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注意到那炙热的视线不是看向女儿，而是看向她的时候，理事长有些惊讶。最开始以为是错觉，在收到那张没有名字的明信片后才确认了这件事。字如其人，并没有仔细注意过她的笔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和女儿圆润可爱的字体不同，也不像穗乃果那般随意散漫，一笔一划坚实有力，方方正正，不知翻了多久的词典才写下这宛如大正时代的语句，稍微在脑中想象了一下，不由得笑出声来。
只是为什么不写名字呢？
这样想着，便趁着她来送资料时问了，没料到她会如此惊慌失措，觉得几分可爱的同时，也意识到了些许意义不明的情绪。只是没来的及细想，就觉察到女儿的异样。追问之后才知道，海未毫无缘由的疏远了她。
或许是多管闲事，也觉得不该插手，但海未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总有原因才是，未仔细考虑清楚，在校门口看到她的时候，便忍不住出声喊住了她，听到名字的一瞬间她肩膀整个都耸了起来，活像一只被吓的毛发竖起的猫。
“海未，有点事情想问你，可以稍微一起走段路吗？“尽量放缓语气缓解她的紧张，没有立刻得到回应，但她还是跟了上来。
本只是想让她说出心事不要憋在心里，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尚显稚嫩的脸上是无比严肃认真的神情，认真的如果没有那句告白的话语，理事长会觉得她是在诘问。将那句话在脑中反复思考许久，连同之前的视线，终于理解了几分，说出口的，却只是一个疑问词，意识到她慌张了起来，在她跑掉之前赶忙叫住了她。
该说什么才好？她是认真的吗？亦或者，只是将感情投射错了地方？
不由自主就问了，依旧利落的否认。如果不是错觉，该怎样回应才好？
“谢谢你。但是，对不起。”
尽可能做出了委婉的回答，只希望她能理解。看到她跑过街角消失不见时，才叹了口气，转身回学校。
那孩子对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理事长想不出。
只知道她是认真的，以至于不想用“青春期的错觉“来敷衍她，尤其是看到她在雨中跑来送伞的时候。
听到名字停住脚步一转身，就看到浑身湿透的她紧紧握着伞，没有撑开，身上还穿着弓道服，手套都没脱，一脸狼狈。当即接过伞打开，连同她一起遮入伞中，又催促她去换衣服，自己则在外面等她。待她换好衣服出来，见她头发还是湿的，便顺手拿过毛巾替她擦头发，一瞬间的即视感，理事长忽然想起了曾经的友人。
意识到时已来不及停下。
不行啊，这可不行。她不会如她友人那样冲动，心里的怜爱却满的要溢出……
那双琥珀色眼睛瞪大了看向自己时，理事长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看出来了。理事长心想，看出她心里一闪而过的慌张，却当作什么都没有一般体贴自然的劝她回去。慌慌张张离开弓道部，坐进车里时，才听到自己快的不一般的心跳，那个红发友人的身影，也逐渐清晰起来。与她有几分相似，又有些不同，友人更加开朗率直些，眼前的孩子面对她时，总是诚惶诚恐。
那天也是像今天一样下着大雨。大学毕业派对结束后，兴头上的她拉起她的手就往雨中跑，回到宿舍时两人都已浑身湿透，脱下衣物帮她擦头发时，友人冷不防捧过她的脸，在唇上落下一吻。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友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涨红了脸躲进浴室冲澡，等她出来后才发现热水器没开，果不其然感冒了，之后便自然将那一吻归结为一时冲动，不再提起。她不曾对友人说过，被吻住的瞬间，心跳似乎停了一下。
但是，就如同她对海未说的，时间不对。毕业之后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情，渐渐少了联系，直到在一次聚会上遇到现在的丈夫，那次所谓的冲动，自然而然的隐没在了记忆深处。直到遇到海未，才又想起几分。眼前的她，就像两人的集合体一样。
“理事长？“见理事长不说话，海未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啊，对不起，“理事长回过神来，“想起了些事情。”
“理事长，我……”
“海未。”见她想说点什么，理事长打断了她，收回了手。再说下去，只怕会不可收拾，想起的往事并没有什么意义，是该了结了，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开了口。
“海未，我喜欢你。但是，”理事长假装没有看见海未一瞬间亮起又暗淡下去的眼神，继续说道：“这种喜欢，就像对女儿一样，对穗乃果一样。不会再有什么别的东西。”
“是吗……”海未转过头去，咬紧嘴唇，握紧了被子上交叠着的手。
“对不起……我想，我该走了。”理事长说着站起了身，趁着眼前的人哭出来之前。
“理事长！”海未叫住了她。
“恩？”
