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奥泽美咲在商店街送出手上最后一只气球，目送那位母亲拉着蹦蹦跳跳的孩子离去。

一滴咸热的汗水滑进了左眼角，辣得她闭紧了一只眼。她喘了喘，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摸索着往室内走去。刚关上门，右眼也被接踵而来的汗珠侵袭，她立刻抬手挣扎着想要将笨重的头套从肩上扯起来，无奈动作急了点，头套几度从同样滑腻的熊爪之间滑开，又令人懊恼地落回肩上。

“今天很了不起啊奥泽。”

同事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下一秒美咲便被如释重负地从幽暗的环境中解放出来，“真亏你能派完气球，三倍工资这就到手啦。”

她累到不太想说话，只能回以一个虚脱的微笑。说她是为了工资也不全对，主要是大热天的这种工作除了她没人肯接。

不知是因为老板撒娇的功力越来越纯熟还是因为她的老好人性格愈演愈烈。

对面家庭餐厅里的服务员佐藤是美咲的同学，给她带来一瓶运动饮料。顾不上因为汗湿而黏在脖子上的发丝，她抬起头便“咕噜咕噜”灌下半瓶。

“谢谢，我好多了，还不至于中暑，你快回去吧。”

印象中那个家庭餐厅口碑还不错，美咲生怕耽误了佐藤的工作。

“没事，前辈允许我过来的。”

“店里人不多吗？”

“还没到饭点，喏，就一个女孩子。”

美咲顺着窗户看向对面餐厅的落地窗，隐约在反射的光线中看见了熟悉的身影。红色的挑染实在是太显眼。

“她来很久了？”

“不是，”佐藤摇摇头，“我出来找你的时候她正好进门。”

美咲鬼使神差来了力气，“走吧，去店里坐坐。”

正要起身，接到了上原绯玛丽的电话，一接通就听到对方劈头盖脸地问道：“美咲，你有在商店街看见兰吗？”

“诶……”顿了一下，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弄清楚情况，“怎么了？”

“队里吵了一架，兰自己跑了，手机扔在这边没拿，然后好像也没回家的样子！”

美咲定定地看着对面好一会，用三言两语将绯玛丽糊弄过去，然后在同学惊讶的目光下将闷热的玩偶服重新穿上。

“工作还没结束吗？”

“唔，硬要说的话……算是免费的服务吧。”正要戴上头套的时候，她突然回身拿了一只还未充气的气球，递给同事，“帮我打一下气。”

准备就绪后，不再理会身后面面相觑的同学和同事，开门而出。重回烈日底下的温度让她有些眩晕，但还是顺利到达了餐厅门口。自动门向两边打开，叮叮当当的迎客铃响起，引得趴在桌上的人抬头看向她。

幸亏这里有冷气，奥泽美咲才有力气朝美竹兰挥了挥手。

然而在后者眼里，那仿佛一个连头套都没戴正的教科书般的逗逼，看着她进门的时候不小心把手中的气球留在了外面，好不容易挣扎着要将气球扯回来，头套却歪得更厉害，最后花了好些功夫，才将自己塞进对面的桌椅之间。

兰知道那是谁，有点想笑，又得强忍住，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慌乱中拿起面前还没动过的咖啡灌下一口。

店里仅剩的服务生见状，拿起一本菜单走来，却是向兰微微欠身：

“不好意思，本店不允许带宠物进入。”

“噗——！”

功亏一篑。

美咲摘下头套，无言地看了眼上面深棕色的咖啡渍，随即破罐破摔地扔到一旁，“中野前辈别闹啦。”

中野吐了吐舌，溜回了餐厅的门边。

“……抱歉。”

兰再度耷拉下嘴角，将咖啡推远了一点，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仿佛刚度过一场劫难。

“没事，我过会送一趟干洗店就好。”

