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卿凌乱了。

在下班的路上，苏墨染走在周长卿的身旁。她看着前方的路，一双眼睛如星一般地闪烁着。她的眼里饱藏着许多秘密，开口就说：“我真的说出来，你不会觉得尴尬吗？”

周长卿有种不好的预感，从苏墨染用那样的眼神注视着她开始，这种焦灼的情绪就在她的心中蔓延。周长卿不敢乱接话题，生怕苏墨染知道些什么，她斟酌着说道：“尴尬……你指的是什么？我们之间有什么好尴尬的？你又在和我开玩笑？”

苏墨染走得慢了些，她的眼神里尚带犹疑。那种疑惑、思虑的神情，让周长卿惊讶之下也跟着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一个月前，刚进这家公司的时候，在那偌大的办公室里头，苏墨染是唯一一个给周长卿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不光是因为相貌，更是因为其他的事情。周长卿不会忘记，当初大家都不熟的时候，只有苏墨染一个人朝她投来了微笑。

从第一眼见到周长卿时候的善意，到慢慢熟悉之后的好奇，再到后来的诸多复杂的情感……这些细节一点点地汇拢到周长卿心里，慢慢描摹出了一个大致的图形。如若说周长卿一点感觉也没有，那肯定是骗人的，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她又不敢去乱猜。苏墨染尚未说话，但周长卿的内心戏就好像京剧单皮鼓一般“咚咚咚”地捶打起来。她好像能够明白苏墨染想要说什么。

苏墨染直视着周长卿，她的眼神变得温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全部都知道了。”

一个月前，当周长卿辞去已经做了五年的银行外汇工作，计划进军出版业的时候，身边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在他们的眼里，银行是一个金边饭碗，没有特别大的理由，突然离开这个行业无疑是很不理智的；而他们也认为周长卿是一个懦弱、内向又按部就班的人，就算是外表也很不起眼。上班的时候，周长卿总是扎着单马尾，穿着平整的衬衫、西装裤，给人的印象古板、严肃，甚至有点像老干部。没有人会把这样一个传统的周长卿，和裸辞这件事联系到一起。

裸辞九天后，没人能够想到周长卿真的这么快找到了下家。当她踏入出版社的大门之时，她的新装束足以使那些原本“熟悉”她的人们惊掉大牙。周长卿的身上穿着不再是衬衫西裤，而她的脑后也没有了那根显眼的马尾辫。她踏着“恨天高”，走进了出版社的办公室。在众人窥探的眼神下，她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穿越了整个办公室，敲响了总编室的大门。

“长卿，你终于来啦。”面前的女人名叫白虹，她是“枫晓出版社”的总编，就是她录取了周长卿，接纳了她的转行。前一次她们是在面试的时候相见，那个时候周长卿对于这位和蔼可亲的长辈是有很深刻的印象的。而白虹看着周长卿，她的表情显然也很满意，甚至于称呼周长卿的时候，已经略去了全名。白虹立刻向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招呼道，“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行政编辑，她叫周长卿。之前她在银行工作，因为很喜欢我们公司，所以转行到我们出版社来。我暂时把她安排在行政编辑名下，和谢小庸、唐橙一个部门。谢小庸你是总编办的主管，多带带长卿。”

“好的，白总。”从人群当中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有点微弱。

周长卿看见了那个说话的女生，光从外貌上来看，她们应该差不多大，不过那个女生的打扮和她之前有点像，瞧着挺不起眼的。环视整个办公室，周长卿意识到这里的人将来都会是她的同事。以前在银行的时候，同事关系比较复杂，而这一次周长卿也是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故意如此穿着，为的就是不让自己“露怯”，不要被公司的“老人”欺负。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吧，周长卿没有害人的心，但是也没有被害的打算。

当看到谢小庸这个主管这样打扮的时候，周长卿也暗自松了口气，好像这家新公司并没有“只认衣服不认人”的氛围吧。四下一打量，周长卿看到了编辑们电脑桌面上的审稿页面，瞧见了他们每个人手中的kindle，她见大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说书，转头又见“枫晓出版社”五个苍劲的毛笔字挂在墙上。这里的一切都带给周长卿强烈的新奇感。

从银行辞职的那天起，周长卿就对自己说，忘掉过去重新开始。过去的那个不起眼的周长卿已经死了，从今天开始，她是一个全新的人。

谢小庸的办公桌就在周长卿身后，虽然她是总编办的主管，但也就比周长卿早来了四个月。谢小庸是四个月前来的，唐橙是一个月前来的，再加上一个新来的周长卿，她们三个人就是总编办的全部组成人员了。

