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课表常常让老师们觉得烦恼，尤其是当课程安排被拆得支离破碎时——上午有两堂课，下午也有两堂课。明日香早已习惯了这种状况，午休时她常常在咖啡厅和图书馆打发时间。系办公室是绝对不能去的，碰上其他老师就完蛋了，他们一讲话就停不下来。可零却不知道，她要趁中午到办公室取一份文件。明日香出于好心，决定陪她一起去。
“咦，明日香中午从来不到办公室来啊。”打开办公室的大门时，葛城老师的语气十分惊讶。
“我陪她过来的。”明日香指指零，“她要拿个什么什么报告。”
零只是点头，并没有说话。
“哦对。”葛城老师在凌乱的桌面上翻找了半天，“给。你们两个关系不错嘛，这有什么好陪的啦？”
“还不是怕你们拽着人家讲个没完，人家要午休的。”明日香翻了个白眼。
零完全处在状况外，接过文件塞进包里，向前辈道了一声谢。
“不客气。绫波老师这段时间感觉还习惯吗？我的课都在这边，没什么机会碰见你。一直都想去旁听你的课。三年级的学生对你的评价可是非常高唷。”
听到这句话后，原本感觉大事不妙，想要溜之大吉的明日香坐了下来：“是喔，你还在给三年级上课，我只知道二年级的小朋友都怕你。原来你的文学课这么受欢迎？”
零扯了扯嘴角：“至少文学课有东西可讲，听力课的话实在是……”
“倒也是啦，反正我念书的时候大家也都超级讨厌听力课。”
葛城老师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指节有节奏地轻扣桌面：“你的听力不是我教的吗？”
还不等零笑出声，明日香就拽过她的手腕蹿到了大门口：“那个——绫波，东西拿到了就快点走吧。葛城老师再见！”走出几步远后还能依稀听见“小鬼”之类的笑骂声。
明日香回过神时，零正含笑看着她：“原来葛城老师以前教过你。”
“一大半的老师都教过我。”明日香无奈地撇嘴，“所以我才不喜欢去办公室。”
零困惑地停下脚步：“那你为什么还要陪我去？”
“我说了呀，我怕你送羊入虎口。他们真的特别能聊，别看葛城老师就一个人，你整个午休都能葬送在她手里。”明日香笑着松开手，“不信的话，你下次自己去试试。”
零歪过头想了两秒：“等下我请你喝咖啡。”
“你怎么这么好？”
“你先对我好的。”
校园西边有间颇具情调的咖啡厅，常有学生在这里约会和讨论小组作业。早在学生时代明日香就经常光顾这里，加上相貌身材惹人注意，店员和店长全都认识她，遇上人多的时候还会帮她保留角落的卡座。中午和明日香待在一起，零着实享受到了不少便利。
“你好，麻烦两杯美式。”
“好的。怎么今天是绫波小姐来点单？还是记在式波小姐账上吗？”
“不，我付现金。”
她们总是边喝咖啡边谈天说地。真不知道所谓的午休究竟是什么意思。说老实话，从在欢迎会上正式相识开始，零就一直对明日香非常好奇，只是碍于交往时间太短，自认为没有探听对方生活的权利。不过明日香却十分坦率，总是主动向她交代。
“我是德日混血，妈妈是半个日本人这样。”
“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所以只好全家都搬到日本来。”
“没有回德国可能是因为习惯了这里吧。说起来也真是好笑，我明明就是德国人，但却跑来日本学德语。”
“不过在这里认识了很多优秀的前辈，收获真的非常大。会成为老师也跟他们有关系啦。”
相处时间一长，零渐渐也开始谈论自己。起初不是不愿意讲，只是觉得无从下手。她一向不擅长与人交流。幸好明日香格外健谈，又很懂得顾及她的想法，否则她绝不会主动敞开心扉。
“原来那次在餐厅里提醒我的人是你。”
“对啊。当时我看你一直盯着门口发呆，你哥哥的男朋友表情真的特别好笑。后来你们吵了一架，你拿着他的衣服跑掉了，我还很担心，差点追上去。”
“你对每个陌生人都这么热心吗？”
“陌生人？才不是啦，就对你而已。”
“为什么？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你这样注意？”
“这种问题可不能乱问喔。一不小心答案就会变成告白。”
“我……我只是好奇。”
“我也对你非常好奇。绫波老师，我可不可以追求你？”
“咳——咳咳咳——咳咳——”
“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有——咳咳——有一点。”
“就一点？那我是不是有希望？”明日香的笑脸简直可以用纯良无辜来形容。
“我不知道……”零咬了咬嘴唇，慢慢腾腾地说，“你……可以试一试……”
“那——下次我们坐在卡座的同一边，你说好不好？”
明日香的问题简直就是在欺负人——竟然把一切都交由不懂如何主动的零来做决定。然而零的心里没有答案。她完全不排斥明日香，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否适应亲密接触。
“不回答的话，我现在就坐过来啰。”
说到做到。明日香用余光扫过零泛红的面颊，嘴角藏不住地悄悄上扬。
“绫波老师，上课时间快要到了呢。一起回去吧？”
“好——好的。”
零亦步亦趋地跟着明日香坐进车里，茫然无措地想了一路——她们现在到底算是什么关系，但什么结论也没能得出。可真狡猾呀，明日香。
“樱，我感觉你搞不好是对的。”
“哈？你在说什么呢？”
“之前你不是说过她们中午常常呆在西边的咖啡馆吗？”
“对，式波老师说，反正下午也要上课，干脆随便找个地方消磨一下时间这样。”