“我可以……亲一下您吗？”海未抬起头，努力克制着表情，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勇气说出这句话。
理事长看着她，不禁有些心疼。那一瞬间，对她来说，她已不是一个高中生。踌躇了一下，走到床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脸颊，俯下身，在她唇上落下浅吻。
“海未……我得走了。”理事长直起身来，海未偏过头去，点了点头。
“对不——”
“您不需要道歉，该道歉的是我。“
“我还是想向你道歉。对不起，海未。”
“没关系。”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您请说。”
“小鸟她喜欢你。能代我，好好照顾她吗？”
“我不会拒绝您的任何请求，况且我也喜欢小鸟，只是与您不同。”
“谢谢你。”理事长说着，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握住把手，没有回头。
“海未……”
“我明白。出了这扇门，我会忘记一切。”
“对不起……我先走了。”
“再见，路上小心。”
“恩。”
***
看着女儿换下蓝色领结，戴上红色领结时，理事长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一年。离开之后一切恢复如常，平静的回想起那个下午那段话都如虚幻一般，没有实感。然而总会想起，那个大雨的下午，一个高中女生轻轻拨动了她的心弦。她知道不管过了多久，直到她白发苍苍，也会记得她，那个深蓝长发的背影。她不知道那天走出门后海未躲在被子里哭了多久，只知道她关上门的一瞬间，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像个高中女生一样。
她以为她真的忘得彻底，只是每次经过她身边时她不经意的一撇，总会让她胸口颤动。然而也仅此一眼而已，又迅速擦身而过。一直到毕业典礼，也只是寒暄性的说了一句：祝贺毕业。
海未笑着道谢，临走时，又转身说了一句：“理事长，我会与小鸟一起去意大利，攻读法律。“未等自己做出回应，海未再次鞠躬，走向在远处等待她的人身边，留下发愣的自己待在原地。
数日后，将两人送到机场，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后，才对着在一旁静静站着的海未说了一句：“拜托你了。”海未点点头，直到航班即将起飞，理事长才离开候机厅，开车回家。
自那之后，每逢祝日，她总会寄来明信片，用方正工整的字体写着固定的寒暄话语，一句不多，一句不少。偶尔寄来照片，多是她与小鸟的合照，两人挽着手，笑的开心。
“真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呢。“看着妻子将海未小鸟寄来的明信片照片好好收藏着，丈夫忍不住说道。
“是啊，一直都是。”理事长笑了笑，“说起来，你从来没有反对过。”
“你都不反对了，我还能说什么？”丈夫无奈笑笑，“说实话，与其是来路不明的小子，是她的话，我也更放心些。”
离开后海未唯一一次给她打电话，是在海未升入三年级的时候。接通电话时那样平稳有力的语气，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小女生。
“您愿意，将小鸟交付给我吗。”接通的一瞬间，直截了当的问了，仿佛一直在等这个电话，理事长听到海未这样说时，并不惊讶。
“你确定……？”
“我确定。小鸟不是您的代替品，她从来不是谁的代替品，她就是她自己。我一直都知道。”
“我想听你说一遍。”理事长说道。电话那头海未沉默了几秒，她知道她能领会她的意思。
“我喜欢小鸟，我爱她。”听到她郑重其事的说出这句话，理事长终于放下心来。
“那，小鸟就拜托你了。”
“谢谢您。”
“是你的话，我很放心。”
“理事长……当年，不是错觉，现在亦不是。”
“我知道的，我相信你。“
“小鸟父亲那边，我会再打电话。”
“不用。”理事长赶忙说道，“我去说就好。”
“可是……“
“没关系，毕竟我和他就像你和小鸟一样。所以没关系。“
“那，谢谢您。再见。“
“再见。“
挂断了电话，理事长叹口气，来到浴室站在镜子前，看着日益增多的白发与皱纹，真的觉得自己老了。轻微的叹息声，没有逃过在门外换衣服的丈夫的耳朵，他往后一转身，“怎么了？”
“没什么。”理事长摇摇头，回过身来到丈夫身前，帮他系领带。
“想女儿了？”丈夫一笑，拿过桌上的公文包，打开翻找着。
“当然想，每天都在想。”
“昨天晚上收到的，你不在家，忘了给你。”丈夫说着，递给她一封信。“女儿寄来的。”
“怎么不早点给我。”理事长赶紧拆开信封，里面放着几张照片。
“啊……”理事长看着照片，视野模糊起来。照片上的女儿已经不再扎着孩子气的蝴蝶结，身形也愈发成熟起来。
“长大了呢。”
“与你越来越像了，和当年的你一样漂亮。”丈夫凑到她身边一起看着照片。
“你是说我现在不好看？”
“当然不是！”丈夫慌忙摆摆手。
“开玩笑的。”看他慌乱的样子，理事长一笑，又看向照片。照片里两人正牵着手站在樱花树下露出愉快的笑容。
“长大了啊……”理事长喃喃自语，又在心里悄悄补上一句。
“两人都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