以米歇尔身份出现的计划宣告破产，美咲索性将玩偶服也脱了，汗涔涔地扔到头套旁边。

但气球还是要送的，这是她的职业操守。

从熊爪上解开气球绳，美咲将其举在空中半天也不见对面有接过去的意思，便暂时拉到咖啡的杯底下压着。粉色的米歇尔气球在天花板下方摇摇晃晃，滑稽得很，惹得短发女孩不由多看了两眼。

“喜欢就拿着，不用想太多。”美咲翻看着菜单，时不时抬眼观察她。

“但是，”兰顿了一下，不知是在犹豫还是在组织语言，“总会有人......告诉你，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谁告诉你？”美咲轻轻清了清干燥的嗓子，点了杯蜂蜜柚子茶。

“‘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这么幼稚，干点正事吧。’大人都喜欢这么说。”

第一次听兰吐露这么长的句子，美咲低头掩饰自己惊讶的样子。

“这个爱好并没有妨碍到谁啊，不存在什么该不该的问题，”美咲用着就事论事的口吻，“而且这是最后一只了，往后就没了哦，你依然要在意大人们的看法吗？”

红色的挑染藏进了夕照的影子中，挺俏鼻尖的一侧也投下一片阴影。美咲装作不经意地拿起柚子茶，时不时抬眼，第一次意识到美竹兰那副倔强的面容下掩盖着不为人知的苦衷。舌尖刚触到冰凉的液体，才想起来自己还陷在口干舌燥的境地，便一口气喝到见底。低温窜遍四肢百骸，她的喷嚏突然停不下来。

被惊醒的兰动作很迅速，留下足以支付两杯饮料的现金，将她从座位上扯起再扯到室外，从包里拿出一条毛巾扔到她肩上，接着又一阵风似地回到店里。一气呵成的举动让美咲虽然来不及反应，但汗湿的不适在脱离冷气环境后好转了很多。十来秒后兰再度出来，一手抱着玩偶服另一手揽着米歇尔的头，盛气凌人中还带了那么一丝惊悚感。

“要帮你放回哪里？”

“我自己来。”

美咲意识到沾满了自己汗水的玩偶服正与兰裸露的手臂亲密接触，猜测对方可能已经察觉到某些混合着咖啡气味的异味，羞耻感一下涌了上头顶。待她收拾好，从准备间出来的时候，看见兰正抱着双臂靠在墙边。原本被留在家庭餐厅的米歇尔气球此时就在兰头上轻微晃动着，将她苦心营造起来的酷帅感驱逐得一干二净。

“你早点回去洗澡。”

“好。”

“谢谢。”

“诶，没什么。要……”

【我送你去车站吗？】还没说出口，兰转身便要带着气球离去。出门时也是差点把气球留在门后，费了点心思才将其顺利扯出。期间兰的眼神一直在回避她，干咳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简直可爱到原地爆炸。

美咲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这才想起些什么。取下肩上的毛巾，赫然看见其上绣着一串文字——Afterglow，头尾的笔画略微花俏地勾起，看起来跟某人纠结的性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Afterglow的另外四位成员。见她们都是眉头紧皱的样子，美咲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

“美咲！还是没看见兰吗？”

美咲摇摇头，放弃了让绯玛丽帮她把毛巾物归原主的想法，“没看见。”末了，感觉有点心虚，又补了一句，“抱歉没能帮上忙。”

那是她们第一次拥有共同的秘密。

自那以后，奥泽美咲便经常在兼职的时候看见那抹红色挑染出现在家庭餐厅里。大部分时候看到美竹兰都身着羽丘的校服，碰上休息日便能见其一贯的朋克风装扮，闪闪发亮的拉链和铆钉总是带着要闪瞎她的气势。

除了美咲去归还毛巾的那次，她们之间谁也没再刻意找过谁。然而这种莫名其妙的心照不宣终于还是在某个周日被打破。

当美咲掐准兼职时间赶过来，望见同事扮的米歇尔已经站在街上时，才猛然想起自己前两天已经换了班，完全白跑一趟。认命之际，微微侧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张熟悉的脸，由于隔了一道玻璃，互相在对方眼里都不太清晰，以致于美咲觉得兰眼里闪过的责备纯属错觉。

