,宣布旗帜下已无雄姿英发的国王取而代之的是他简朴的灵柩。寒风停息了,似乎天上的众神也为这悲剧默哀。
维纳斯的呼吸骤然间紊乱,原本就已失去血色的脸颊更加苍白,若不是她及时抓住城垛恐怕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昏倒。
入城时国王的坐骑一如既往地走在最前,昂首阔步,尽管它高贵的主人已去往天国。在国王的灵柩后跟着的是兰伯特伯爵,他生着狮鬃般的须发,相貌英武威严,那怕是现在他仍旧显得坚毅果决。这位爵爷是一个天生使剑的人,他戎马半生到现在还没人能在他身上留下一处伤疤,凭着这个,国王器重他,敌人害怕他,士兵们敬畏他。其余的领主跟在后面领着各自的扈从,垂头丧气疲惫不堪。
这时公主已经移驾到神庙前的广场,道路两旁挤满了民众。维纳斯时刻注意着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她看着父亲的灵柩在贵族和僧侣的簇拥下缓缓进入神庙,国王被安葬之前灵柩会一直停放在神殿内。紧接着用雅言吟诵的经文萦绕在神庙中,祭司们旋即开始各种仪式,将生者与死者分隔开来。
维纳斯觉得一阵恍惚,她本以为自己会晕倒或不受控制地扑到灵柩上痛哭流涕,但自己很好地克制住了情感。将干冷粗涩的空气吸入胸腔,维纳斯稳步走向神庙外的贵族们,作为即将登基的女王,她必须作出回应。
兰伯特率先请罪道:“殿下,酿成这样的悲剧是我的责任,我本应时刻警惕陛下的安危是否遭到威胁。”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到目前为止公主表现得很好,站在一旁的南森伯爵担心她一开口便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了。
“您是如同我叔父一样受我敬重的人,先王器重您,我依旧信任您。是您让他不至于在异教徒手中被亵渎,我必须感谢您”公主的声音含着应有的哀痛但同样保持着克制与冷静。一个任人摆布的弱女子此刻应该已然是个泣不成声的泪人儿而非如此沉着,这出乎不少人的预料,有些人甚至偷偷抬头想弄明白公主现在的状态,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很快又将他的头按下去。公主漂亮的脸上没有表情,碧蓝色的澄澈眼眸仿佛将一切视若无物径直审视人的内心。
维纳斯转向众领主说:“人的命运,神的织物,我深知诸位已恪尽职守,请勿过分自责。”
接下来的几天,维纳斯亲自看望慰问在战争中负伤的人,向同样失去亲属的家庭送去哀悼。她没有急于追究谁应为国王的不幸承担责任付出代价,而是褒奖了立下功劳的骑士,并让总管从宝库中拿出金币和银币赏赐士兵们的英勇作战。公主不仅如此优待王家军队,还惠及其他领主的士兵,尽管他们被要求驻扎在距离城市稍远的地方,但王家仓库同样源源不断地供给他们食物及一切所需。如此一来,庞大的军队非但没有给王城周边带来混乱,反而暂时稳定了音噩耗而恐惧的民众。
随着时间的流逝,王国内有影响力的领主逐渐聚集到维茨,维纳斯便下令召开御前会议,很快事态便超出了她的预期。卡尔王面前恭顺卑微的贵族们一反常态,在议事厅中彼此针锋相对吵成一团。维纳斯公主并不像她的父王那样是优秀的猎人,其余的贵族不担心自己成为猎物。
许多领主竟在御前要求成立一个摄政委员会,美其名曰在危机中为公主提供帮助,直到她成为合格的统治者后再将统治的权利归还。虽然这提议并非直接出自海因里希公爵之口,但从他肉褶堆叠的脸上得意的表情和闪烁着贪欲的狼似的眼睛便只是谁在暗中指使。
谷登堡公爵海因里希·莱希恩特在远征一开始面对国王的召唤他就再三推脱直到国王战死他才赶到战场,但争抢战利品时他的手下却毫不客气,早在他赶到维茨之前纵兵劫掠的恶名就已传遍。这个头戴冠冕的强盗头子不仅毫无惭愧,反而盛装华服在扈从的前呼后拥下招摇过市,毫无哀悼之意,甚至他都没有将赃物运送回领地,而是将军队被驻扎在城外耀武扬威地展示劫掠所获。他掌握着大片土地,既被格里申贵族视为领袖,又是能征善战的兰伯特伯爵的内兄,这些权势与财富非但没让他心满意足,反倒使野心愈发旺盛。
