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才陡然驚覺，身周的氣體變得滾燙，在鏡旁翻攪。Amber嬌小的身驅幾乎快要消散開來，我的身影重疊其上。

方才我戰慄於她口中的真相，對外界的一切渾然不覺，現在她卻彷若下一秒就會消失似地緊皺眉頭，臉龐痛苦地扭曲著。熱氣氤氳之中，精緻秀麗的面容變得模糊。

'怎麼回事？到底怎麼搞的？起火點明明在外頭，為什麼鏡子變得這麼燙？！'

這時我真恨自己不能說話。

匆忙地在鏡上留下潦草的字跡，我焦急等待她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她卻在我還沒寫完時便回答了我。

'是Janine她…大概把我的屍體燒了…'

她咧嘴一笑，希望平撫我的慌亂，自額際留下的冷汗卻洩漏了她的痛楚。

'那時的同學後來都四散去了各地，只有Janine留下來繼續高中學業，也只剩她知道埋屍地點了…

我猜⋯原本她想要逼自己忘記這件事，卻看到妳對著鏡子鬼鬼祟祟…這肯定喚起了她內心的恐懼。

她想騙自己，希望我只是因為心臟病發之類的原因猝死，妳的行為卻讓她確信，我還被困在鏡子裡…

Janine肯定非常害怕，怕我變成惡鬼，逃出鏡子報復她…她現在這麼做一定也是因為希望我消失…'

Amber踉蹌了幾步，撲向鏡面，似乎下一秒就會倒下。她望著我努力想要微笑，想安慰我，豆大的汗珠卻將她暗紅的髮絲黏在鬢旁。

'Amber！'

我忍不住尖叫出聲。

淚水浸濕了世界，一直以來我都無法觸碰她，而現在我就要失去她了。

'Amber！'

'Amber！'

一次又一次我反覆呼喚她的名字，那尖銳的聲音無法撼動我的鼓膜，卻引得她透明無色的唇角甜甜地笑了起來。

'我想我一定跟妳說過了，妳的聲音真的很好聽，不說話實在太可惜了。'

鮮綠色的大眼凝視著我，長長的睫毛頑皮地眨了眨。她向鏡面湊近了幾分，彷彿想看清我似地。

'別擔心，事情本該如此⋯能夠擺脫鏡子我還是很高興的⋯'

話語輕柔地自她唇間吐出，卻被我的淚水糊成一片。

'就是我以後不能再陪妳了⋯Christin，答應我，妳可要好好交個除了鬼魂以外的朋友啊。'

我望著她蒼白的笑容，和趴伏在鏡前的虛弱姿態。想起第一次見到Amber時，她那彷彿要掉出鏡外的誇張姿勢，心口不由得泛起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忽然不顧一切地俯身向前，將兩人的掌心相疊。

然後，用力地將嘴唇貼向鏡面，閉上眼睛等待，不去想這個畫面從Amber那個方向看起來有多麼愚蠢。

我想感受她。

一開始是理所當然的堅硬光滑，接著，出乎意料地，我感覺到鏡子另一側的溫度。

Amber輕輕靠了過來。

少女柔軟乾燥的嘴唇，嘗起來像窗外的大火、凝結的月光。

時序仍是春天，帶著灰燼的風順著窗縫溜了進來。屋外烈焰沖天，學生們全都驚惶失措逃出校舍外。

但我不管。我不管。母親過世後我第一次如此瘋狂。

我緊緊地將自己的身子壓向她，冰冷的屏障如同融化了一般穿透無阻，身體漸漸變得輕盈，彷彿自高空跌落，下一秒，透明的薄膜便在掌間消失無蹤。

我跌入Amber懷中。

十、多年以後

校址在大火後不久便遷移了。

那次人為縱火幾乎焚毀了圍籬內的所有花圃，萬幸的是沒有延燒至校舍。

弔詭的是，事發當時卻有一名學生在房內猝死，至今死因不明。

警方自起火點發現了一具埋在花壇下的無名白骨，據推測是一年前失蹤的學生，但是屍骨幾乎全毀，難以確認身分。

雖說確定是人為縱火，也找不出動機與真兇。

學生們私底下謠傳是鏡中惡魔的詛咒，各式各樣的傳說紛擾，人心惶惶、動盪不安。加上校舍老舊、花圃難以修整，校方萬不得已之下只好遷址，於是原址成了一片荒蕪。

多年以後，一個好奇的小男孩悄悄潛入廢墟。這裡已是遠近馳名的鬼屋，若能向小夥伴們炫耀獨自探險的經歷，一定很酷。

他驚歎地看著曾經華美的大廳、破舊的絲絨紅地毯。

他走過幽暗的迴廊，拾起破碎滿地的玻璃鏡面。

一抹暗影突地閃過那彎新月形狀的碎片中。

男孩毫無所覺地繼續向前走。

鏡子、鏡子，這裡怎麼這麼多鏡子？

他困惑地四處張望。沒有一面鏡子是完好的，大片灰塵黏附在華麗的雕花間。

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強忍住鼻頭的搔癢走上樓梯。

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

極緩極輕，啪嗒、啪嗒。

男孩有些寒毛直豎。

他警覺地回過頭張望。

空無一物。

然而當他繼續向前走，腳步聲又再次響起。

啪嗒、啪嗒。

越來越重，越來越急。直奔男孩而來。

他驚叫一聲跳開，差點跌落樓梯。他左右張望，卻無法辨明聲音的源頭。

一陣銀鈴似的輕笑自迴廊深處響起。男孩打了個冷顫。

是⋯惡魔！絕對是！他真的遇到了傳說中鏡子裡吃人的妖怪！

他猶豫不決地站在原地，看看爬了一半的樓梯，再看看門口。

現在該怎麼辦？繼續留下來完成大冒險？還是趕緊逃命？

凝視著盤踞屋內的暗影，小男孩立刻決定：不管了，逃命要緊。但是在跑之前，要先拿個紀念品證明他英勇的行徑。

他踉蹌不穩地奔向樓梯，差點撲倒在地。手邊正好有一片鏡子碎片，男孩悄悄湊近，正打算拾起，卻見一團暗紅色的迷霧漫上鏡緣。

他僵立原地，無助地看著霧氣聚攏、扭動，彷彿有生命的實體。然後它漸漸散去⋯

小男孩揉揉眼睛，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見到了傳說中的鏡中惡魔。

如果沒有眼花的話——他看到的，不是傳說中面目猙獰的魔鬼，而是兩個女孩。眉目清秀、面帶微笑，交錯的手緊緊相握。

他歪過頭。

那兩個大姐姐很漂亮。

他喜滋滋地把鏡子碎片帶回家。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