谢小庸叹了口气，看到周长卿意气风发的样子，她不免想到了几个月前的自己。四个月以来，她的活力已经慢慢在这家公司消磨殆尽，如若不是因为有新人加入，恐怕她自己都撑不过这个月。作为部门的主管，当看到周长卿的时候，她甚至都有一种怜悯的感受——这个衣着光鲜的女人，只不过是公司的又一个牺牲品而已。

谢小庸面无表情地走到周长卿的面前：“我是谢小庸，我带你认识一下我们编辑部的其他人。”

“好的，谢谢你。”周长卿很自然地笑了笑。

看到周长卿的笑容，谢小庸心里“咯噔”一下。想了半天她才想明白，自己刚才之所以会有那样的反应，是因为在这个办公室里已经很久都没有看到这么自然的笑容了。白总的笑，总让人觉得两面三刀，看得人心里发毛。董秀影的笑，则像是一片叶子浮在面上，是没有根的。而周长卿的笑……什么都没有，很单纯，很干净。

这个新来的周长卿身上有种亲和力，让原本对她心存芥蒂的谢小庸，突然也痛快起来。谢小庸回了个笑脸，这回她总算也笑得比较自然了，她对周长卿说道：“那边坐着的是中文编辑董秀影，她也是白总助理。董秀影身后的是贾静，她也是中文编辑，主要负责中文图书选题编辑策划和营销工作。”

从白虹回办公室之后，周长卿就发现所有人都在埋头读自己的东西，整个编辑室里鸦雀无声，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她觉得有些不太习惯，不过想想也就释然，出版社如果和银行一样，反倒是不正常了。见董秀影抬头向她看了看，周长卿便朝董秀影笑笑，她对谢小庸说道：“面试的时候，我见过董秀影，我们打过招呼。”谢小庸听了这话，肩膀僵硬了一下，但是她什么都没讲，低着头只顾自己走路。

周长卿不知道谢小庸突然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她稍微顿了顿，然后才跟着谢小庸到了外语编辑组。谢小庸在隔壁的一排停下了脚步，她对周长卿说道：“这里都是外语编辑的座位。这边两位是日语编辑，后面坐的是英语编辑，坐最前排的是法语编辑，我们现在就只有一位法语编辑了。”

四周围没有一点声音，谢小庸又跑去与她相熟的日语编辑聊天，把周长卿冷在那里。周长卿环顾四周，她总觉得在那平静压抑的气氛下，似乎潜藏着什么不易察觉的东西，那种诡异的气氛从一开始进办公室就已经感觉到了，可她却说不明白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前排有个人一直在看她，所以周长卿也就只是快速扫了一眼周围情况，之后便向谢小庸介绍过的那位法语编辑走过去。直到这个时候，周长卿才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她在银行里见过不少美女了，可眼前的这名女子，让见多识广的周长卿也着实愣了一下。她长着一张精致的瓜子脸，那双眼睛透明清澈，只看了一眼就好像死死地抓住了周长卿的眼睛，想要挪也挪不开。

周长卿也意识到盯着别人看是很不礼貌的，她的脸略微一红，说道：“你好。”

“你好。”苏墨染笑着，从周长卿一走进办公室开始，她的眼睛就一直好奇地盯在她的身上。凭着女人的直觉，苏墨染感觉到周长卿有点和别人不一样。虽然周长卿打扮得一副碧池样，可总觉得她身上缺乏碧池的气场，反倒是有种小白羊的感觉。苏墨染对这个人起了好奇心，她也想看看，对方究竟是不是如她所想。于是她大方地说道，“我叫苏墨染。”

周长卿也不是个扭捏的人，当下便说道：“我叫周长卿，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

谢小庸终于和日语编辑聊完天，她越过周长卿朝前走去，“来吧，这边还有美术编辑部。”

认识了新同事，有些人印象比较深，比如谢小庸。她是同一个部门的同事，因此周长卿也格外注意与她打交道的过程。总的来说她还算是一个比较健谈的人，只是有的时候感觉她有很多心事，而且走路的时候也总是低着头，很难看清楚脸上的表情。还有一个是董秀影。周长卿记得，白总在面试的时候曾经对她说过，董秀影将来会是她的主管。可是白总今天分明又说了谢小庸是她的主管。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两个主管？

