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命运之轮
“静留的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的灵魂。”直到车停在公寓楼下，蓉子的脑海里仍然盘桓着这句话。
下午去机场的路上，圣和她说了有关很多静留的事。四年前静留在美国病了一场，再回到东京的时候，那种改变简直令人吃惊。
直到现在，圣说起这个，面上还是会浮起一层迷惑之色：“你说奇怪不奇怪？如果说她失去记忆，但她记得我们以前的所有事；如果说她生病坏了脑子，可是她还是那么聪明过人，才华出众，周到体贴。”
“如果按你说的，静留产生了变化。那么我更好奇的是，到底是什么让你在她变化四年后的今天，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奇想，以至于必须说出来才能平复？”蓉子的问题一针见血。
“因为昨天晚上她上飞机之前打电话给我说她要回来，那语气毫无异样。可是今天早上我才得知，就在她打电话两个小时前，遥一哥哥死了。我真的很难理解，静留会那么冷漠。我记得啊，她小时候和遥一的感情那么好。”
“可是这种豪门内部兄弟姐妹之间的恩怨不也很常见么？作为独生女的你可能体会不到吧。我记得三年来藤乃静留一直在美国，没回日本，有传言说这是因为她和哥哥的继承权之争失败的结果。这么看来，受到这样的待遇的她，冷漠也可以理解吧。她没表现出兴高采烈已经是修养不错了。”
“果然是蓉子说的话，总是理智大过情感。”圣的语气听不出是赞扬还是贬低，“我也想不到蓉子对藤乃家的情况这么了解，比我强多了。可是，静留不止如此啊。”
对于圣的第一句话，蓉子留心了，可是毕竟是刚分手的尴尬关系，不要说她不会问，连多看一眼圣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她只得低头笑笑：“作为一个律师，商业资料积累也是很重要的。也许某一天我就要处理藤乃集团的商业事务呢。”虽然还是个小律师，可是她说起她的未来她仍是自信从容，“那么你告诉我，藤乃静留到底怎么了？”
“她……她……”被蓉子否定了若干个可能的圣，终于必须面对这个终极问题，圣白皙的脸颊微微染上一抹红晕，预告着这个答案有些难以启齿，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说出，“她变成了一个色胚！”
当蓉子想象着一个优雅、睿智、迷人的“色胚”到底是什么样的，很快藤乃静留就为她做出了示范。
“啊拉，早就听圣说起水野蓉子的大名，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今天您能来接我，何其荣幸。请原谅我家事缠身，不能久留。斗胆希望我们下次能一起喝茶，还请纡尊降贵出席才是。”她的握手很有分寸，脸上的表情亲切温文中又有几分矜持沉重和含而不露的哀伤，和居丧的身份暗合。若是外人，定会觉得藤乃静留含蓄蕴藉，温柔稳重，简直是大和抚子中的大和抚子，千金小姐中的千金小姐。
可只有当事人的蓉子清楚地看得出，那双滚烫的赤眸在上下打量她的时候，早已经把她的衣服剥开好几遍了。
果然是个色胚！
因为和藤乃静留是初次相识，也不像是圣这样的世交好友，蓉子没有理由跟着去办丧事的藤乃家。在机场告别后，蓉子便独自回家。一路上也可以好好思考一下。圣把静留的这些情况告诉自己，也并不是想让她追根究底静留的秘密，只不过是想倾诉一下罢了。从高中起，只要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圣都会找她求助，也会确信能从她这里得到无条件的帮助和支持。这已经无关乎她们俩感情的分分合合，而只是圣的习惯而已。
可是即使知道这一点，对于蓉子，这也是值得高兴的。毕竟这也从某个角度证明了，圣是需要她的。只要这种需要一天存在，她的希望也是存在的。
何况今天圣把她引荐给静留，也是想拉近一下她和藤乃家未来掌门人的关系吧，因为完全可以确定，藤乃静留将会是藤乃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且这个女人一定会前途无量，虽然她是个色胚。
对圣的善意，她还是感谢的。圣到底还是个善良的人啊。
不过希望这种想法，不会是她的一厢情愿。
等她站在公寓的楼下，突然想起来刚才应该让计程车停在便利店门口，可以买一份便当。成田机场到这里两个多小时，现在已经八点多了，她还没吃饭呢。
而且今天要早点睡，答应了明天去圣那里帮忙——圣在涩谷的餐厅就要开业了。
还是算了吧，回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可以吃的，应该还有一包乌冬面吧。
站在自己门前，她又深深地呼吸了两下，今天刚刚告别了一个色胚，马上又要迎来一个儿童和贱人的混合体，一个分裂的失忆症患者。
人生真的好沉重啊。