“我看到她们坐得好近啊。”
“只是坐得近嘛？有没有看见她们在干什么？”
“没有耶。”
“你也太不专业了。要换成我，我立刻冲进去买杯咖啡侦察情报。”
“是是是，论八卦谁也比不过你。”
明日香也常常思考，她们现在到底处于什么状态。追求期间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呢？“你可以试一试”——这算什么回答。真是太狡猾啦，绫波老师。
显而易见的是，明日香不懂得如何追求女孩，否则早在德国就会向零搭话。零曾经误认为她对所有陌生人都天真地怀抱善意，其实她只是不知道如何向陌生人礼貌地表达爱意。
她的动作很慢，连称呼也没有变改，在她口中，零一直是“绫波老师”，不过，偶尔在学生面前提起时，尾音却会明显上扬。既没有牵过手，也没有拂过面。平生勇气最盛的时刻只在问出“我可不可以追求你”的那天。即使并肩坐在一起，只要一瞥见零动人的侧颜和专注的神态，她就会感到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这和她初次见到零的时候几乎没有两样。她不知道多想让零了解，其实她们早已偶遇过无数次。
零是个极有耐心的人，认定一切事物都要遵守“循序渐进”的规律，恋爱也不例外。明日香的“迟钝”和“谨慎”一再刷新了她对明日香的认知。原来看似活泼开朗、热情奔放的明日香骨子里竟是一个羞涩怯弱，在喜欢的人面前会不知所措的女孩。而她发觉自己非常喜欢这样的明日香。
每年春季学期，京部大学德语系在德国的交流学校都会派出学生代表团到日本进行为期一周的文化访问。各年级的同学都可以报名担任志愿者，跟随老师一起带领德国学生四处游玩。樱和澄毫不犹豫地参加了这次活动，编排日程表时，明日香特意把她们安置在自己身边。带队老师的分配则是由系主任安排的，明日香和零恰好被分在了同一组。
“我们居然是和她们一起！你说我哪还有心思跟德国人聊天！”
“樱，你冷静一点。”
“我一定要仔细看看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别人都是去练口语的，就你是去挖八卦的。”
“我告诉你，八卦才是第一生产力，我现在上听力课可比以前认真多了！”
“如果绫波老师知道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这么用功——哎哟，突然有点好奇她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
“估计也挺好看的。”
“我看你是没救了。”
七天的行程包括了游历校园、旁听专业授课、观赏名胜古迹之类的活动。明日香和零的工作是带着德国人游览国立博物馆。幸好她们本就喜欢参观各种展览，否则真不知道应该如何介绍展品。两位老师一位是德国人，一位又在德国留学多年，口语水平自然不必多说；几位二年级的学生可就为难了，有时候甚至需要夹着英语比划半天才能顺利地表达意思。明日香见状在一旁捂嘴偷笑，零却体贴地戳了戳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笑话小朋友。
“你看见没，真的好亲密喔。戳肩膀什么的，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我也想戳你，戳你的脑子。”
“澄，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式波老师想牵绫波老师的手呢。”
“错觉。”
“真的真的！刚刚她们手背擦过，绫波老师的手指超明显地勾了一下！”
“你今天是带着显微镜出门的喔。”
“嘻嘻，只是比你更细心一点而已。”
“你这份心思要是放在学习上该有多好。”
“她们在讲悄悄话耶，还说不许我们讲日语呢，明明自己也有偷偷在讲。”
“我们这是为了锻炼口语啊！你这家伙，搞搞清楚这次出来的目的啊！”
“我饿了啦，晚上是不是会在外面吃饭？”
“行程表上是这样写的，不过不知道具体地点，可能要看老师怎么安排吧。”
“式波老师，我们晚饭在哪里吃啊？”
“在附近找家餐厅吧，最好是日料店，你们有推荐吗？我其实很少吃日料，不太清楚。”
“我爸以前带我来这边吃过一次饭，印象特别深，我查查那家餐厅还在不在——有了有了，再往前稍微走一点就到了。”
一行人走进餐厅之后，在包间里依次坐下。初次接触日本料理的德国人难以适应榻榻米的坐法，摆出了各种各样的造型，大家全都忍俊不禁，就连一向在学生眼中面无表情的绫波老师也被逗笑了。
“要命，原来绫波老师是会笑的啊。”
“那肯定啊，怎么可能有人不会笑。”
“明明笑起来这么好看，结果却好小气，都不给别人看。”
“顶多是我们没有看见而已吧。”
“是喔，她搞不好经常对着式波老师笑。”
“你这个脑子啊，给我清醒一点！”
明日香从小就吃不惯日式料理，可是碍于面子问题，每次都会勉强自己一样尝一点，以至于被人看作沾染了东方人的矜持。等待上菜的间隙，她歪着身子对零低声耳语：“我好饿喔，可是等下肯定吃不饱，活动结束以后我们一起去吃别的东西好不好？”
零侧过脸，表情讶异：“为什么你会吃不饱？不是点了好多东西吗？”
“可是我不喜欢吃这些……”明日香苦着脸小声说，“每次都是这样，非要让他们感受什么日本文化。我也是德国人耶，这么多年我都没习惯，还要拉着同胞来受苦。”
零先是一愣，随即抿住嘴唇，埋下头闷声轻笑：“如果你真的吃不饱，我们等下再找家西餐厅，好吗？”