周长卿的心中留下了很多谜题，可谢小庸的心里，却留下了很大一块阴影。

白总曾经说过，周长卿是一个在银行不得志的女人，所以跑到她们出版社来上班。这既能证明银行业的衰败，也证明她们出版社的业绩蒸蒸日上，已经超越了传统银行，可喜可贺。

可是今天见到了周长卿本人，谢小庸却深深地感觉到，这个女人是个有抱负的人，并不是白总嘴里的loser。谢小庸看着前排的座位，又看了看董秀影的方向，她的眼中透出了复杂的神色。

周长卿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劳动合同，“总编办”三个字赫然在目。可是到了下午，正式给她分配工作的却不是总编办的谢小庸或者是唐橙，却是中文编辑贾静。

贾静在工作群中给周长卿发了这样一条消息：“你两点整到我这来一下，有个工作要交给你。”

虽然没有经过自己的直属领导就给自己下达了工作，这有点奇怪。不过作为公司的新人，不论是从哪里接受到的要求，她都有义务去处理。周长卿想了想说道：“好的，我一定准时来。另外我还想请问一下，之前白总要求我看了很多稿子，让我写好审稿意见发送给您这边的刘少波编辑。今天好像没有看见他，他是请假没来上班吗？”

贾静说道：“少波不会来了，他离职了。”

周长卿张了半天嘴，才说道：“啊？”

贾静回：“很正常，我们公司经常有人离职，很快你就习惯了。你之前有没有做过微信公众号，有没有接触过微信营销？”

周长卿还停留在刚才的对话当中，她的脑子差点就宕机了。她还记得几天前面试的时候，白虹兴致勃勃地把网络文学选题交给了她，还留了大约三十篇稿子给她，让她在就职前看完。这三十篇稿子周长卿是花了很大心思的，因为她也想给白虹留下好印象，尽量能够把这第一炮打响，让白虹看到网络文学巨大的市场潜力。白虹说过，这个公司没有人熟悉网文，招周长卿来，就是想要拓展公司在这方面的业务，她让周长卿好好干。

刘少波编辑，之前与他有过交流，虽未正式接触，但刘编辑给了周长卿不少专业的建议。在周长卿心中，是将他当做自己的师傅来看待的。而她今天刚刚来上班，竟然就发现自己的师傅离职了，她又怎会不惊讶呢？

惊讶之余，周长卿问道：“那……我的审稿意见之前都已经发送给刘少波编辑了，他离职以后，我应该发送给谁呢？这边好像就您和董编辑两位中文编辑，我将稿子发送给您可以吗？”

贾静似乎很不想接这个活，她说道：“你不用问我，直接和白总联系。一会问谢小庸要白总邮箱，给她发过去就行。时间差不多了，你来我这吧。”

贾静的座位在董秀影的后面，她戴着一副眼镜，穿着十分考究，不苟言笑的，似乎很难亲近。周长卿走近了，她还在忙自己的事，而周长卿无奈，只能在边上找了个小凳子，在贾静的身边坐下了。

贾静头也不回，语速很急：“你之前没有做过公众号吧？后台见过吗？”

周长卿摇摇头，想到肯定要学新东西，她还带上了笔记本和笔。她很想在新公司做出点样子，至少在外貌上，她还是捯饬了一下的。可是，在贾静这样的女超人面前，外貌方面的努力效果似乎仅限于此了。

贾静说道：“这就是公众号后台，我一会把你加到工作群里，从今天开始，我们的微信公众号就由你负责了。我们每天五点半定时发送公众号，周末发两篇图文。你可以先大致浏览一下我们之前做的公众号内容，风格方面尽量和我们保持一致。”

周长卿问道：“我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微信公众号，您是否能告诉我一下基本的操作，我再自己研究研究。”

“嗯，你记录一下吧。基本操作我现在告诉你。”贾静很快投入了工作。

从这个下午开始，周长卿才真正意识到，这个公司的风格和她先前所想象是不一样的。白虹既然敢招一屋子女司机，自然也就敢让任何一个新人在缺乏训练的情况下直接“开车上路”。自从早晨见了一次白虹以后，周长卿也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她一直都在玻璃门后头不见人。

回到座位，周长卿就开始为公众号的事情忙碌，直到一条新的好友信息出现在她眼前：“你好，我是苏墨染。”