可是当她打开自己家门的时候，里面的情形差点让她以为压力太大精神恍惚以至于走错了门。
客厅正中放了一整套全新的暖桌暖被，桌上放置的全新骨瓷餐具，还有那厨房里的滋滋响声和牛排香味……
江利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啊拉，蓉子回来了啊。看样子没有吃饭啊，好在我煎了两块牛排，马上一会儿吃吧。”
“这……这是怎么回事？”走到厨房，居然还看见全新的炊具！自己明明只给了她两千日元，她能用两千日元买这么多东西么？莫非是自己的信用卡被她偷拿了？
如果不是莉莉安的淑女教育深入她心，她会立刻翻看自己的包包，看看钱包里的信用卡有没有丢失。
江利子满不在乎地回答：“是这样的。我也回家不久，在路上看到百货商店大减价的广告，本着蓉子一贯的省钱原则，我决定去看看。我首先考虑到昨天在你那张旧暖桌下睡觉很不舒服，想改善一下。其实我原本想买一张双人床，可是又觉得这样侵犯了蓉子的自由，还是买一张新暖桌吧。我这样尊重蓉子，为蓉子着想，蓉子是不是觉得我很体贴啊？”
“那我那张旧暖桌呢？”蓉子压着火问。
“拜托送货人员处理掉了，我也是坐送货员的车过来的，日本的百货公司服务很周到啊。”
“可那是我的东西！而且协议上说的，损坏物品十倍赔偿！”
“可是我已经买了更好的啊，睡在底下很舒服呢，而且只需要两万日元。你那张旧桌子送货人员也说了，折价两千块差不多了，这算不算十倍赔偿？不说这个了，我既然到了百货公司，就多买了一些东西，你这里什么都没有，感觉很不方便，我给你买了这些东西，是不是觉得好多了，更像一个家呢。”看她的表情，好像真的是在做一件大好事，等待着蓉子的表扬。
全套暖桌、骨瓷餐具、炊具、牛排，还有蓉子不知道的七七八八，加起来不是两千日元能解决的吧，难道她是用抢的？
“你哪里来的钱？”如果没偷信用卡，她难道是赊账，要不就是高利贷？蓉子已经在想象不久以后黑社会讨债的来到自己家门口泼油漆了。
“当然是我赚的咯。”江利子把煎好的牛排装盘浇上黑胡椒汁，“所以，蓉子一起和我庆祝一下吧。”
“你？赚钱？”蓉子满腹疑虑地跟着她在暖桌前坐下。她能赚钱？莫不是从事不好的行业吧？
“唔，好味道！原来我的厨艺这么好啊！”江利子切下一小块牛排，咀嚼后咽下，毫不吝啬地自我表扬。那样子纯洁烂漫，简直让蓉子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而自惭形秽。
饥饿的蓉子也忍不住拿起了刀叉，上好的肉眼牛排，煎得恰到好处，肉质柔嫩，肉汁饱满，配上浇汁更是鲜美异常，想不到江利子的厨艺是如此之好。和中午那家英式餐馆一比，她果然有资格对食物评头品足。
有人说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其实这个办法对女人也是适用的。吃了半块牛排的蓉子，已经能平心静气听江利子说今天的事了。
原来她今天出了餐厅，看到街头画家摆摊子替人画像，可是那画画的实在太糟糕，于是她一时兴起拿过画笔，帮人家画起来。
“结果呢？”
“当然是我画得太好，让顾客太满意了。而且我的美貌和技艺还吸引了周围的人，一个下午做成了十几笔生意。”
“每张画你买多少？”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价，想到我还欠蓉子你六千日元，就卖六千吧。”
“好贵啊！”
“我觉得不贵啊。坐一趟计程车的钱而已，我的可是艺术。蓉子你果然是不懂艺术。”江利子耸耸肩。她其实说得没错，三年之后，当她的一幅画是现在价格的一千倍，当年那些画像的人要是能找出那幅肖像，真的是赚大了。
蓉子没有见识到她的艺术，只能笑笑不说话。听江利子说她拿了十幅画的钱，其他的分给那个摆摊子的人。那位摆摊子的还热情地邀请她明天再来呢。
“所以，你今天花了六万块钱？”
“嗯，明天我也准备再赚六万，买一套画具，还有手机，这样蓉子想念我的时候就可以方便联络我了。”
“谢谢，可是我想我不会想念你的。”
江利子嫣然一笑：“的确，如果蓉子现在就想念我的话，我也会怀疑你是一个轻浮的女人呢。”她说着好像没问题可是听起来又那么可气的话，却又让人无法驳斥她。不过好在她主动站起来收拾碗碟，“不过从今天开始我就可以赚钱了，这样的话，蓉子应该会对我越来越有好感的。”捧着一叠碗碟，她哼着歌走进了厨房。
看着这个女人自在逍遥的背影，蓉子又好气又好笑，你以为天天都能赚六万么？把这个世界想得太简单了吧？还有什么能赚钱我就对你有好感，把我当什么人了？
很想跳起来质问她，可是太累了，还是算了吧。
这张暖桌躺在下面还真的挺舒服的。
不止这一点，她煎的牛排还真不错，她买的餐具也真不错，有一个人能给自己做饭又负责洗碗，还真不错。
这是水野蓉子第一次，享受到了被人照顾的感觉。
她完全没有想过，她的命运，江利子的命运，还有那个色胚藤乃静留的命运，就在这样平平常常的一饮一啄中，已经在暗暗转动，逐渐驶向了同一个方向。
虽然她们命运车轮的辙印，在三年后才会汇合。