“嗯！”
“樱，这么重要的时刻你居然在发呆？我刚刚全都看见了！”
“啊？什么？我已经饿到不能思考了。”
“我看到式波老师对绫波老师撒娇了！”
“什么！”
“就样子特别可爱地凑到绫波老师身边讲悄悄话，看起来像小猫咪似的，绫波老师不光冲她笑，还帮她整理头发。行了行了，之前是我眼瞎，我不该嘲笑你的。”
“我居然全部错过了！”
“就是说啊！”
“她们绝对是在交往！”
“绝对！”
“没准已经在同居了！”
“我也觉得！”
“天天都同进同出的！”
“啧啧啧——”
“啧啧——”
把代表团送回酒店，又把学生捎回学校以后，明日香的肚子叫得毫不留情，零一点也笑不出来，满心都是担忧：“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简直就是要我的命。不过你应该还好吧？如果你不想吃，我先送你回去。”
“不，没关系，这晚还有很多时间。我也想——多了解一下你的口味。”
隔天下午走进教室的时候，明日香感觉十分诧异。不知道为什么，所有学生都笑盈盈地看着她。她立刻退出教室带上前门，对着手机检查仪容仪表，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以后，才又重新走进教室。可大家依旧在笑，樱和澄笑得尤其厉害。
“你们到底在笑什么啊？我今天哪里有问题？”
“没有没有，大家是在为你高兴啊。”
“高兴什么？”
“绫波老师耶，撞沉泰坦尼克号级别的冰山，被你追到了，难道不应该庆祝一下吗？”
“等——等一下，谁告诉你们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就不要装了啦，绫波老师都承认了。”
“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在上午的听力课上，零也遭遇了相同的情形。当樱问到她和明日香是不是在同居时，她罕见地在学生面前红了脸。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承认”。
“你们这群小鬼……”明日香感觉三叉神经隐隐作痛，整堂课都上得心不在焉，一连讲错了好几个要点。
课后明日香匆忙推开隔壁教室的门。看到式波老师出现在门口，没有离开教室的三年级学生纷纷起哄。看来谣言已经在学生之中传遍了。明日香懊恼得要命。她对待零一直小心翼翼，半点逾越的举动都没有，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被曲解成这样。说得她们好像什么事都做过了一样。现在的孩子为什么这么早熟？
“绫波老师，我在外面等你，你快一点好吗？”
“好。”
等到学生全部离开以后，零才收拾齐整走出教室，明日香心慌意乱地向她澄清：“那个谣言——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传得……传得也太离谱了吧……除了我们的名字，没有一句是真的。”
“你好像很生气？”
“当然！算了，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明日香叹了一口气，转身拔腿就走。
零睁大了双眼，捉住明日香的手腕：“明日香？你怎么了？”她完全不理解明日香的态度。
“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从五年前见到的第一眼起就喜欢。可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陌生人。”
“五年前？”
“我说过我每年暑假都在柏林。你知不知道我在柏林遇到过你多少次？”
“多少次？”
“数不清！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对我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零忽然忆起了她们初次见面时的对话。
“你们之前认识吗？”“不认识。”“没印象。”“说没印象就太伤人了。”
难怪明日香始终裹足不前，是她的态度让明日香不敢迈步——即使误打误撞做了朋友，甚至看到了交往的可能，仍旧难以把握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听到明日香的告白，她忽然理解了谣言的杀伤力——明日香肯定是觉得自己一直小心呵护，视若珍宝的感情受到了玷污。
“抱歉，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嗯，我了解。我——”明日香的声音格外低落，仿佛落荒而逃的前兆。
好在勇气这种东西总是此消彼长。温热的掌心滑过手腕，零握住明日香的四指：“抱歉，让你一直感觉不安。可不可以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冰凉的嘴唇贴上光滑的手背，零抬眼看着明日香，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可以是可以——”
“嗯？”
“要先澄清一下谣言。”
“总会走到那一步的，不是吗？”
“那——那要等到很久以后了！”
“我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