周长卿对这个精致、温柔的美女印象很深刻，本来嘛，漂亮的人总是引人注目的，更何况苏墨染从一开始就对她很好。从早晨到现在，董秀影、贾静、谢小庸和唐橙都先后因为工作的关系加了好友，其他的编辑与她工作上的交流并不多，周长卿还没来得及一个个去认识，不想是苏墨染先来加她好友了。

加了好友之后，苏墨染很快给她发来了一条信息：“嘻嘻，新工作还习惯吗？”

这是新同事之间的问候，而苏墨染也是第一个非因为工作和周长卿聊天的人。这也是关心吧，所以周长卿没有拿腔捏调，而是半开玩笑地对苏墨染说道：“公众号让我有点头疼，看了之前的公众号，还是完全摸不透风格，一言难尽。对了，你懂公众号吗？”

“哈哈，我也没有做过这个号。不过，你可以多问问贾静吧，之前应该都是她们部门负责的。”

周长卿郁闷道，“贾静告诉我，关注公司账号的基本都是年轻人，让我尽量找主流的东西去发。但是我看她们之前发的东西，这哪儿叫主流，根本都是老头子们的发言稿……还有啊，贾静老说我配色土，我实在搞不懂土到底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苏墨染发来了一串表情包，本来就只是关心一下而已，没想到却牵扯起了周长卿这么多牢骚，看来不止苏墨染一个人觉得这个公众号有问题。

看到苏墨染趴在自己座位上笑得前仰后合，周长卿根本没明白什么东西这么好笑。她冷漠地隔着玻璃看着，甚至于觉得这个姑娘可能有点傻。不过……这样傻傻的也挺可爱，不是有句话讲的嘛，“世上最幸福的是傻子和聪明人”。

“傻姑娘”苏墨染给周长卿发来一条消息，她说道：“还有半小时就下班了，你今天准时下班吗？”

周长卿回：“今天可能要加会班，贾静还在修改公众号，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想要修改成什么样……我在等她消息。”

苏墨染：“额……不会吧……这才第一天上班诶……你也太惨了……那你如果真加班的话索性加满一个小时吧，不到一小时我们这里是没有加班费的。”

“哦，原来还有这样规定！谢谢提醒~”周长卿心里挺感激的，她对苏墨染说道，“明天要是早的话咱们一起下班吧。”

“好啊。”苏墨染回了一个笑脸。

事实证明周长卿的感觉是没有错的，贾静这个人似乎对排版有极深的怨念，就在快到五点半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来还有公众号这茬，于是火速地赶到周长卿的桌前，对她说道：“忘记跟你说了。你这样，所有换段落的都要空一行，所有的图片下面的字体都改成13号灰色，图片配字下都空一行，还有你这个加重的颜色实在太土了！重新换一个！我们今天的公众号时间已经过了，你抓紧做一下，马上发给我看！”

哔了狗！又听到“土”这个字的时候，周长卿整个人都不好了。

同样的内容又做了好几遍之后，贾静终于一脸嫌弃地收了“货”，她对周长卿说道:“好了，今天的公众号就先这样吧。明天我们可能会跟你一起开个选题会议，稍微带你了解一下我们公众号的状况。你先把今天的公众号抓紧发一下。”

“好。”周长卿正要回自己的座位去发公众号，董秀影却在她身后拍了拍她。这位中文编辑主管的工作也十分繁忙，直到加班的时候，周长卿才有机会和她说上话。

“工作还习惯吗？”奇怪的是，董秀影也是这么一句话。

周长卿略一愣神，然后说道：“还好，一开始还不太熟悉，以后应该就好了。”

“慢慢会好的，加油。”董秀影鼓励她。

周长卿的身高并不算太高，163的个子在南方人当中也只能算是中等。而董秀影比周长卿高半个头，站在她的面前全然是个大姐姐。这位大姐姐主管，一直都对人面带微笑，对周长卿更是这样。接着，董秀影又笑着说道，“我们这里加班是一个小时开始算，你可以出去买点东西过来吃，等到六点半再回去。”

“这样也可以吗……我倒是真有点饿了。就是……哈哈……好像有点不太好意思……你们都吃过了吗？”

“还早呢，其实你也可以早点回去。”贾静在一旁冷冷地补刀。

见周长卿脸上有点尴尬，董秀影笑道：“她跟你开玩笑呢，要不帮我们也带两个包子吧，麻烦你。”

“好嘞没问题。”周长卿爽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