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聖伯納德女子學院

冰寒徹骨的夜晚。

我坐在馬車堅硬的皮革座椅上，屁股因顛簸的路程隱隱作痛。呼出的氣息結成冰晶，在眼前散成一片白霧。身上穿著漿洗過的制服，純白的襯衫、灰暗的裙擺，布料摸來是高級細膩的質地，卻因太過工整的領結而令人喘不過氣來。

馬車悄無聲息地奔向莊嚴靜謐的建築物，又在門前嘎然停下。

戴潔白手套的車夫恭謹有禮地引我下車。

聖伯納德女子學院。

八個大字深深刻鑿在冰冷堅硬的大理石拱門上。

一位表情嚴厲的婦人站在門旁，指著手中的紙板向我確認身分：

Christine.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跟在她身後走入門後幽深的夜色中。

天使立像的噴水池；雕花門廊；迴旋樓梯。

已過了熄燈的時刻，四下空無一人。

走過轉角時，一道艷紅身影倏然閃過。

我心中一驚，仔細查看後卻只見一張慘白陰沉的臉。黑色長髮與空洞無神的眼睛。

原來是鏡子。

婦人查覺到我的視線，抓起我的手在掌心寫道：「這是前任校長的收藏。」

方形；長型；橢圓；或金屬或木製的華美邊框。

這棟建築物到處擺滿了銀鏡，彷若被鏡子的幽魂佔據。夜裡鏡面映照著幽淡的燭火，更是詭譎非常。

我不安地加快腳步，緊盯婦人盤起髮髻的後腦，寸步不離地跟著她走到一扇沉重的木門旁。

宿舍的裝潢比大廳老舊得多，卻依舊透著隱約的奢華。

「兩人一間房間。」

婦人打手勢示意我走到迴廊最內側，又遞給我一把鑰匙。

2048．燙金的門牌掛在暗紅內門上。

我躡手躡腳打開房門，深怕吵醒室友。房間比我想像得還要寬敞。

厚重的地毯；獨立的衛浴設備；桃花心木的書桌；沙發；兩張單人床。

室友早已進入夢鄉，右側的床上隆起一塊暗影，隨呼吸的頻率上下起伏。

我悄悄將行李放至床腳，換下僵硬的制服，躺到陌生柔軟的床上。

月色柔柔灑落。

怔怔望向窗外，我驀然想起，不知天國的母親是否能與我看見同一片月光？

二、開端

於是，在十六歲這一年的初冬，我正式進入這所天主教貴族女子學院就讀。

這所封閉的學校，給人的感覺非常陰鬱蒼茫。

明明如此富麗堂皇，挑高的大廳卻給人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堅硬的構造更充滿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絕望。

學生們每日早晨整齊排列在餐桌後，低頭在胸前劃十字，同時唱著聖歌，嘴唇無精打采地一開一闔。

早餐後是一堂又一堂枯燥乏味的課程。

文學。物理。天文。幾何。上課。下課。午餐。晚自習。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下課時，我靜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也曾有人在初時好奇地與我攀談，卻總是在得不到回應的情況下無趣地離開。

同寢室的Janine在發現只能用手語或字條和我溝通後，就對與我深交失了興趣。

吃飯時我們坐在同一桌，她與朋友們興致高昂地嘻笑打鬧，偶爾回過頭來對我禮貌性地笑一笑，卻把我隔絕在她們之外。

這個世界是由水構成的，一切看來都如此地虛幻難辨。浸淫其中令我難以呼吸，只好作一層薄膜將自己包裹起來。

只是我不曾想過，膜內竟是無聲。黑白。沒有盡頭的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