维纳斯尽可能镇定地在人群中寻找可靠的支持者,可惜收获寥寥。韦斯特海姆家族的领袖和许多贵族都已在战争中殒命,以至于竟找不出一个成年的家族成员来参加会议,代替其封君出席的雷米斯托爵士面沉似水一言不发,显然无意参与王国中的纷争。兰伯特冷漠更甚,他仿佛仅仅是大厅中的一座塑像,既没有为公爵站脚助威,也无意向维纳斯伸出援手。
眼见反对者咄咄逼人,南森伯爵不得不扮演忠犬的角色,他走到大厅中央冲着要求摄政的领主说到:“几位大人的发言简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维纳斯公主作为继承人是卡尔王的意志,也早已得到皇帝的准许。当务之急是防范异教徒的袭击,诸君怎能对悬而未决之事视而不见,反倒对早已安排妥当的无事生非。”
原本跳梁的几名领主转而语塞,海因里希公爵脸上的怒意一闪而过,也站起身来高声回应,当他发言时,左手一直按在兰伯特伯爵椅子的靠背上,右手比划出各种动作好让自己显得雄辩——尽管实际上让他显得像个无礼的恶棍:“封·南森大人果真年事已高,竟以分不清事有先后。抵御外敌,安定王国诚然是当务之急。正是为了处理这些复杂又重要的国事,才必须王国中的众位贤人帮助公主殿下,没有人否认殿下的继承权,可现在她可有能力保护自己的王国?” 公爵话锋一转,语气中增加了几分威胁的意味,“我已经将领地内可用之兵尽数征召,现在城外安营。如果殿下认为自己已经能够继承卡尔王的事业,那么我随时可以跟随她再度出征!”
大厅内陷入了可怕的安静,让方才的嘈杂显得可贵了几分。公爵丝毫没有隐瞒自己的野心,他以为如今可以为所欲为了。奥拉夫迅速而不动声色地观察起伯爵身边的兰伯特,好在后者仍旧石像般沉默,既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甚至都没有意外的迹象。
回应公爵按捺不住的欲念的是公主殿下按捺不住的厌恶,她愤然起身道:“摄政议会?公爵大人,难道王位的归属还有待商榷?难道我的血统不能使我拥有霍赫博格家族的领地?难道您忘了是皇帝陛下亲自承认我的继承权?”公主的目光从公爵满不在乎的脸上移开扫过大厅中的群臣,“如果我的继承权不被质疑,那么任何理由都不能阻止我统治佐德兰,咨诹善道、尊重贵族们的利益、保护神圣的教会是我的责任,也必须有我亲手实行!”
南森伯爵皱眉看向公主,她说得很对,可惜缺少耐心,耐心是猎人的美德,狂妄是毁灭的先声,猎人不该跟猎物打擂台,或许应该怪自己这些天只是一味对公主强调绝不能示弱。他看向众多佩剑贵族和门边的卫兵,心中紧张地推测起若是爆发武装冲突会如何收场。
彩色玻璃上巨大的众神注视着脚下的众人,似乎期待着血腥的祭祀,只有胜者才能得到祂们的青睐。壁炉中的木柴噼啪作响、火星飞溅,厅堂内的温度悄然上升到燥热的程度。贵族们小心地注意着周围人的态度,心照不宣地选定盟友于敌人,其中许多人的手早已焦躁不安地按在剑柄上,也有人暗自懊悔竟忘记了穿戴锁甲。
偏在此时,大厅浸透的橡木门被猛地撞开,厚重的木板与其上的金属装饰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巨响。
仪仗官刚想要报上来者的名号,就被一只熊掌似的大手推开。边境领主费德里克·封·温特伯爵昂首阔步走进议事厅,完全不在乎到底骂了谁,他身形壮硕披着黑色的熊皮斗篷,虽然年事已高但那双大而突出的眼睛仍没有被赘肉遮住,正如他火爆直爽的脾气丝毫没有被岁月消磨一样。
他的三个儿子紧跟在后,长子内维尔·温特和其父最为相像,不管是硬朗的五官、钢针似的锈红色须发还是火爆的脾气,在他健壮挺拔的身上同样披着熊皮斗篷——温特家的继承人必须要在成年的时候独自猎杀一头成年的野熊而此物正是他的战利品。次子和三子则更像他们的母亲面容秀美,不卑不亢地跟在父兄身后。
维纳斯紧盯着走向自己的费德里克伯爵,他曾被父亲盛赞为战场上的重锤,随着那高大的身影站在王座之前,维纳斯发觉酷爱爽朗地放声大笑的老伯爵脸上丝毫不见笑意,他带来了边境刺骨的冰霜,和更甚于冰霜的悲戚,这种悲伤几近愤怒,令他已略显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