美咲还是走进了店里，坐到兰的对面。

“一份培根三明治，再要一杯乌龙茶。”

在美咲点单之前一直一语未发的兰，待她合上菜单之后终于摘下耳机，手上转了一半的笔却脱离了指尖的掌控，朝桌子边缘滑去，随后立刻被主人眼疾手快地按住。兰憋红着一张脸，再度转起笔来，以掩饰刚刚的失败。

虽说每次见面兰的表现都算不上自然，可现在这股不自然已经严重到有感染另一方的倾向，美咲觉得还是有必要问问。

“怎么了？”

“今天不是你当米歇尔？”

“对，最近调了班。”

笔旋转的速度又快了点，仿佛将外面斑斓的初夏都转了进来。美咲看得一阵眼花缭乱，眯起眼等候下文。

对方却没再说话，赌气似的重新塞上耳机，低头继续在随身的小本子上涂涂写写。

看起来反倒是美咲自讨没趣，只能无奈地撇撇嘴。

与Afterglow的主唱相比，她们HHW的主唱真是好相处太多，硬要美咲做个对比的话，大概一个像是登山一个堪比登天。

至少弦卷心是愿意跟别人解释自己想法的人，尽管很多时候都牛头不对马嘴，但也比眼前这个闷骚强出十条街。

美咲没有冷场的习惯。她伸了伸脖子，假装在看落地窗外的人来人往，实际正用余光拼了命地瞄着兰笔记本上的内容，瞥见熟悉的五线谱后便如释重负。

“你在写什么？”继续装作从未偷看过的样子。

谢天谢地，兰并不是完全在无视她，“作曲。”一边说，一边力道很大地划掉两行。

见她不排斥，美咲开始光明正大地围观，发现那一页上已经有很多道划痕，便情不自禁在桌上敲出一串谱中的节奏，随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介意让我看看吗？”

兴许是被那不常见的严肃语气给带跑了气氛，美竹兰忘记自己之前还在因为摸准她的排班期这件事被抓了个正着而尴尬，不由得也换上严肃的表情，将笔记本转了个角度后递过去。

“唔……”脚上踏着拍子默哼了一遍，美咲挠着下巴十分客气地说道，“我在想，不知道这里和这里都升半个音会怎么样。”

兰接回谱子挑了挑眉，认认真真写下一行音符以后，笔竟然就停不下来了，直到美咲将三明治消灭干净转而喝起乌龙茶的时候，一份行云流水的原曲谱子就这样诞生。

效率高得让人拍手叫绝，令在场另一位乐队作曲开始反思自己作曲或编曲时的龟速。

“那个……”兰再度转起了笔，这回的速度居然又更快了些。

美咲不由得感叹这真是一双灵巧的吉他手。只是下一秒，笔终于飞出了桌外，被其主人狼狈地捡回。她才明白过来，这是兰相当紧张的表现。

“原创曲……你……”

美咲了然于心地敬了一下礼：“嗯，懂的，刚才看到的部分会烂在肚子里的。”

“不是的，”兰显然也对自己感到懊恼，索性将笔扔到一边，把笔记本推到了美咲面前，“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再看看？”

同为乐队里的作曲担当，两个人要勾搭起来其实再容易不过，说到底就是一份谱子或是一架琴的事而已。

热烈地讨论着音乐的兰跟其他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为了方便甚至主动坐到了美咲这边的椅子上。在她凑过来的那一刻美咲被吓得忘了最基础的礼仪——往里靠点好腾出空间，于是两人的腿冷不丁靠在了一块。

明显感觉到兰的体温要比她高一点。

“怎么不说了？”罪魁祸首毫无自觉，无辜地侧头问道。

完全错过挪进里面的时机，可现在再挪进去就显得既生疏又排斥了。美咲很想给自己来一发暴栗，能让人晕过去的那种。

否则谁能阻止一下她突然混乱的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