“费德里克大人许久不见,在这悲痛的时刻能够看到您,实在让我安心。”维纳斯对躬身行礼的费德里克伯爵说到,接着让书记官向伯爵复述了当前的议程。
费德里克伯爵听后须发根根直立、双眼一瞪目眦欲裂,转身便冲着谷登堡公爵的方向近乎咆哮道:“哪来的混蛋竟还要给成年的继承人摄政?这种昏了头的家伙才应该早点把权柄交出来,滚去放羊。”
“阁下真是志虑忠纯,摄政议会中必然有您一个席位。”海因里希公爵毫不避讳地收买北方巨熊,但后者嗤之以鼻,接着他便在此强调“可现在我们面临异教徒的入侵!请问公主殿下能够指挥军队吗?目前各位领主中士兵损失较少的军队只有谷登堡家族的军队,我无意冒犯公主殿下,但显然我们目前没有足够的本钱让殿下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更何况,一位公主与一位王子相比显然应该更晚被视作成年。”
这威胁却没有让温特家族的骑士们畏首畏尾,内维尔毫不客气地回以嗤笑。“我刚刚在城外看见一群乌合之众,起初我还以为您的军旗让土匪给抢了呢,正准备让我的人给您报仇。”内维尔冲着公爵讥讽到“直到我们抓住了个小贼,在砍掉他脑袋之前竟然搬出您来狐假虎威。”
“什么!您怎能袭击我的军队,这是在扰乱王国的和平!”若不是这番挑衅,谁又能想到谷登堡公爵平日藏在肉缝里的贪婪的小眼睛也可以目眦欲裂好像肥肉之间强塞进去一枚鹌鹑蛋。他立刻转向兰伯特伯爵,那急不可耐的目光几乎要将后者从座位上揪起来,但后者将视线转到一旁佯装没有发觉内兄的召唤,这使公爵大为受挫。
“既是如此,您还是好好约束手下的懦夫为好,在与异教徒作战时只知道躲在最后百般推诿,还在这里空谈什么为女王再度出征。”温特伯爵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冲着奥拉夫爵士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在意脸色铁青的谷登堡公爵,待喘匀了气接着说到,“鉴于各位不是让伪神的仆从揍得伤筋动骨,就是手下只有不堪大用的乌合之众,有道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夫愿意随时出征,大丈夫当死边野,马革裹尸还葬为荣。也不必把地里的农民都拉来充数,只需我带来的骑士,就可以让外敌望风而逃。”
没有任何人敢于承受巨熊的怒火,雷米斯托爵士见到形势已经变化,就顺势说到:“如此提议确实欠妥,公主殿下已然成年,而在座诸公,显然不必通过摄政议会也可为保卫王国和教会。现如今无需急于远征,王上此前已经严重地打击了异教徒的统治,现在许多格里申人正在反对他们,还是让各位领主各回领地休养生息最好。”
此话一出,不愿意贸然加入剑拔弩张的两各阵营的许多贵族,纷纷表示赞同,海因里希公爵狠狠地瞪着温特家族,但也无可奈何。
“温特大人还需防备草原的斯克拉分人,异教徒若敢来犯,我与其交战便可。”沉默许久的兰伯特伯爵终于开口,但他脸上仍旧毫无表情,“正如雷米斯托大人所言,只需防备虚弱的敌人即可,让您劳师远征岂不是说我们连自己的领地也无法保护了吗。”
“我真是忘了您,后生可畏!”温特伯爵盯着兰伯特说到,兰伯特则微微躬身作为回礼。好像他们仍旧一个是卡尔王帐前战无不胜的巨熊,一个是初出茅庐的年轻骑士。
吵闹许久的御前会议在巨熊的咆哮声中终于做出决定,各位参与远征的领主们按照功劳分享所得的战利品,各自解散军队恢复领地的生产;王室则像边境地区的领主提供援助,让他们休整堡垒维持军队,防备异教徒的还击。
文书官向贵族们展示维纳斯所签署的命令后,兰伯特出人意料地站起来喊到:“女王万岁!”
这出乎所有人意料,谷登堡公爵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妹夫,但容不得他提出任何抗议温特家三只年轻的林中之熊就已然响应,紧接着整个议事厅中欢呼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